正文  石头的故事

章节字数:4727  更新时间:15-06-01 2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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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始于初春,正值万物复苏之际。那是春日一个午后,一个浑身带血的外来青年贸然闯进了这片树林里。他气若游丝,上下乏力,面上皆是血污,白白糊了一张俊俏张扬的脸,身上汩汩流着血,唯有凭着一股子意气在跋涉,每走至一处,都留下一滩子血迹。

    林中万物始发,四处皆是鸟啼虫鸣,嫩绿盈眶。来人实在走不动了,头昏目眩,正要脱力倒下,忽地竟见到一棵碧绿婆娑树上,坐着一个人。

    他不欲人前失仪,着力撑住正欲倒下的上身,堪堪半跪在地上。他喘着粗气抬头细看,那人坐于枝干之上,几欲与青树浑然一色,恰是一方君子温良,如风拂面。只那一瞬,他便想起一句诗词:色浅微含露,丝轻未惹尘。

    那人也在看他,面容未改,细看间眼里又似含了些好奇。

    两厢静默许久,便听得树上那人开口说:你竟瞧得见我?

    来人一愣,只想你也藏得不甚隐秘,又怎会瞧不见?便回道:“是。未知阁下何人?”

    树上人眼边染上丝丝讶然,仿佛饶有兴致:不过是这林中一介。那你呢,自哪里来?莫不是要死了?

    这话问得粗鲁,可来人亦是没有多余力气为之生气,他脱力倒下,仰面便见碧空如洗,忽然只觉世上只余他渺渺一身,风雨吹打,叶落黄昏。他恍惚道:“是啊,我快要死了罢。”

    树上人沉默半晌,便轻轻自树梢落下。他青丝及腰,身着一张浅绿长袍,堪堪触地,了无纹饰,正款款向地上的人走过去。待他走近,地上那人侧头过来,面上尽是迟暮的意气和喷薄的怨怼,甚至蒙上一层浅浅的春愁。

    树上人蹲下身来,问他:你面上含恨,可是有未竟之事?

    青年注视着他,忽而仰头大笑,边笑边说:“我前半生荣华享之不尽,杀伐生死不过点头抬手间,不曾想越在高处,便越是悬危。不过一朝醒来,枕边人背离,至亲叛逆,云上光,地下泥,竟不过一线之差。”

    树上人闻之淡然,仿若未闻。他说:有时林中晴好天连绵数日,总是指不好何日暴风骤雨忽至。世间万事万物生生灭灭,有起便有落,不过是常态罢。

    地上那人却不服气:“事不关己,话便说得漂亮。若一日祸事降临,万般怨恨不甘便由此而生,若非身死,终不得解脱。”

    树上人不语,他向来对人世纷陈事提不起兴趣。

    地上青年此时看着他,眼底里愈是对多舛命途的挣扎,脸上的真诚就愈是虚假。他说:“你可愿救我?”

    树上人端详他许久,仿佛在叹息,又仿佛在浅笑,只说:看多了恒常不变之事,总是想见见世间的移改万变事。

    后来青年便在林中小屋安住下来,专心养伤。这家木屋仿佛是为山下猎户所筑,却鲜有人气。

    随着身上致命伤痛一天天转好,青年人也与树上人话多了起来,两人便也渐渐熟稔。这越是熟悉,青年人越是觉得树上人的不凡。

    一日他拄拐出外,没走多远便寻到那人。那人的腿脚浸没在小溪里,两手撑在岸边,似乎与水中什么东西在玩闹。他慢慢走了过去,这才发现游走水中脚间的是一条浑身漆黑、通体锃亮的大鲵。大鲵同时也觉察到他,发出了退敌警惕般的尖叫声。

    树上人咯咯笑出声来,用脚拨动水中大鲵,似在安抚。大鲵仿佛得其示意,收起声音,继续在他小腿间肆意游动。

    青年看呆了眼,艳阳下眼里仿佛只余下潺潺清水中那两条白皙的腿,惹人注目得很。嘴上却没跟上心里所想,只说:“这竟有如此黑不溜秋的大鲵。”

    树上人责怪般看了他一眼,仿佛丝绸拂过脸颊,却不想里头埋了钉子。那人只说:万众生灵自有其生息,活跃天地,外貌容色却只是其次。

    青年脸上一红,讷讷道:“是我唐突了。”

    树上人伸手抱起水中大鲵,圈在怀里,湿了他一身衣袍。他却毫不在意,淡淡问:我仿佛还没问你的名字?

    青年心里生发出一丝丝喜悦,忙答道:“敝姓高,名明喻,字子慧。那你呢?”

    树上人一愣:我?

