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414 更新时间:18-07-24 18:37
七七祭祀,焚香嫋嫋,纸钱纷飞,魂幡飘飘。一整天,铁雨跪在坟前,面无表情,好似变成石像。
不远处,老管家坐石块上捶腰,摇头叹息低声嘀咕,黄厨子抱着食盒瞌睡,耗了一天早累趴下。
四野茫茫已无人迹,墓前只闻夜鸟啼鸣,直到香逸雪打马前来。
老管家眼神顿亮,把他拉到一旁,铁雨已经疯魔了,不眠不休守在坟前,不吃东西也就罢了,连水都不见他喝几口。
“这可怎么得了!”老管家压低声音,冲着铁雨努嘴,摇头道:“这才过了多久,你看他都瘦成骨架!”
“香大人,您瞅瞅,端到他嘴边上,都不肯吃一口!”黄厨子被马蹄声惊醒了,打开食盒给香逸雪看,里边粥菜未动一口,气鼓鼓道:“我看他就是傻了,不吃不喝干耗着,天天对着一块石碑,林老板就能活过来了?!”
等黄厨子跑去远处解手,老管家拉着香逸雪的手,焦急道:“香大人,再瞒下去,怕是要出人命!”
香逸雪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可走漏风声,拿起食盒搁上坟头,语气悠然道:“你家少爷真是讨厌,吃饭睡觉让你守着,跟人厮混让你守着,喝酒赌钱让你守着,这会儿躺墓里挺尸,也要让你在外守着……”
铁雨面无表情,似没听到他说话。
香逸雪兀自一笑,眼神狡黠道:“他总说你是榆木疙瘩,一板一眼听令从事,脑袋瓜子都成摆设,明明是他最近的人,却跟个木头桩子似,成天介往那边一杵,只会说些恩啊是好,什么事都要他操烦,真真把他给累死了!”
林仙寻把情绪掩藏得很好,再加上铁雨的毫不起眼,谁都想不到挑剔的林老板看上他,怕是连铁雨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香逸雪也是来帝都之后,有一次听到烂醉的林仙寻,喃喃唤着铁雨的名字,才意外发现这小秘密。
听到少爷对自己的评价,铁雨不自觉抬起头看他。少爷向来目高于顶狂妄自大,而眼前男子却是让少爷心悦诚服的上司,本该得到他的恭敬和敬仰,却因为某些说不出口的缘故,他对眼前男子只有戒备和抵触。
“你怨恨他待你鄙薄,殊不知他逃命时,还没忘替你带上厨子,怕你到异乡不惯饮食!”香逸雪嘴角勾笑,语气讥诮道:“他是知晓你的性子和口味,但你知晓他的性子和口味吗?”
铁雨眼光闪烁,还真是问倒他了。
少爷性子古怪口味挑剔,大家都爱的美味佳肴,未必能入得他的口,通常听他阴阳怪调一句:尚可,比猪食要好一点!
“仙寻父亲早逝,当家不过十二,白天奔跑四方,晚上结交应酬,常常醉得昏沉,胃口也被败坏了……”香逸雪上前一步,手指摸过碑上名字,慢条斯理道:“仙寻跟我一起时,总叫人煮些白米粥,一碟酱瓜喝上两碗,倒也觉得分外好吃……”
铁雨脸色渐渐僵硬,对方语气似带炫耀,特别那一声‘仙寻’,真真让他入不得耳。
“出生富贵却偏爱这等清食,我当时还嘲笑他真好养活,他回了我一句士不怕贫,难道看不起吃白粥的人?!”香逸雪表情戏谑,似笑非笑道:“我不喜白粥寡淡,只适弱者肠胃,但仙寻讨厌独用,总拖我陪他一道喝粥……”
铁雨目光死死盯着食盒,黄厨子和老管家站在后边,边听香司长鼓弄唇舌,边交头接耳小声嘀咕。
“别耗了,仙寻不会稀罕,躺进棺材也会骂人!”香逸雪提着灯笼,居高临下照着,眼中露出鄙夷,学着林仙寻骂道:“蠢材,滚远点,别在坟前碍眼,放着正事不干,只会杵着干嚎,谁稀罕?!”
铁雨身子一震,抬眼看着对方,瞳孔渐渐收缩,他还没蠢到忘记某些事,比如那日掳他到盛罗的蒙面人是谁?为何身影酷似灵堂上的剑师?!
