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844 更新时间:15-03-07 18:21
龙虎山,上清宫。
山风吹得悬在门檐上的符箓哔剥作响,不知是几代天师手书的丹砂符文已经褪色,风吹雨打中黄色的符纸也早苍白如失了血色的脸颊。
道童们记诵经文的声音绕着宫柱转啊转,敲打着上面剥落的红漆,又落到殿顶明黄的琉璃瓦上,不绝于耳。
远处的天门山清险奇绝,斜斜插在大小十八峰正中,如同符剑般斩尽妖邪的凌厉被深埋在袅袅云烟里。时不时能看见或结伴或独行,上山请愿的香客,敛了平日里醉生梦死的心,费力攀爬着曲曲山路。
这一切落在沈长绝的眼里,是有点可笑的。
如果这位自小就长在山门,被目为下任掌教的道士真的有“嘲讽”这种情绪,也许他会在天门山顶,就站在那高高的天门下,挺着笔直的背,背着笔直的剑,一任山风扬起他宽大的道袍,冷声道:“痴妄!”
平日里蝇营狗苟,沉心功名利禄,单单凭着一日攀爬,三炷上香,几句祷告,便想沾这陆地清福,享那无边富贵么!这厢拜了三清,道声无量天尊,明日又满口阿弥陀佛,求个转世平安。若世间的愿都那么容易实现,罪都那么容易消解,怎的生出那么多求不得的怨仇憎恨,积着那么多死不得的妖魔鬼怪。
“长绝啊。”曾经,看穿了徒弟心事的天师一脸慈悲,“这上香请愿,本就是求个心安。心诚则灵,不只是那些个和尚挂在嘴边骗人的。世上的事,你信与不信,差的可就远了。”
留着花白胡子,束着高耸道髻的龙虎山当代天师,将满手油腻擦在了黄紫道袍上,沉声道:“若世人都不信这些神神鬼鬼,我龙虎山是要去喝西北风么!”大义凛然地像是对着吕祖发誓要荡尽天下邪魔。
沈长绝平视老天师有些混浊的双眼,声音没有起伏,就像念着千日不变的经文:“有就是有。”
“当初就让你跟着王师弟念几年道藏,不说通读,好歹养个通达的性子。没想到经没念了几日,便被宋师弟拐去练了剑。”天师越说越气,双手不住颤抖起来,“宋老四也是个榆木脑袋,两个木头撞在一起能出来个响啊?练剑练剑,镇日打打杀杀,真是污了这片清净!”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弟子抿了抿嘴,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老天师自知失言,面露尴尬,又擦了擦手,喃喃道:“咱们今日不说这个,你去问问你小师弟,上回侯爷来上香,伙房给做的那个鸡腿……”
“练剑,才划得出片清净。”平静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下顿吃些什么,却硬生生打断了天师的絮语。
当日的话猛然蹿进脑海,跪在上清宫内的年轻道士从回忆中惊醒,抬头认真盯着今日一本正经的天师。
曾经常常沾着油渍的双手难得干净,却因着干净更容易看出皱起的皮肤和斑痕,分外苍老。
“咱们今日不说这个。”不知前面说了些什么,老天师此时的脸色却是庄严肃穆的,端得有点悲天悯人的样子,“长绝啊,你拜在我门下多久了?”
“二十一年。”从记事起就是在龙虎山上长大,听那个常笑得可疑的王师叔说,自己是个弃婴,不知是何机缘,遇到掌教天师,被抱回山上。
老天师背过身,高声道:“还记得在天师像前,发过什么愿么!”
“愿扫尽天下不平事,愿除尽世间为恶人。”他听见二十一岁的自己和七岁的自己,一厚重一清脆的声音同时响起在耳畔。
“记得就好。”老天师的黄紫道袍是当今天子所赐,平日里被用来当抹布毫不留情,现在却衬得那个应当佝偻的背影分外高大。
“你尘缘未了。龙虎山第三十七代天师张道衡,命弟子沈长绝下山,历凡劫,断痴念。”
老天师说来平淡,听在他耳中却无异于惊雷。
尘缘未了?痴念未断?怎么会?他?
