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8232 更新时间:15-05-17 12:57
忽然间,月鹏猛然拔起,越冲越高,凌空一个转折,翻到数丈开外,飘然若羽般落下。
上宫凌容收了手横剑挡在林洛羽身前,怒道:“正常了?”
月鹏却还是迷茫着双眼定定望着天,过了许久才缓缓道:“你是日鲲,我不和你打。”
说完慢腾腾转身,慢腾腾走了,一边还慢腾腾自言自语:“今天记住一件事,唔……好像是二件?一件,二件,三……好像还是一件……”
忽然桀桀笑了起来:“我记住你了,桀桀桀桀,我记住你了。”
林洛羽坐在地上看着上宫凌容的后脑壳,又看看晃得鬼影似的月鹏的背影,忽然瞥见林深处荧黄衣角晃动,继而消失,原来月鹏还有同来的同伴。
他知道,他被肖先生卖入一个不正常的地方了。
啊啊!
肖先生要上宫凌容照李他到及冠为止才会来找他,才会把当铺鉴宝的不传之秘交给他。二十及冠,要忍受三年多的不正常的生活呀。
这代价是否太大了?
“谁许你出京了,莫忘了你是月鹏。”
上宫凌容是这么说的。
“你是日鲲,我不和你打。”
这是月鹏回答的。
上宫凌容还这么问过月鹏——“正常了?”
而后月鹏桀桀桀地笑着离开——那笑声,贼像贼鸥。
很明显,上宫凌容和那月鹏是一路货色,都不正常。
于是,把自己归类为正常的普通人的林洛羽,决定不与非正常人士一般见识,什么也没问地上了马车,继续兢兢业业担负起赶车的重责。
不过就算他不去招惹上宫凌容,显然对方还是不愿意放过他的。恶运终于在马车进入洛平京之后找到了林洛羽头上。
洛平京格局看上去就像是唐朝时的洛阳城。
和在怀戈城时一样,这大都会大城市,入城时也是一文钱的城资,马车另付五文。问题不是出在这里,而是还没等他掏出钱来呢,就被一位城卫打扮的青年让在了一边。
“三公子,您要的物件都带来了。”那青年城卫恭恭敬敬地在车帘外躬身,双手捧上一个包袱。
上宫凌容掀开帘,点了头,接过包袱,对老实呆在马旁的林洛羽道:“你,进来。”又对那城卫道,“你,赶车。”
“是。”
城卫乖乖儿执行。
“……”
林洛羽不情不愿上车。
上宫凌容这几日路上,心情其实十分糟糕,本想着至少拖过了年关再回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结果被那群人发现了他在怀戈的小窝,什么轻松玩乐的计划都泡汤了。
这年头,做人难啊。
只不过,也有值得庆幸的,师父毕竟对他好,给找了个适合解闷的伴儿,还让他带回京中。
——这林洛羽,初看时只觉得他像条瞌睡虫,原来还可以解闷,以后再被那群幸臣们给烦闷坏了,或是被月鹏他们给郁闷到了,回到自家院里,就找他调剂调剂,嘿嘿。
而且此刻,林洛羽这张已经大半日没有表情的脸孔,实在是精彩极了。
沉默,还是沉默。
林洛羽已经维持了许久的沉默,默默面对着面前的一套灰衫。乍看不起眼,其实做工很精致。
“你说了什么?能不能再重复一次?”
“这是宦官的衣服。”
林洛羽在大脑中飞速搜索着关于“宦官”两字的信息。——宦官,一般指的就是阉人,但是历史上也有一段时期只是单纯的官职,是不用阉的。
“这位英明神武的上宫公子,小的一向对当官没兴趣。”
“谁让你当官,是让你当我家院里的宦侍。”
林洛羽荒唐的有种得了脑抽筋的感觉:“您的意思是,让我当阉人?”
上宫凌容一脸郑重地正坐,点头:“平常警醒着点,要是被发现你那兄弟还是完整的,包管不出半日,就会不完整了。”
“能否再问您老人家一件事?”
“问吧。”
“你要阉人做什么?都老百姓出身的,有这兴趣委实不好。”
上宫凌容看白痴似的盯他:“除了宫中和王府,哪里还敢用阉人?”