夜鸦拍翅而起,飞入苍茫夜色,很快不见踪影。香逸雪与之目光对视,似在任他窥探较量,慢条斯理道:“那我还不如找一妇人,哭起丧来比谁都能耐!”
黄厨子击掌道:“哎,太像了,香大人跟咱老板混熟了,知道咱老板平时怎么骂人……”
老管家将他扯开,上前拖起铁雨,唠叨道:“铁雨呀,都快当爹的人了,这时候撒手不管,让婷芙夫人怎么办呢?!”
铁雨饿了几天,至此气衰力竭,身子晃晃悠悠。
黄厨子眼疾手快,架住他的胳膊,劝道:“女人生孩子等于鬼门关前走一遭,你好歹等她把娃儿平平安安生下来……”
黄厨子和老管家都帮着劝,香逸雪倒是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回到左苑,戌时二刻。
窗上映着熟悉身影,看得香逸雪满心温柔,推门就见银兰站在桌边,握著刻刀冥思苦想。
桌上摊着一张张图,上官素的毕生所创,尚未连贯成一部。梅风族务繁忙无暇整理,便把这档事子交给银兰,整好后要送归华山总舵。
不管武林谁家天下,华山派的代代弟子,追求剑境永不停歇。
武道境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
银兰自接任务以来,聚精会神废寝忘食,对应上官素的手稿,雕刻数十枚人偶,用来展示不同剑招。
明明相同一招,手稿对比人偶,同源却不同流。
银兰的剑招得传逍遥子,与上官素自是不同风格。同样的流云剑法,逍遥子使来楚狂雄劲力敌千钧,上官素却是高古沈静形神清明。
琢磨上官素的剑图,这让银兰颇为费神,不知用掉多少脑力。
银兰三岁习剑,三十年过去,剑路早已稳定,此刻着手别种剑路,并用文字译释清楚,作为后生晚辈的习本,对不善言辞的他算是重任。
门外传来熟悉脚步,不用抬头就知是他。
“回来了?”银兰收拾手边东西,瞅见月亮挂上树梢,吃惊道:“什么时辰?”
“呃,戌时过半……”香逸雪走到盆架跟前,取下毛巾洗了把脸,凑到桌边探头看道:“还在参详师尊留下的剑稿?”
银兰皱眉道:“总是不得要领,手稿和我的偶,相差十万八千!”
香逸雪闻言好奇,拿起一张手稿,又拿起一只偶,左右看了两眼,笑道:“我看都差不多,就像这一招,不都是‘天道轮回’?!”
梅风哪里是交托银兰,根本就是逼他整理,否则以银兰较真性子,再专研个三年五载,也创不出一部新招。
“什么叫差不多?高手对弈,一丝一毫,足以致命。”看不得他敷衍,银兰当下责备道:“殚力自励,知行合一,华山弟子习剑箴言,我看早被你抛掷脑后!”
香逸雪嘴角一抽,乌溜溜地眼珠,逡巡着傻师兄,又开始钻牛角尖!
剑在不同人的手中,使出招式本就不同;就算相同一人,每次使出招式,也不一定相同;力道、火候、环境、心情……诸多因素引起差异,所以说天下无一样之招!
“失之毫厘,谬之千里!”银兰不知他在想什么,仍在板脸教训道:“对你师尊留的手稿,如此轻忽敷衍了事,亏你还是他的嫡传弟子!”
“师兄教训得是,只是肚子饿了,习不动剑了。中午忙着它事,连午膳都没用,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有心思想剑稿?!”香逸雪被他样子逗乐,把头埋进他的肩窝,吃吃笑道:“鄙人八岁拜师学艺,早把那八个字改成,吃饱睡好才能习剑!”
“为何不用午膳?雁忌说派了膳,还替你端到桌边。”银兰闻言推开,瞪着他的眼睛,怒容满面道:“你是真忙事情,还是挑嘴不吃?”
香逸雪呃了一声,眼珠溜溜转动,嘀咕道:“飞龙山庄真真抠门,总是馒头和酸豇豆,看一眼就饱了!”
银兰气结,道:“不好吃,你就不吃?!”
香逸雪委屈道:“不好吃,为啥要吃?!”
银兰怒道:“岁大夫再三交待,膳食按时定量,我一天不看着你,就跟我玩花样?!”
