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11463 更新时间:15-03-15 14:44
现在是凌晨三点。
城市像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渐渐安静了下去,连带着机动车扑着灰尘的引擎声。像婴儿的唾液坠入空气一般,人们粘着的绵长的歌声与嘈杂声都一并被消却了。
远处的天空还泛着红光,像逐渐汹涌的波浪一般,在天空之城上肆意地涌动着—
这座城市上空的雾霾为它们搭建了绚烂的舞台,让它们在城市的上空舞蹈,欢快而又明丽。
雾霾缠绕了这座城市六十五年。当六十五年前,雾霾悄悄罩在这个城市之上的时候,并没有人发觉生活有什么不同,包括沃吉杰。
诚然,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时候已经是三十年之后了。那是旧的一年的尽头,沃吉杰满怀着对新生命的希望与绝望,期待与愧疚。当他擦拭完玻璃窗上的灰尘,准备和妻子顾何予迎来新年的钟声时—那钟声带着他们过去一年的悲歌与欢唱,乘着新年的烟火颜色和礼赞之声。他无意间地往窗户上一瞥,他看到那层薄薄的灰,就像是小时候敷在糖人上面的纸那样,很不起眼,但是却足以让他手足无措。
但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样尘埃会带给他怎样的未来与苦痛。他所能感知到的,无非就是日渐污浊的空气,和缠绕肉体与梦境的疾病。
就像现在,沃吉杰吃力地看着窗外闪烁的灯光,在那一层薄薄的灰上面将颗粒放大到透明,五边形,六边形,沃吉杰吃力地觑着,却说不出那灰尘的颗粒到底是几边形。
“见鬼的!”沃吉杰想起十五岁那年他说要当个飞行员,可是早就已经近视了。原因很简单,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喜欢上了隔壁班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大大咧咧的,爱打球,成绩好。
沃吉杰为了能够让成绩变好,于是开始发奋图强,经常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着在被窝里背着奇怪的课本。背过什么沃吉杰是记不住了,他只记得那是一段漫长而又痛苦的岁月,白天与黑夜都像坠入深渊一样,无力可施。在那段时光里,城市的雾霾才刚刚开始蔓延,沃吉杰只是看着冬日里灰冷冷的天有些透不过气来而已。
于是沃吉杰近视了。沃吉杰觉得就像是被个婊子骗了一样,那个婊子就是种在自己身体里的荷尔蒙。他的梦想连带着他的初恋都一起胎死腹中。他鼓起勇气给那个男孩子表白,他选了一个冬天里有阳光的下午,那个时候他不用穿短袖,露出他手臂上的赘肉,那个有阳光的下午也没有雾霾,沃吉杰还能够隔着老远就看见那个他喜欢的男孩子。
在好长一幅记忆的卷轴里,只有那么一丁点带着阳光的味道,其他的即便粉饰再甚,也都像是角落里发霉的青苔。
情况当然不容乐观,因为无论那个男孩子同意与不同意,他们都是没有未来的。五十年后的沃吉杰突然想问自己,是否是因为本来就不可能,自己才没有颤颤巍巍地收起了情书。他有的时候突然想起那个时候的事就会骂“沃吉杰是个婊子!”
因为他觉得他并不是喜欢那个男孩子,只是清楚地知道喜欢男孩子,和男孩子睡觉时不用负责的,是不会把肚子搞大的。他想起了某个午饭的时光,他和他的同学聊到双性恋的时候,那个同学小嘴一嘟,一口唾沫喷到自己饭里:“双性恋就是婊子!和老婆结婚,又出去和男的睡觉,出轨连肚子都不用搞大,真他妈是人渣!”
沃吉杰不知道那个女同学怎么样了,按她的性格,应该有一个很美满的幸福人生吧。那个时候的沃吉杰就像是个害怕做错事的孩子,当那个女同学知道沃吉杰和那个男孩子的事情的时候,她笑着说:“你很有勇气,我很佩服你!”