“不要跟我说……”
“很不巧,我就是要跟你说,你要跟我进宫了,”上宫凌容一脸正在拔鸡毛的狐狸的笑容,“以前没跟你说实在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你没问我也就没好意思说,免得说了对你的朴实无瑕造成任何不必要的破坏,在你善良优雅的心灵中留下自卑自怨的悲惨痕迹——其实我要说的是,本公子是当今皇帝老子家里的老三。”
过了半天,林洛羽补充了一句话:“你要是说你是唐僧他师父或者是水仙的近亲,我或许还会比较相信一些。当然了,聪明善良如我,善解人意地知道你其实不知道唐僧和水仙的具体意思却仍然要不懂装懂的痛苦,所以就不揭穿你了。”
沉默。
可怜的年轻城卫,一边赶车一边苦苦猜测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同时也被这两人完全非常识能够准确解释的对话弄得一头雾水。
于是,林洛羽的宦侍生涯,便在上宫凌容的强迫和他的懒于反抗之下,正式开始了。
——肖先生,就算被你卖了,我林洛羽果然还是喜欢你的!三年后一定一定一定要教给我那当铺不传之秘啊,否则我就五马分尸梳洗木桩车轮俱五刑中外酷刑轮番上。
正与聂无敌和司徒傲搬家的肖清玉,莫名其妙连打十数个喷嚏,可见怨念之大。
如果是个不谙世事的女人,听见有男人,而且还是个皇帝家的数字军团成员之一对她说:“随我进宫吧!”大概会满面桃红故作娇羞,嘴上说“你好坏”,心里乐飞天。(林洛羽原本不知“数字军团”之意,但和同人女们处久了,想不知道也不行。)
可惜,林洛羽是个男的,这是其一。
其二,林洛羽不是不谙世事,反而是在阴险狡诈、黑暗阴森的历史学院里沾染了满身泥出来的。
最后,他被叫进宫,若是当妃子也还好说一些,可惜是让他当传说中的“宦侍”。
所以,他高兴不起来。
不过也悲伤不起来就是了,因为就他那呆头驴子踢两脚动一动的个性,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主动地悲伤起来。
上宫凌容美其名曰是皇家老三,实际上也未及冠,还算个小毛孩,所以在宫外没有王府,仍要住在皇宫内院的三皇子府。
皇子府也算是个不小的院落,前门后房,内分东院西院,主房旁边的耳房是大侍女住的,院墙底下一围子的长房是宦侍们住的。
“不要惹事,不要引人注目,不要去西院。你先在下面适应两个月,学着点。”上宫凌容如是说,把他丢到长房里去了。
“三年和尚清修生活何时了。”林洛羽如是想,看着睡一通铺的几个宦侍个个眉清目秀,可惜都是豆芽菜的身形,看来没了自家兄弟,要想长得很男人,那是太有难度的事情了。
“林洛羽,你看,只要和这群太监们在一起,就算你原本是万年总受的命格,也可以当攻了!”阎王爷满面兴奋地大吼着。
不要——林洛羽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才发现什么牛头马面都消失不见了,满眼都是黑沉沉的屋顶横梁。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他见到这些美貌太监也动了不该动的龌龊心思?不不不,他一个大好青年,有志于把学术研究做到最好的大好青年,是不会自己找虐的。所以,情啊爱啊的,都靠边站吧去吧。
浑身都是冷汗,他抹了抹额头定了定神,这个世界真疯狂。
刚要合眼继续睡,旁边的宦侍王芳儿一骨碌翻身起床,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把人撸起来。
“醒醒,都到时间了。哎,你还淌啥哈喇子,再不起身准备,小心被周总管罚了三餐不得吃。”
哀哀睁眼再看看,天还没亮呢,一点都没亮呢。
打着呵欠出了被窝,初秋的时节,洛平京夜里变得格外的凉,没忍住便打了两个喷嚏,鼻子水就开始要往外流的趋势。有人点上了油灯,这才看清楚左右的人都穿上了夹里,看看自己,从南方来的,也没带上几件秋冬衣服,昨日领到的只有两套宦侍外袍,于是想也没想,将两套都穿到了身上。
“你,跟我来!”一个年龄稍长的宦侍提了一个长方灯笼指着他说道。
林洛羽记得别人叫他“桶哥”什么的,胡乱点个头,跟了过去。其他宦侍也一个个鱼贯而出。
再过不一会儿,东院上宫凌容住的水慕轩里也灯火通明起来。
再看看天色,也仍然没亮,不知道宫里有没有公鸡。他在农户里住过,知道第一遍鸡叫一般是凌晨四点的时候,然而现在一点声息也没有。
当个皇子也挺不容易的嘛——林洛羽如是想。
“今天我们轮班刷桶,你等下看仔细着些,刷桶也有许多诀窍,你要知道宫里饮水进出不易,用水也不能太多了。”桶哥分了一块方巾给他,“这个对折成三角,蒙在鼻上会好受些。”
“刷桶?”