“我只想吃你做的,还是你做的好吃,伙房做得太难吃,简直是难以下咽!”香逸雪瞅着银兰,眼神幽怨道:“你做的小兔包、红烧鱼、粉蒸排骨、芋头圆子,不论哪道都是美味,比伙房强上百倍!”
当初没听那人夸赞,这会倒是如数家珍,让银兰骤然忆起过往,眼中怒火逐渐熄灭,不由升起些许怅然。
兰谷是一生最美记忆,连最寻常的饮食起居,都如诗情画意一般,难得那人记在心内,倒是让人觉得安慰。
香逸雪瞅他脸色,眨巴眨巴眼睛,继续哄人开心,说瞎话道:“还有你泡的茶,就连卫夫子都不如你!”
“左苑又没灶台,想吃都没处做!”银兰冷哼一声,怒气早已消弭,瞅到对方靴子,皱眉道:“你跑什么鬼地方?看你把靴子踩得……”
“应老管家之请,去了一趟坟头,把人给劝回来!”香逸雪瞄眼靴子,踩得满是泥巴,笑道:“等林狐狸的事了结,我就带你离开龙城,找个依山傍水的地,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银兰故意道:“你舍得离开狐朋狗友?”
“舍不得,但谁叫我重色轻友?!”香逸雪勾起他的下巴,瞅着他左瞄右看,笑眯眯道:“瞧瞧,有了帝都银发美人,狐朋狗友不要也罢!”
“又作弄我!”银兰打掉他的手,恼羞成怒道:“成天介没个正行,举止轻浮不知收敛,我看你是永远改不掉!”
香逸雪笑道:“玩笑嘛!”
银兰板脸道:“不好笑!”
“我是觉得人生苦短,已经虚耗了前半生,后半生再不能浪费。”香逸雪哈哈一笑,抓起银兰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温柔道:“我该把心力给予家人,陪家人过舒心日子,把丢掉的再捡回来,如此才不枉费此生!”
银兰虽然板着脸,但话却听入耳内,眼睛骤然亮了,过以前那种日子,一直是他的期盼。
香逸雪目光落到案头,逡巡那些手稿人偶,眼神含笑道:“到时候一起整理手稿,我就不信撰不出新招……”
“想得美,谱啥新招,你给我干农活去!”银兰佯装瞪眼,却又没能忍住,依偎到他怀里,遐想道:“既是隐居乡野,总要寻个生计。忙时耕田打柴,闲时泡茶论剑。若能如此到老,就算是有福之人!”
说罢,埋首肩窝,手臂匝紧,似怕对方又跑了。
“哎,饿瘪了,先去吃饭!”香逸雪被他勒得难受,但又见他正在动情,抱着自己不肯撒手,柔声哄道:“我带你去吃卤肘面,再不去面铺要打烊了!”
十里长街,月华如水。街边铺子,灯笼参差。
铺子飘出酒香,香逸雪闻到味道,步子就往那偏。银兰一把拽住他,瞪眼呵斥道:“岁大夫叫你戒酒,又想作死?!”
香逸雪瞅着酒旗,可怜兮兮道:“就打一壶……”
银兰冷脸道:“三杯!”
香逸雪讨价还价道:“那半壶……”
银兰面无表情道:“两杯!”
香逸雪乖乖闭嘴。
长街尽头,三嫂铺子。
香逸雪不爱肘面,叫碗赤豆元宵,却因饿过了头,反而不觉香甜,腹中酒虫上来,更是觉得没味。若没银兰看着,怕又去了酒铺,饮得楚狂无度。
银兰真是饿了,肘面吃得香甜,等他放下筷子,一碗面见底了。
香逸雪捏着酒杯,眼中笑意更浓,道:“我就知道你爱吃,上回就想带你来,可你处处针对我,傻师兄!”
“你才傻!”银兰瞟眼他的碗,见他没动几口,皱眉道:“点元宵又不吃,成天只想饮酒,我看你都成酒鬼了!”
“三杯而已,既然答应,便不食言!”香逸雪眼神含笑,瞟着那只酒壶,淡淡道:“这酒入喉甘醇,又以三杯为限,所以分外好饮。”
银兰冷笑道:“好饮,也只得三杯!”
香逸雪舀起元宵,送到银兰嘴边,笑道:“啰嗦,罚吃一口!”