“有个屁的勇气!”沃吉杰轻声喃喃,这个时候睡在他身边的顾何予轻轻地动了动身子,沃吉杰知道她是要翻身了。夫妻这么多年,连彼此睡觉时一个轻微的细节都了熟于胸,连彼此的呼吸…
想到这里,沃吉杰轻轻一哂,怎么还可能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那呼吸声都是粘着的,夹杂着陈旧的灰尘的颗粒。长期居住在这座城市里,有的时候沃吉杰会想,那些附着在自己呼吸道上的颗粒是不是自打出生就已经跟着自己了呢?那些颗粒感觉着沃吉杰荷尔蒙的异动,感受着沃吉杰每一寸细胞轻微的变化,在他不止的咳嗽声中慢慢抖动。
那么,如果自己都记不得那个男生的名字,这些颗粒会帮自己默默地记下么?
或许会。
现在还是深夜,窗外却没有一丝的风。再大的气压梯度力,在这座空气沉重的城市里,都无法兴风作浪。
对,那个下午也没有一丝的风。沃吉杰就轻轻地踮起了脚尖,把那封情书塞到了那个男孩子的手上。
沃吉杰有着张简单的脸——如果你不注意,即便你看过三遍、四遍,你也记不清楚他的眉毛和鼻子挂在哪些地方。他的体格也是再普通不过的那种,淹没在人潮里就像是个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得氯化钠分子。
以前沃吉杰对这样的自己很是不满意,他过着再普通不过的生活,在这座充斥着雾霾的都市里,他的每一寸呼吸所吸入的颗粒数目可能都是这座城市里所有人的平均数。
三十岁以前,他常常想,若是能够生得再丑一点,或者是再好看一点,他的生活都不至于是这样的平淡。四十岁之后,当他曾经热情地爱慕着妻子的身体也开始出现衰老的状态,当沃吉杰和顾何予在微弱的灯光下,粗口地喘着大气却依旧一事无成的时候,沃吉杰才发现,原来再完美的躯体,或者是再普通的躯体,都逃不开衰老的命运,就像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妻子一样。
生命的尽头之处大多是恐惧,而这种恐惧与之前得到和拥有的一切往往成正比。但并非是一无所有便是无所畏惧,毕竟无论是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之上,还是在腐烂发臭的老鼠窝里,人死之前至少还有几口气。
没有恐惧,只能说明灵魂的麻木,而不是灵魂的高贵。
那个没有风的下午,沃吉杰没有得到男孩子的答案,男孩子笑了笑,把沃吉杰的情书放进自己的书包。他没有回答沃吉杰,也没有说多余的一句话。
“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在以后长久的日子里,他都没有得到任何的答案。在漫长的人生河流之中,他无数次追悔过自己的懦弱。沃吉杰有的时候再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的勇气再多那么一丁点,或许今时今日他回忆起这座城市里的故事,就并非是全是带着雾霾的气息。
对,在他爱情的长河里,只有那一个冬日的下午没有雾霾的笼罩。而后,他与谁上床,他与谁坐在草坪上看满天的星光,多少都笼罩一丝雾霾的气息。
衰老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这座城市。这座,被雾霾笼罩的城市。
如果要盲目地割裂个体与群体的关系,过分强调个人,那便是极端个人主义。如果又过分强调群体,那便是政治家的阴谋论。
之后,他再也没有找过那个男孩。在某一次喝酒喝到吐的时候,他隐约记得他好像说过这样一句话:“人生他妈的就是一出自导自演的悲喜剧!”