    他摸了摸怀里滑溜的大鲵,浅浅笑道:南宫绿。你可以叫我阿绿。

    高明喻没有由来地微微红了脸,他说:“阿绿……你也可以叫我子慧。”

    阿绿眨了眨眼,看着高明喻说:子慧。

    高明喻连月来的吃食皆是阿绿代劳,直直送上门去,直到他能下床稍稍走动了,他便自觉到小屋门边候着阿绿,唯恐有所怠慢。

    阿绿捎来的吃食每日层出不穷,时而也会接连几日都是一样的食物。高明喻就曾试过连着五日吃着淡无味的鸡肉,偶尔也会没有肉的,几样素菜叠加起来,淡若无味,直把人吃作活脱脱一个淡若水的君子来。

    渐渐地高明喻便好奇起来,初时他以为自己得日日吃山林果子抵饥,竟未料自己也有啃菜撕肉的一天。可这整一个林子除了来往不止的走兽飞禽,了无炊烟,阿绿又是打哪儿得来这么些吃的?

    他知道阿绿总呆在山林中央那棵乔木下,便找了日清晨,候在附近。待阿绿与那大鲵耍得够了,他便扫了扫身上微尘,慢慢沿着山间路往山下走。

    高明喻悄悄尾随在后,沿路而下,约莫个把时辰后,四周忽然便人言鼎沸起来。他讶然环顾四方,惊骇得不行:怎的就突然跑到山脚边儿的村庄来了?

    阿绿悠哉哉走在前头,不多时便潜入了人群里,直像一尾游鱼投入天之池里去。高明喻赶忙追过去,拐了几个弯儿,便到了一香火鼎盛的庙宇外。

    阿绿毫无忌讳便闯入庙中,停在供桌边儿张望着。周遭上供、点香、添香油的村民仿佛压根没看到他,由了他在桌上往几盘烤肉里挑挑拣拣的,挑出些好的往自己随身带着的布袋子放,又从旁处捞了几块萝卜鸡蛋糕,把布袋一扎,回过头来就要走。

    高明喻在门外看呆了,直愣到阿绿回身过来才回过神来。那时阿绿正向着他轻挑眉角,一脸自得,笑得眉飞色舞。高明喻愣了半晌,见他慢慢走过来,便问他:“你早知我跟在你身后?”

    阿绿笑着说:是呀。

    高明喻没料到他如此的直率,哑言片刻后又问:“你不怕我说出去……你仿佛是有些神通的。”

    阿绿随意把布袋递过去,说:你也说我有些神通的,我又有何愁?

    高明喻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别的话来,只觉着手上布袋里层层散着些许热气,似乎新鲜得很,害得他手心不停冒着汗。他随后跟着阿绿,复又往山上跋行而去。

    阿绿瞧他久久不语,忽地便停了脚步,转过头来对着他似笑非笑:你在怕我?

    高明喻也止住了脚步,抬眼便见他驻在上方前头,山上林间的光往他身上扑来,仿佛在他身边拐了几个溜儿,末了深情而温柔、纷纷往他眼角处印下一个又一个的吻。高明喻此刻只瞧见了他仿若翠木丛林的眸子,竟隐隐给人以包容万物之感。

    他说:“我……没有。”

    阿绿垂了眼睛,只轻轻瞅了他一眼,说:噢,果真吗?

    高明喻抓着布袋子,没来由地便想起以前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自己,虽不至盖世神通、践华为城,何曾如此窝囊?于是他便踏踏几步走上前去,无比镇定伸手握住阿绿的手,仿佛要以此为凭,印证自己的无比真心。

    他说:“当真。”

    阿绿朝他看过来,竟直直看进他的眼,说:他们本供着的就是我……你瞧四周,是不是又静了下来?

    高明喻这才惊觉端倪。

    阿绿由他牵着,又说:这么说吧,这山里有一扇无形的门,旁的人越不进来,却进了另一头,这便是为甚么你在山里总瞧不见人烟。

    高明喻狐疑问:“可我却进来了。”

    阿绿浅浅笑了,却不止是寻常人欢喜的笑,里头似乎也掺了些别的,说:那日你濒死,便得了这机缘。加之你本就是修道修仙的良才,故而能见了我。

    高明喻一怔,眼神流转,抬眼看他说:“原是我之幸。”

    高明喻初时仅晓得阿绿是得道之人,可无数次见了他自由驰骋于林间树上水中,又似能与万物通灵,心中疑窦便越发难解。

    后来一日,他想及前情后事,又思及身上病痛凉已,始定决心,到了溪边去寻阿绿,见了他便问:“你不单是位修道人,是吗?”

    阿绿侧头看他,淡淡笑道:你何必这一问。再过数日你伤愈,你我就此别过,不好吗?