元宵豆沙馅儿,甜中带着豆香。银兰本也爱吃,就着香逸雪的手,连着吃了几口。
背后传来善意轻嗽,店主三嫂端着托盘,俩个男人这般喂食,让她看了眼睛都疼,还是受人敬仰的香司长。
银兰窘得要命,幸好烛火昏暗,掩去几分尴尬。
香逸雪无所谓,等三嫂走过去,笑道:“羞什么?谁不知道咱俩的事?!”
银兰挪开一些,揶揄道:“就你脸皮厚,我是架不住!”
香逸雪玩心忽起,趁三嫂走到近前,把腿压在银兰腿上,还故意磨磨蹭蹭,惹得银兰发急瞪眼,似觉有趣哈哈大笑。
银兰被他气不过,索性拿起酒壶斟饮,除了香逸雪的三杯,其余全进他的腹中,不知不觉三分醉意。
三嫂拿来几只石榴,当场切开一只,榴籽新鲜饱满。
香逸雪厚颜讨要,左腕按住石榴,右手剥出榴籽,很快盛满一碟,推到银兰面前。
以前在中原的时候,就见银兰爱吃果子,山梅、石榴、桃子、李子,印象中就没他不爱吃的果品。
香逸雪有时陪着尝尝,大多时候帮他削皮,最难剥要算无花果,跟杏子差不多大小,果皮紧紧粘在肉上。
银兰说百果各有滋味,无花果有种独特清香。香逸雪是吃不出那香,只觉果肉涩味太重,果心却又甜得腻人,但见银兰吃得欢畅,便心甘情愿剥着果皮。
紫藤花架,两张竹椅,那人剥开果子,送到爱人嘴边……其实吞入腹中,不只甘美果子,还有绵绵爱意。
“混账,什么事都瞒着我,你拿我当什么人?!”酒劲上来的银兰,抓着对方的断腕,红着眼眶道:“谁稀罕这条命?你毁了这个家,就等于毁了我……你还不如杀了我,我会少恨你一点!”
曾经一双修长的手,无论无花果还是石榴,轻松灵巧姿态优雅,不似如今这般费力!
“说什么胡话,我杀你作甚?!”香逸雪被他钳制,甩又甩不掉,哭笑不得道:“一壶就醉,你这酒量……”
银兰满心委屈,眼中快滴出泪,伤心道:“还说自己一言九鼎,根本就是个大骗子,当初说好了要一道儿,结果中途就把我丢了……”
腕处忽感湿润,香逸雪诧异低头,银兰低垂下头,枕着他的手腕,无声无息流泪。
邻桌投来奇怪目光,连三嫂都站住了,盯着他们神色古怪。
这下子好生尴尬,香逸雪嘴角抽搐,推着银兰肩膀,软声软气道:“喂喂,快起来,大家伙都看着呢!”
银兰正在醉着,脸庞贴着断腕,轻轻蹭着对方,心疼道:“疼吗?”
香逸雪敷衍道:“不疼!”
说罢,便想抽走手腕,却被他死死按住,哭笑不得道:“兰,你醉了……”
“我没醉……”银兰枕着手臂,银发滑落桌边,睫毛些微颤抖,幽怨道:“这一刀砍下去,欠她的都还了。若再敢来纠缠你,七星剑断不留情!”
香逸雪不愿谈及过往,特别那对风月父女,当下只是叹了口气,一语双关道:“都是我的错,不该让你饮酒……”
银兰听出话意,立马昂起头来,怒视道:“你还护着她?!”
香逸雪苦笑道:“昧良心,我不都是护着你?!”
银兰瞪眼道:“那是你觉得我弱,对付不了一个女流!”
香逸雪扶额道:“不护不是、护也不是,你到底是要闹哪样?!”
在这档口,三嫂端来了醒酒汤,难得看到银兰撒泼,免不了要多看一眼,似笑非笑道:“小心烫着!”
香逸雪道了谢,等三嫂走后,对银兰笑道:“好了,人家三嫂都笑话了,一壶酒就醉成这样……”
银兰抱着他的胳膊,鸵鸟似埋着头,闷声闷气道:“笑呗,反正笑话够多了,到哪都有舌根嚼,也不差这一桩了!”
“破罐子破摔,真有出息!”香逸雪拍他一下,好笑看着他道:“别埋头装死,起来喝醒酒汤,你这就叫掩耳盗铃……”
银兰闷哼道:“不喝!”
香逸雪正待取笑,冷不防人影一闪,排山倒海力道袭来,连人带桌掀翻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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