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247 更新时间:15-04-02 12:41
后记:这是一个半真实半虚构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住在我家的对面,一个小山头下面。我没有目睹他的青春、他的荣光,我认识他时,他已褪去荣耀的外衣,带着满身的伤残,踟蹰一生,孑然一人,活着。活在一个有上千人口的大村子里,活在一个死水般寂静的空间里。
我从未认真看过他,所以只记得他大概的样子:经常带着顶折了帽檐的鸭舌帽,背微驼,走路不太利索,步子偏迈得大。肩上总是扛着把锄头,匆匆地走在去地里的路上,或者回家的路上。
他好像会说话,只是谁也听不懂。偶尔听到他发出过咕哝声,他的侄孙女曾不屑地告诉我:他说的是朝鲜话!是不屑,我确切地记得,而不是仰慕或者钦佩。长大后我猜想,可能他声带坏了。
我从小就仰慕红军、八路军、解放军,可是他们只活在课本中、小说中,我从来不知道我家对面就住着一个。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包括土生土长的村上小学老师,包括土生土长的我的父母。
谁知道漫漫白日里,他的心里都想了些什么?谁知道悠悠长夜里,他的梦里又都经历了些什么?谁知道他常年匆匆的脚步里蕴含了什么?谁知道他的记忆里隐藏了什么,又期盼着什么?
一切,都无人知晓。一切,村人都无暇知晓。我之所以认识他,是在上学路上,遇到年纪稍大一点的男孩子指着他的背影大声诡笑:看,是麦聋子!我们去扔他石头!年纪小点或是胆小一点的刚表示犹豫,年纪大点的便又得意地嚷:没事,保证他不知道,他是聋子!而且,他追不到我们,他腿残了!
我在他家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了四年,却只进去过一次。他家的门经常关着。偶尔开着,从外面看去,犹如一个无底黑洞,我常疑心那里会有魔鬼,能把人吸进去。所以如果是一个人回家,到他家门前,一般是小跑着过。
然而我还是去过他家,上小学三年级时。那是三月初,与他年纪相仿的老师在跟我们讲了雷锋的故事后,又教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然后是再三演唱、排练,最后说:“过几天就是三月五日了,大家也要学习雷锋,做力所能及的好事,比如扶老人过马路、帮五保老人打扫卫生……同学们仔细想想,你们周围有这样需要帮助的人吗?”
那时的农村,路不宽,又没车,所以没有老人需要被扶着过马路。而我们能做的便寥寥。于是,带着老师很明确的“提示”,放学路上,我们三五个女孩便跟着四年级的大队长,嘻嘻哈哈闹着迈进他的屋子。
刚要进门,就看见班里的几个男孩子冲出来,边走边打闹。当时就想:糟了,被他们拨了头筹了!我们听了老师的话都鼓着一口气想要第一个被表扬呢!
一进屋,感觉天黑了。进到里屋,只见屋里光线与泥巴地的颜色一样,所有东西看起来都是黑乎乎的。带头进去的很快又折回来,站在堂屋,叽叽喳喳:里面什么都没有!就一个破木桌、一张床,有什么卫生好搞?这是大队长的总结。“连个抹布、扫把都没看见!怎么搞?”这是卫生委员的疑惑。“好黑!要不我们先出去?”这是胆小的提议。
我想了一下,说:“要不我们给他擦窗户?”我的建议很快招来队长的白眼:“你没看见他的窗户是纸糊的?统共两块半玻璃,还是花的,擦不擦都一个样!”我一看,果然。那种花玻璃,年代久远得都看不出本色了,还真是擦了也白擦。
恰在我们面面相觑时,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从后屋传来。我们立刻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半白老头走了过来。他身上的大衣早已洗得发白,只隐约残留点军绿。他的面上满是疑惑,挨个打量我们,似用眼神询问我们的来意。我小声解释:“我们来帮您搞卫生。”大伙儿立刻又白我一眼,我忽然明白原委了,赶紧噤声。于是小眼瞪大眼,尴尬无比。我忽然想起别人说这个老头很凶、会吃人的传闻,再看其他人,面上也都有些惴惴不安,似乎成了被抓现行的小偷。正在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救了我们:“哈哈,我找到扫把了!”是一个二年级的小胖妹,她高扬着一个只剩几根长毛、把黑油油的笤帚。
老头马上换上了然的神情,脸上很快铺了一层薄薄的笑意。然后加入我们的行列,跟在我们后面,从一个屋转到另一个屋,围着三间屋打转儿。后面的事就不大记得了。不过第二天我们几个在早会上得到校长点名表扬的事倒记得分明。
再后来,我换了学校,再然后,上初中、外出上高中,再也没有从他家门前经过。
直到有一年,坐在屋前和母亲择菜,无意中发现他家的地基上立起了一栋新楼,不由得诧异地询问母亲。母亲答曰:“那是邻居某某的房子。”“那……麦聋子呢?”“早就死了。”母亲的声音似乎在说某某家的狗死了一样平淡。
我随口又问了一句:“他一生下来就是聋子?”母亲寻思了一下,然后说:“听说是抗美援朝时被炮弹轰聋了。”“啊?”我被这个答案吓了一跳,“他没讨老婆?”母亲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一个聋子,一身伤,谁要?”“哦!那他没有亲人了?真可怜。”“怎么没有亲人?那个谁谁就是他的侄子。”“侄子,亲的?那他们怎么不管他?太没良心了吧?”“你问这些干什么?自己都没钱,谁去管他?还不回屋看书?”我放下手中的菜,怏怏起身。
自此,再没有打听过关于他的讯息。我对他光鲜身份的震惊止于当时,尔后就被紧张的高考冲淡了。直至今年春节给爷爷上坟,看着无一丝杂草、又铺新泥的坟头,感慨着爷爷短暂而艰辛的一生,感慨着生命无常时,忽然视线落到一米开外的一座坟上。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那是一座坟,只不过是忧伤撩起了儿时的记忆。那是我爸爸的叔叔的坟。我爷爷是1960年走的,饿死的,三十出头。他的弟弟随后而去,二十出头。印象中,那座坟头永远都是被草包围,从没有添过新泥……
忽然想到了对面山上已眠的麦聋子,忽然想,他的坟头也早已芳草萋萋了吧?忽然控制不住心中的酸涩,几欲落下泪来。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真的是这样吗?
——记于2月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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