他日日诵经,早课晚课未曾歇过。
练剑之后,更是一心向道,连山也不再下。
他见过上香的帝王将相,对金紫富贵不屑一顾,也曾见过袅娜的妙龄闺秀,对胭脂粉黛未曾动心半分。若说他有所执,也不过是身下三分净地,身后三寸符剑。
如何算断了痴念?那些香客自然痴妄,那个埋首藏经楼连饭也常忘了吃的王师叔算不算痴妄,那个小心翼翼藏好下山买来的才子佳人话本的小师弟算不算痴妄,总惦记着伙房鸡腿的天师又算不算痴妄!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平日里目不斜视,古井无波的沈长绝居然因为两句话,险些拔剑而起。
修的那颗清净心,又去了哪里?
恢复平静,三叩首,起身,向殿外走去,依旧是那个目不斜视,古井无波的沈长绝。
门檐上的符箓响个不停,在他一步迈过殿门的一刻,丹砂书就的符文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老天师依旧背对殿门,山风也吹不动黄紫道袍。道袍上的龙虎绣纹生动异常,爪子竟似要抓破袍子,直直伸到面前来。
“这戾气,我也有些耐不住,更不用说长绝了。”看起来情愿老死藏书楼的王师叔难得出现在上清宫,一身黄紫道袍像是新做的,极不合身。
老天师没有说话,转头去看他的道袍,像是看到了当年初次披上这尊荣至极的道袍时惶恐不安又强作镇定的年轻道士,便如当年那般替他整了整衣襟。
“说起来,这又黄又紫的颜色,你我穿都显得太俗。只有宋师弟穿着还有那么几分样子,不知是不是练剑的人背比较直的缘故……”王师叔不笑的时候眉毛倒垂成八字,更添喜感。
“他走以后,你也再没穿过这身袍子。只有我,还得日日穿着。”老天师的话中透着沧桑,一顿再顿。
“谁让你要做这个掌教天师……你个张氏嫡系子弟不扛鼎,凭什么让咱们这些外姓流血流汗。”王师叔整了整道袍,扶了扶道冠,收了嬉笑。
“你的剑,在这里。”
老天师看一眼他手捧的镇山道剑,缓缓转身,张开双手。
满山风雨一瞬涌入他枯瘦的胸怀。
“来吧。”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分,沈长绝在小镇郊外的面摊坐下。
不徐不缓走来的年轻道士,眉目上沾了风尘,却没有半分焦躁不耐,一片澄净宁和。往日偶会流露的锋芒也被深深埋在眼底,一身朴素的灰色道袍和小镇上残破道观的小道士穿的如出一辙。
面摊的老板是个憨厚的中年人,脸架方正,爬着这个年纪当有的零星皱纹。见到年轻道士坐下,老板小步上前,问:“客官,来点什么?”
“一碗素面。”
老板本想再套两句近乎,一眼却瞥见道士不动声色地解下身后的佩剑,搁在桌上。剑被粗布包着,看不出好或不好,道士放下剑的动作也是轻柔的,并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汉一般直接拍到桌上,唯恐人不知他们身上带着凶器。可老板的小心脏还是突突跳了一下,不知怎的,这样一个小动作却让他想到了往日与些狐朋狗友去看县官升堂的热闹,轰轰闹闹的人群中,猛地听见惊堂木一拍,“堂下何人,有何冤情,速速道来”,世界就安静了。
“唉,晓得嘞。您且等着。”老板好不容易找回僵在脸上的笑,小步往灶台跑去了。
倚在一旁的老板娘冷眼看着,似乎见不得自家男人弯腰低眉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
沈长绝微微低头,不去关心这对俗世夫妻。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人,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不少。
当年的杨柳细腰早被五个孩子磨成水桶,曾经不沾阳春水的五指早就粗糙肥大如男子,念过半百的大娘一手抱着自家的小孙子,一手指着当年花前月下私定终身的良人,柳眉倒竖,骂出口不绝的脏话只怕街头的浪子听了都要面红。那位当初文弱风流的士子依旧瘦弱,只是曾经挺直的腰杆没有被无耻权贵折断,却生生被生活压垮,剩下一个弯着腰的背影。说不清是谁更不甘心,道不明是谁负了谁。
恩爱的夫妻,相知的友人,和顺的孝子,守礼的寡嫂……转眼之间,连碗面都没有热的功夫,便可反目成仇,牵扯出斩也斩不断的恩怨情仇来。
无怪那些大和尚要说,慧剑斩情丝。
道士的右手有意无意按在剑上,心道,我有一剑,可斩邪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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