    高明喻脸上一凛,忽然便双膝跪在阿绿边上。

    阿绿困惑不已,定定看着他,却没动弹。未等高明喻开口,他便先说:你有求于我,但心神不稳,想必是我不愿之事。

    高明喻面朝地,终是决然道:“既是山下众人供奉,我便只道你是山中神仙。我只求你助我一臂之力,报我国恨家仇。”

    阿绿静静说:我帮不了你。

    高明喻不愿退步,只说:“这与能力无关,只在你愿与不愿之间。”

    阿绿见他久久不起,面上俱是忧虑悲切,许久便别了眼去,再不愿看他。

    他说:我到底不能帮你,你走罢。

    高明喻仍是不起,阿绿便抱起水中大鲵,也不看他一眼,便慢慢走远。

    此后几日,高明喻再没有来找过阿绿。倒是阿绿心中不忍,往那木屋一寻,原是人去楼空,连丝毫音讯也未留下。他落寞笑了笑,转身便走了。

    此后几年,阿绿有闻尘世祸结纷起,一心术不正的修道士入朝,祸延整个朝纲。他闻之微微一怔,只道心间千种万种味道,复杂得很。

    到底是造了孽。他这样想到,一时灰心无比。怀中大鲵仿佛探得他的心神,卷了身子到处蠕动,只求他露出一丝笑颜。

    阿绿摸了摸怀里大鲵,清浅弯了一笑。

    后又过了一些时日,朝政祸乱,人人自危。便在那时,那修道之士忽然抽身而去,不见踪影。世传那修道士作恶甚多,天降九重雷劫,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阿绿怔怔听着各方流言,末了仰首望天,只见了一片蔚蓝安宁,远山云烟,绿树浮香。

    却不想几日后的晴朗天,终为惊雷所破。

    那日本是和风丽日的响晴天,恰是午后时分,山林百丈远处忽而风雨大作,风雨变色。阿绿坐于树上,蹙眉望天,一抹愁绪纷飞。

    正是这时,一横纹飞鸟落于枝头,候在他的近处,眨着小眼睛在看他。阿绿伸手去接它,那鸟便乖乖停在他手上,脚上明明白白地绑着个传信竹筒。他轻轻解下信筒,取出信笺,展开一看,不过几行细字:毕生所愿所喜,皆在林中。若非死别,必将生还。

    阿绿垂眼敛了信,自树梢飘飘落下,朝着那方狂风大作的天边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不多时,第一道天雷落下,震天动地。

    阿绿的心随之提起。

    第二道。紧随着第三道。风嗔云怒。

    第四道响起之际,阿绿悠悠回头看了看身后这棵大树,又一年,春色郁郁。南国红豆,注定情深不渝,万死莫辞。

    第五道。

    第六道。

    阿绿口中念念有词,林中顿时风声大作,卷起无边的新绿。潭中黑大鲵仿佛感知到危险,急匆匆自水中爬出,往阿绿所在树边爬去。

    不过几息之间,林子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而原本暴风骤雨的另外一方天地渐渐止住了咆哮,仿似有人轻抚它的毛发,不住抚慰,才熄了连天的暴躁。

    阿绿抬头看天,第七道雷蠢蠢欲动,即将破空而来。

    他手里还抓着那信笺,嘴里却止不住在笑。那时的片刻欢愉,一晌情动,又怎会只是一人的?

    他说:最后三道的天雷,贯天彻地,威力无穷。你一介凡体,又如何抵得过?

    正是第七道连着第八道、第九道的天雷落下之际,他又淡淡说道:到底是我逃不过的劫数。

    那一刻,云合雾集,风激电飞,震彻天地。

    大鲵使尽全身之力奔走,可当他到了那处,哪里还有那棵情深缱绻、绿荫长覆的南国红豆,空留了遭烧焦的枝干,再无生气。它所思所想之人,此刻倒在树下,奄奄一息。

    它慌慌忙忙爬过去,只见那人浑身没一处好的,此刻侧过头来看它,面上伤痕可怖,他说:你可怕我?你莫怕。

    大鲵又靠近了一些。

    阿绿说:我虽未死,但上天必降重罚。这林子我住得久了,总有了感情。我不愿将它交予别的天神地仙,你可愿替我好好看护它?

    大鲵晃了晃脑袋,眼睛里逼出了好几滴眼泪。

    阿绿笑了:到底是你懂事。你过来。

    阿绿的手放在大鲵身上,将自己仅存的神力一丝不漏传送过去。大鲵仿佛是进补得过分了,满脑袋昏沉沉的。

    阿绿说:自此这山中主人便是你了。

    大鲵努力睁大眼睛,又听见他说:可我总是对不住你。这漫长的岁月,只你一人过,是多么寂寞的事情啊。若有可能,只愿从未得道,只做一个常人,多好。

    大鲵静静看着他,终抵不过周身疲惫,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知过去多久,待它醒来,林子再次恢复生机,只是林中那棵南国红豆彻底枯死,化作齑粉,唯独溪边不为人知地多了块嶙峋大石。

    大鲵化作人形,刻意糊了自己面目和身形,仿佛自己还是昔年的大鲵,面目容色可憎。他走至石边。他知道这是上天对阿绿的惩罚,破天道,乱乾坤,救不可救之人,因而被罚作一块大石,历三百年,静思己过。

    大鲵伸手轻轻抚摸大石,尚不习惯人形,艰难开口说:我陪着你。

    那是大石和黑影出现的最初时候,林中万物不解,纷纷避之大吉,与溪边相邻的那片小松林和林道,再无鸟兽踏足。彼时小松鼠尚未乔迁至此,灰松鼠亦未逃至此处。

    变天后的一派祥和安宁,静静地延着时光流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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