沃吉杰有时候都记不清那个男孩子长什么样,每当他回忆到那一块,他所知道,就只是自己的初恋是个男的,长得还可以,最后没有结果。
当人生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似乎每一个瞬间都可以被当做是漫长的一生的开始或者是终点。回忆他总是将坏的东西悉数斩断,只留下美好的片段,这也正是为何沃吉杰有勇气从呱呱落地,走到灵魂尽头。
可是当五十年后,他的心脏渐渐衰微的时候,他却更加明白,那些都是痴念的欲望上开出的花,用灵魂和肉体浇灌出的欲望之花,用极端的善良和邪恶做华丽的外表,而自己则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矫饰者,还能够美其名曰爱情。
窗外的街灯似乎闪了一闪,那灯光透过深重的雾打在沃吉杰的睫毛上,像一只深深驻足在他眼角的花蝴蝶。他并不觉得困倦,似乎还想要回忆起更多的事情,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心跳正在一拍一拍地漏掉,而可能天亮之后,他的死亡带着他身边这个与他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女人的泪水,一起淹没在巨大的雾霾之中。可能他也会变成颗粒,坠入别人的呼吸道,然后又跟着别人呼吸道,一起去看另外一个世界的故事。
他缓缓地将身子探出被窝,想要去拿床头柜上的闹钟看时间,然后再决定接下来做什么。
这架床也是几十年前就买的,曾经他以为他对这张床熟悉到无以复加,他带过哪些女孩和男孩来这里上床,上完床又小心翼翼地解决后事。小到一根头发丝(这往往是女孩来的后果),大到每一团卫生纸(这往往是男孩来的后果),他都熟悉到无以复加。即便白天完事,当晚上他和顾何予在这张床上肆意放荡的时候,他也能保证,顾何予在欲望的极乐世界中无法清晰分明那究竟是沃吉杰的味道,还是那些男孩女孩的味道。
然而,今天晚上似乎有些不对。沃吉杰还是伸出的左手——幅度不能太大,否则他将在死之前进骨科医院,他还是把手掌缓缓张开,向头的方向摆动二十厘米,然后再缓缓地将手掌合上——这个时候,他应该拿到了那只闹钟才对——代价当然就是扑了满手的灰。
然而今天晚上他并没有拿到。他觉得不是很合常理。他突然萌生出一个念头——今晚的不寻常,是否正昭示着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漏掉几拍,却瞬间又有温热的呼吸打到他的耳边:“闹钟我收到柜子里去了。”
沃吉杰也毫不惊讶,只是装作还是浅睡一般地“嗯”了一声。
“睡不着?”顾何予问。
“嗯。有点。”沃吉杰说。
“你昨晚没有出去慢跑?”顾何予问。
“……好像……是的。”沃吉杰说。
“医生说了饭后十五分钟要去慢跑,这样才睡得好。你活该!”顾何予说。
“都一把老骨头了……跑一跑都要散架了。”沃吉杰说。
旋即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沉默,沃吉杰觉得说了这许多话,便有些累,嗓子里痒痒的,顺势咳了几声才好。
“想什么呢?”顾何予问。
“想我们刚认识那会儿的事。”这是沃吉杰惯用的谎言,他知道妻子是一个单纯而又老实的人,往往说这样的话,总会堵上她的嘴。
“啊呸!你用这些甜言蜜语都他妈骗了我一辈子了,现在土都要埋过头了,你还敷衍我?”顾何予说。
沃吉杰有些惊讶,当然那些惊讶也只是微弱的。即便是惊涛骇浪,此刻打在他这条即将衰微的生命线上,也不过是微弱得晃动。
“老子他妈的可没有骗过你!”沃吉杰说。
“婊子养的!”顾何予说。
“好好好!老子他妈的就是婊子养的!”沃吉杰说。他实在是有点累,这句话里已经塞住了他太多的无助。
时间沉默了很久,沃吉杰仍然是睡不着,顾何予突然醒过来的谩骂,让他有些无措。
这夜的一切似乎都与平常不同,他印象中顾何予是不会骂人的,尤其是在二十八岁他们结婚的以后,他们基本上从没有什么口角。
或许顾何予也偶尔会闻到沃吉杰夜晚归来身上不同的香水味或者是古龙水的味道,然而顾何予却从来不管。
起先沃吉杰怀疑在自己不在的白天,顾何予也会带着她的小白脸来这里上床,就像是素日里的自己那样娴熟。
后来沃吉杰彻底打消了这种念头——抑或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实在是没有所谓。
夫妻半世,很多事情就像是嘴里陈旧的溃疡,对与错并不是那么重要,两个人相互坚持着都不去触碰对方的底线,共同维系着这段婚姻。
尽管这样,沃吉杰记不得和那些女孩、男孩上床时自己的表情抑或是快感,当他们的婚姻走到了沃吉杰三十五岁的时候,沃吉杰发现和他们上床更像是一种日常,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里住着一只淫荡的魔鬼,正是这个魔鬼驱使着沃吉杰把这些下贱的、有违伦理的事情当做是一个理所应当的日常。
即便是和他的妻子顾何予,他也记不得那些上床的时候细节,因为第二天两个人都要上班,两个人都保存着各自的体力。或许顾何予的身体也曾经毫无缝隙地落到了沃吉杰的视网膜上,可是他的视网膜早就随着十五岁那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衰老。
当三十岁那年他们有了孩子,他们的性生活便渐渐淡了下来。随着孩子渐渐长大,一开始他们还会偷着机会满足彼此那些奇怪的要求和欲望,而到最后,干脆就成了深夜里两人的沉默。
而沃吉杰到他临死之前都还记得的一次上床,是在他二十二岁那年。
可是最令他惊讶的是,他现在已经记不得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次上床的第二天,沃吉杰已经开始发现自己身上有种灰蒙蒙的感觉,可是一时却说不出来。现在六十五岁的他知道,那是微弱的颗粒——可能是别人死之后烧的骨灰,也可能楼上肆意放纵之中坠下的灰尘,那是雾霾让人们彻底绝望的先兆。
二十二岁之前,沃吉杰睡过男孩,也睡过女孩。每次睡过男孩之后,他就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厌恶双性恋的女同学吐的那口唾沫,真像是吐在了自己的脸上,那种感觉,如影随形,有的时候就是美梦惊醒的一瞬间,有的时候则随着噩梦缠绕着自己。
准确地说,于他而言,和男孩子睡的快感似乎远远超出和女孩子睡的快感。他当然拒绝肛交,拒绝那种有违常理的性活动。可是和女孩子睡毕竟又太流于常规,无论如何费劲,也不能攫取到出乎寻常的快感。
他更喜欢和男孩子的身体紧紧相拥的瞬间,两个人脱光了衣服彼此贴紧—自然,他们能做的只是这样而已(而更有甚者的事情则让觉得罪恶与恶心)。但是他分明的感觉到那是身体里的荷尔蒙在分泌,而不是因为物理上的摩擦生热那种庸俗的热络与熟稔。
那才是真正的性爱,才是从灵魂的歌声迸发出的救赎。
他经常想,和别人睡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是他第一次上床的时候想的问题。越往后,他便越趋于麻木,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似乎他并觉得上床和吃饭有什么不同,不上床,就没有办法生存。
当某一天顾何予问:“你除了我之外和多少人睡过?”
沃吉杰那个时候正在洗碗,只是淡淡地说:“我有我的左手和右手,没必要和别人睡。”
顾何予笑得很大声。
以此类推,如果女孩渴望同别人上床,倒似乎是一件值得理解和同情的事情,偏偏从古到今只有男人能和别人的女人睡,这似乎是很合乎情理的。而女人被睡了,就开始担心是否“干净”、是否“淫荡”的问题了,这也是着实可笑的事情。
沃吉杰并不能理解那些男人奇怪的洁癖,在这座城市里,有洁癖,不是一种奇怪的癖好么?
或许,顾何予也不能理解。
也正是他们的不能理解,才使这两颗孤独的灵魂深深地爱着对方。在他们向死亡进军的途中,或许无数个人都曾经落入他们的队伍中。
可是那些人大都以欲望,苦痛与欢唱的形式加入他们的,也在他们抵达之前离开。
尽管他觉得渴望和别人睡觉很可笑。
当然,更可笑的是,沃吉杰仍然渴望和别人睡觉。
“喂。你除了我之外和多少人睡过?”顾何予的问又打破了沃吉杰的沉默。
“两个。我的左手和右手。”沃吉杰说。
“嗯。”顾何予说。
“你相信我?”沃吉杰说。
“你觉得重要么?我记得你开始不行是四十五岁那年,反正从此以后的二十年你没有和别人睡过,连你的左手右手都没有被你睡过。过了这大半辈子,至少有二十年的时候你没有和别人睡过,我觉得我很满足了。”顾何予说。
“是四十八岁。”沃吉杰出言纠正。
“哦。”顾何予说,“那也不是和我。”
“你不是说不重要么?“沃吉杰问。
“你真是婊子养的。”顾何予说。
于是沃吉杰又不再说话了。他开始竭力地回忆起二十二岁那次上床的经历,出乎他意料的,居然是十分地清晰。
那天晚上有点小雾,他们关了灯之后,窗外的路灯依旧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沃吉杰拉上窗帘,可是在黑暗之中却依旧能够看出对方身体的轮廓。
至于轮廓,他是记不清了。
他们处在疯狂地纠缠、疯狂地索取之中,从一关上门就开始按捺不住。起先要坐在椅子上,后来不知不觉地搞到了地上。
沃吉杰说:“地上冷,上床吧。”
对方说:“你是不是不乐意?”
沃吉杰吻住了对方,于是继续在地上。
几分钟过后,对方说:“好吧,上床。”
然后一切都悄然结束了,时间还并不晚。
沃吉杰说:“我还有点作业,教授明天要检查的。”
对方说:“我也是。”
在身体的疯狂纠缠之中,两个人居然在筋疲力尽之余开始各自的工作。沃吉杰在多年之后都觉得不可思议。三十岁的时候他想,大概那是精力充沛的表现。当他开始不行的时候,他想,那只是一种放肆。
而今时今日他终于明白了,他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四十八年都可以的岁月中要不眠不休地思考上床这个问题。在一般人的眼中,上床都是一种等价的代换,用责任、用体能换取片刻的快感——无论是和人,还是和自己的手。
那只是一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交易。他想起在和顾何予结婚之前玩耍的那些女朋友、男朋友,大多都打着真爱的旗号把对方骗上床,简单的索取之后,天亮各回各家。
他在黑暗之中看着顾何予模糊的轮廓,对,他所看见过的那么多的轮廓,在学校的宿舍、在公司的办公室、在偏僻的小巷、在吵闹的KTV、在自己家的床上,而他记住的,唯有顾何予的轮廓。
即便在记忆无数次砍伐之后,在视网膜的无数次聚焦他处的时候,他也无法忘记顾何予的轮廓。
那些泛滥着情欲的爱情,在上床的肆意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燃烧殆尽,而他又开始寻找新的猎物,不知疲倦地。
就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他爱顾何予。
此刻,当天空远处的光开始有那么些许的白,渐渐和城市里反射的红光融合到一起的时候。
他用他羸弱到无以复加的身躯,轻轻地抱住了顾何予。
在这张,他和很多人都睡过觉的床上。
或许,他再也不用记得二十二岁的那次上床了。他已经彻底明白了,在他人生快要完结之前。
他很庆幸他没有放弃在人生的终点处再一次去追寻这些意义,在他不行的四十八岁之后,他几乎是拒绝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让他绝望。
他想吻一吻顾何予,如果他还有力气的话。
沃吉杰记得他之前每一次的上床都会想起二十二岁那晚上奇怪的经历,每当他吻住一个人,他的膝盖就开始疯狂地发凉,就像是挨着那凉凉的地板。
那是上帝无数次对他发出的未来的忠告与过去的忏悔,用触觉和回忆的形式深深扎入他的生命之中,根深蒂固
而此刻,他再也不用了。
这艘颓圮的大船已经卸掉了他的货物,正在驶向死亡。
沃吉杰与顾何予见面是在二十五岁的一个夏天,阳光刺痛双眼,将所有的尘埃都清晰地印在他们的视网膜上——或许连视网膜的那些微小的细胞上都沾着满天飘洒的尘埃。
在这座城市的夜店里,他们第一次相见。那时沃吉杰的怀里正搂着另外一个女孩——是,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女孩,有着简单而又明亮的笑容。那时的顾何予正在另外一个男孩怀抱里,纵情在这深夜的舞台上。
这里大多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们游走在家庭的责任之外,享受着自由的末日带给他们的欢呼与雀跃。
顾何予的容貌并不算出挑,甚至比不上沃吉杰怀里的那个女孩。
沃吉杰的容貌并不算出挑,甚至比不上顾何予身后的那个男孩。
当歌舞到凌晨三点的时候,沃吉杰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顾何予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当阳光落在清晨少年充满希望的脸庞上的时候,沃吉杰说:“我们交往吧。”
顾何予说:“婊子养的。”
那个时候沃吉杰正压在顾何予的上面,阳光从沃吉杰的肩头落到顾何予的耳边。
两个人在一起三年之后,决定结婚。在这三年之中,沃吉杰可能还和其他男孩、女孩上过床——但是现在的他,却不记得了。
而顾何予,也可能和其他的男孩、女孩上过床——她当然会仔细地记得,她并不想吃亏。有的时候沃吉杰在想,两个人含情脉脉地在床上流连的时候,是否都在计算着除了对方之外还和多少人上过床。
沃吉杰并不打算同顾何予结婚,直到他有一次喝醉了酒,吐了一个哥们儿一身,那哥们儿问:“你他妈和顾何予到底要怎样?”
“等受不了对方就分。”沃吉杰说。
“那你们只好折磨彼此到死!”那哥们儿说。
在刮着寒风的大街上,沃吉杰独自一个人行走着,冷风一阵阵,似乎将他的沉醉全部都唤醒了。
“是,沃吉杰和顾何予,应该结婚。”
沃吉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想,可能这就是宿命。如果在某一次和别的人上过床回来之后,顾何予骂一声“婊子养的”,那么沃吉杰将很有可能和她分手。
他或许已经能够感知到自己和顾何予灵魂的重量,是那么的匹配,并没有随着雾霾的加重而变得苦不堪言。而这座城市与城市里的居民,似乎都在远离沃吉杰和顾何予。
在偌大的空城里,沃吉杰似乎觉得,只有顾何予能够明白沃吉杰的灵魂,和他身体里住着的那只淫荡的魔鬼。
而顾何予,却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场合说“婊子养的”。
如果二十五岁的那个夜晚在夜店,他的膀胱没有泄露出丝毫的尿意,可能在他生命尽头处陪伴着他的,将是另外一个不同的人。
沃吉杰想到这里,不由地加重了抱紧顾何予的力气。
“怎么,一把年纪还想来?”顾何予问。
“不是你说四十八岁就不行了么?还来什么来?”沃吉杰说。
顾何予轻而易举地就挣开沃吉杰的怀抱,沃吉杰的眼光有瞬间的失神,顾何予似乎是意识到了,旋即减轻了自己动作的力度,可是沃吉杰的双臂已然悄悄地摊开了,沃吉杰知道,那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大的力气,却连陪着他这么多年的女人,都不能牢牢得抱住。
顾何予感觉了他这种细微的变化,终于,还是用自己的双手去握住了沃吉杰的双手,然后将自己慢慢地放入沃吉杰的怀抱里。
“我记得我们结婚那年,我爸把我的手交到你的手里的时候,他说,希望你能保护我一辈子。你的怀抱那么温暖,可是却没有以前那么强壮的力气,但是,这座城市那么大,雾霾那么深,即便你没有了力气,我也会用尽我的力气,来到你的怀抱里,无论你是活着,还是死了。”顾何予说。
沃吉杰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温温的,片刻便已经化成了小水珠,落在了顾何予的耳边。“我爱你。”
“嗯。”顾何予说,“你很久都没说过了。”
“以前不说,是觉得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不知不觉,就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沃吉杰说。
“是啊,这么多年。”顾何予说,“不够。”
“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沃吉杰说。
“那你晚点再死,多补点。”顾何予哭了。
“下辈子都补给你。”沃吉杰哭了。
“啊呸!他妈的又是甜言蜜语,你滚!”顾何予哭得更大声了。
这次,沃吉杰没有说话,他也哭得更大声了。
窗外,偶尔有经过的汽车,微弱得引擎声,夹杂着这个屋子里连个人的抽泣声,连带着整个城市都是悲伤的基调。热乎乎的泪水从沃吉杰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就像是小时候切洋葱那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他能够感觉到眼泪滑下的过程中,那泪水越来越沉重,沾染着这个城市最深重的灰尘。
那是这座城市的痕迹,是时光的痕迹,更是沃吉杰和顾何予的痕迹——他们已经是站在死亡尽头,无所畏惧的勇者了。
他们是这样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彼此,根本就是一无所有——对,还有个女儿,一个只有六岁大的女儿。
沃吉杰差点忘了,他的女儿,那是一曲沉痛的歌,披着欢快曲调的外皮。
当沃吉杰三十岁的某天,他和顾何予正在床上热情似火的时候,顾何予突然问:“套儿呢?”
沃吉杰说:“用完了。”然后又把顾何予扑到了。
这个女儿就是这样来的。
可是,他们的女儿似乎并不幸运。他们的女儿出生在那个雾霾刚刚开始恶化的时期,在六岁那年很快就被查出了肺癌。
听到这个消息,沃吉杰并没有哭,顾何予也并没有哭。
他们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一直陪在他们的女儿身边,度过了最后的岁月。
他们的女儿走的很安详,在女儿的葬礼上,沃吉杰和与顾何予抱着对方,坐在他们女儿的坟墓面前纵声地哭着。
好像,沃吉杰从那个时候起,再也没有和别的人上过床——当然会除去他的左右手。
他们女儿的坟墓上的灰越堆越多,鲜花的颜色也随着时间枯萎。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在这雾霾的城市里,没有人会给她答案。她太微小,微小到不值得上帝费心眷顾。个体在群体的面前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因为雾霾是这里必然的产物。几十年前,当所有人都还住着破烂的屋子,这里当然不会有雾霾,几十年后,当人们的生活幸福到无以复加,这里也不会有雾霾。
然而她的意义,至少并不只是这样。
尽管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也逐渐地转淡。但这座城市里的病痛越来越多,更多的人死在了沃吉杰和顾何予的前面。
那就像是一座座高楼,逐渐崩塌在旅行者的面前。顾何予和沃吉杰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或许雾霾会散的,但是需要一些时间。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一百年。然而无论是十年或者一百年,在历史的长河中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因为人类已经前进着,那沃吉杰和顾何予,以及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不过是作了人类进化的牺牲品,仅此而已。
既然无力去抗拒命运,那么便选择逆来顺受。
阳光已经悄悄地跳上了窗台,早起的老人们已经开始在公园里晨练了。
沃吉杰的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微弱,就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到。起先心跳是一拍一拍地漏掉,现在漏掉的速度却比以往都要快上许多。
沃吉杰吃力地看了看窗边,一晚过去,窗户上已然堆砌着这座城市一夜的产物——那些不知夹杂着什么的雾霾里的尘埃,里面沉淀着自己六岁的女儿生命,沉淀着自己的亲人和顾何予的亲人的生命,而现如今,也要来带自己走了。
那雾霾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人类前进过程中的必然产物?难道作为他们,连一丁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人类的悲哀是必然的,而沃吉杰和顾何予,以及他们的这座城市,恰好全部簇拥在人类的悲哀之上。他们还没来得及去看人类的欢乐,就要离开了。
他很想把顾何予一起带走,可是他做不到那么心狠。在这幢空洞洞的屋子里,呼吸着已经死去的生命与正在蓬勃的死亡,应当是怎样一种绝望的孤独?从漫天的尘埃里,即便费尽心思,也攫取不到丝毫的希望与未来。
“我说……喂……我死了之后,你别把我埋了,把我烧了,然后随便洒在哪里都好。我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地下。”沃吉杰说。
“喂……我没名字么?”顾何予说。
“老……婆……”沃吉杰笑了。
“你先去,我就来。”顾何予笑了。
两个人笑着哭了。
在漫长的夫妻生活中,他们真的很少有过口角,顾何予也很少像今天这样追问那样许多。可能,在这样长的岁月里,顾何予连沃吉杰生命流逝的那一丁点的痛楚和伤感都能够把握到恰到好处。
顾何予也知道,沃吉杰要死了。
但是她并不悲伤,也不难过,诚然,更不会开心——因为无论沃吉杰死了,还是活着,她都会乖乖地呆在他的怀抱里。尽管他的怀抱里不止有她一个女人,尽管他的情话也不止对她一个人说过,但顾何予知道,这些唯一的誓言,都只是十五岁少年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对单纯的少年说的情话——也只是情话而已。
无论今天早上太阳升到七点钟高度的时候,沃吉杰是活着还是死了,顾何予的生活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因为,顾何予永远都在沃吉杰的怀抱里,从这个怀抱强壮有力,到腐烂恶化,她永远都在他的怀抱里。
沃吉杰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混乱了,顾何予紧紧地握住了——近乎是抓住了沃吉杰的手。
在意识几乎是要最后被抽走的一刻,他想起了他们的生活中,似乎是唯一一次的口角。那应该是十多年前的事。理由很简单,沃吉杰在家里站着用了马桶。
“我说,老公。的确,马桶的设计很不科学。但是你可以坐着小便,你稍微用手按着你的家伙点,你就不会把尿尿在外面了。”顾何予说。
“你不觉得要求一个男的坐着尿尿更不科学?”沃吉杰说。
“我知道不科学。你年轻的时候我没要求过,那是因为你那个时候尿尿不会劈叉。”顾何予说。
“这不怪我,只怪我是个男的。”沃吉杰说。
沃吉杰突然想到,如果他最后选择和一个男孩在一起度过一生,那将是多么糟糕的一件事。
旋即,这个念头被他嘴角的笑容轻轻地给抿去了——不可能,这个世界上除了顾何予,根本不可能有个人还能让他安安心心地结婚。
和男孩子上床,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无比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性爱,并非是物理意义上的,更非是文辞矫饰。可是和男孩子度过一生,或许会让他痛苦无比。
在灵魂的尽头,自己身边躺着一个和自己构造如出一辙的人,想想都让他觉得无趣。
“你如果不承认你是个男的,这件事我们可以不说了。”顾何予说。
“可是你不觉得你很过分么?尿到外面了擦干净就好了嘛。”沃吉杰说。
“如果他妈的三十岁那年你射在了外面,你觉得情况会有什么不同?你也说擦赶紧就好喽?”顾何予问,然后便甩门走了,她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婊子养的”。
这次冷战一共持续了三个月。三个月,他们仍然盖着同一张被子,睡在同一张床上,吃在同一张饭桌上,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风大的夜晚里,沃吉杰会把自己的被子稍稍弄多一点到顾何予那边。而第二天顾何予便会在他的早饭里多准备一份,好像在说“我知道了。可是我还是不会跟你说话。”
于是沃吉杰不得不学着去坐着小便,但是这样顾何予也并没有发表什么多余的看法。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沃吉杰在睡梦中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湿漉漉的触觉,伸出手去一摸,摸到了一手温热的粘稠。
顾何予没垫。
然而沃吉杰并没有多说什么,两个人折腾了整个后半夜,才把床上收拾干净。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老了,每一步都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拖着这幅残败的身躯,却支撑着深重的爱情与故事。
沃吉杰知道,顾何予是个万事小心翼翼的人。他似乎意识到了,顾何予也老了,月经开始紊乱了,这就像是他现在尿尿要劈叉一样。
当阳光轻轻敲打在他们的窗台上的时候,顾何予与沃吉杰深深相拥。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们都知道,彼此都已经老了。他们年轻的躯体早就已经不再了,连带着那些引以为傲的一切。
他们没有理由责怪对方的任何一件事,无论是尿尿劈叉,还是月经紊乱。
他们能做的,唯有深深相拥而已。
对,那天的拥抱也是在太阳七点钟的高度的时候,只是现在的雾霾更深,更大。
沃吉杰要死了。
顾何予却还活着。
“我爱你。”顾何予说。
“我也爱你。”沃吉杰说。
这样的情话,沃吉杰十五岁的时候就说过,在以后漫长的日子里,不知道和谁上床的时候,在欲望的呢喃里,他也曾说过。
但是在六十五年的日日夜夜里,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诚恳过。
沃吉杰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是他的灵魂仿佛还是年轻时候的重量。
而十五岁那封情书上的灰尘,二十二岁那根发丝或者卫生纸上的灰尘,他们女儿坟墓上的灰尘,马桶上的灰尘,这些的重量似乎都与日俱增,把一切的苦痛与爱恨都深深地扎入这大地,这城市,这雾霾之中。
“那边将是一个雾霾浓重的地方,但是我还是等着你。”沃吉杰说。
“没有雾霾,就没有我们赖以生存的爱情。”顾何予说。
“尽管那是死亡。”沃吉杰和顾何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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