“恭桶。”
“……知道了。”难怪要节约着用水,这么脏的污物不可以排入宫里的地下渠沟,要运出宫去,的确很需要人力物力。
“以前刷过桶吗?”桶哥递给他一个罩袍,帮他系在身上。
“没。”林洛羽看着各房各屋的小宦侍运了恭桶来这净房,面不改色地答道。
桶哥提了一个桶,揭开盖子把里面黄白污物倒进一个缸子里去,一边道:“看你挺是适应的嘛,想当年我初来的时候,可是当场晕在这里。”
林洛羽也提起一个桶,有样学样:“其实没什么的,大哥你要是在村子里住过,喂过猪,也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桶哥从旁边一个清水缸子取了水倒进恭桶里去:“喂猪?”
林洛羽继续有样学样:“村子里不用恭桶,都是就地刨一个长坑,十几家的人都到这个坑来如厕。”
“那和养猪有啥关系?”
“长坑刨成个斜坡,屎尿粪全部流入隔壁的猪圈去,猪就吃那个。”
“猪,就吃那个?”
“听说过狗吃屎吧,听说过猪狗不如吧,所以说猪和狗也是差不多的,既然狗可以吃屎,猪当然也吃屎。”林洛羽刷得乐在其中,提起刚刚奋战完的一个桶,亮晶晶清澈澈,丢在一边,继续,“而且吃屎长大的猪格外肥壮,瘦肉又多又香。”
“天哪!我的老天爷,平时我吃那么多猪肉就是这么来的?”
“就这么来的,”林洛羽看看他,见他刷桶刷得利索,露出方巾的脸上却有些青白,忙安慰道,“其实养猪和种菜种田都差不多的,给的人粪越好,长得就越肥壮。有的人觉得猪脏不敢吃了,那菜地里的菜不也脏?放心吧,不干不净的,吃了照样没病。”
吱呀吱呀……骡车拉着搜罗来的秽物缸子往宫门那边挪了去。
大约刷了有个把时辰,清晨到了。
林洛羽合上皇子府的后门,回到净房洗了手,天刚灰蒙蒙的亮。干净的桶子都晒在了净房顶上,第二日又要换去使用。
他把身上的罩袍什么的取了下来,出去打了个圈再闻闻,还是那味儿。
“别想了,即使穿了罩袍,这味道也要两个时辰才能散去。”桶哥安慰他道。
“要刷多少年才能换个工?”
“不一定的,像我,相貌平平,没钱没势,已经刷了七八年的桶。有的年轻的,长相好的,有点闲钱可以打发讨好上面的,两三个月就可以走了。”桶哥摇摇头,“你也不比我强,要长相没长相,要钱没钱,连个夹里的衣服都没,估计这净房是要长呆了。”
刚到东院,看见上宫凌容的车辇又出去了,一群小宦侍躬身在前门两旁送驾。
“这才刚出去?他不是和我们一起起床的?”
“早课半个时辰前已经结束了,三皇子不喜欢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搅在一块,刚才回来自己用的早膳,现在是上朝。”桶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真累……”林洛羽叹气。
干刷马桶这活儿的,身上总有股子味道,谁也不爱亲近,所以除了刷马桶夜壶外加晚上倒倒泔水桶,就基本没啥其他事可做了。这是人人见之则躲的下作活计,在林洛羽来说,却是难找的清闲工。
整整一日,都没见到上宫凌容的面,小宦侍们倒是认识了不少,坐在一旁看着西院的侍女们和那些俊俏宦侍假凤虚凰地打闹一番,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直到夜里,上宫凌容还没回到院中。周总管打着灯笼嘎声嘎气地支使小宦侍在门边等着,自己回去睡了。
林洛羽和桶哥因是刷桶的下人,没有资格做接触皇子的干净活,运完泔水桶后,十分开心地躲回被窝里睡下。这里熄灯很早,大约是前世计时方法的八时半左右,宦侍的长房就要熄火了,此后做什么事都要摸黑。只有主子的房里才能点灯。
不多久,桶哥的鼾声在黑暗中轰然大作,林洛羽则枕着自己胳膊,难得认真地思考自己以后的路子。他是没什么野心没错,但是能舒舒服服地搜罗宝物当然也是更好。横竖宫里那么多宝贝,上宫凌容也把他丢一边不管了,就算不做贼,好歹也要个个都真真切切地爱抚一番才好。
轮值侍候主子和大侍女的宦侍蹑手蹑脚地进出长房,谁也没听见屋顶上几不可闻的足尖点瓦声。但是林洛羽听见了。他虽然觉得这皇宫内院里越发阴阳怪气了,但也不想管,听着那足音来来回回的反复,猜想着是什么人来找什么东西呢,渐渐入了梦。
第二天早上听说,三皇子被皇帝留在裕隆阁罚跪,一夜未归。
天气有点阴沉,晚上刚倒完泔水桶回到长房,外面就呼呼地刮起了北风。小宦侍们还要站在廊下等上宫凌容回来。
桶哥听他鼻水流得稀里哗啦的,把自己一件夹里丢了过来,道:“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夹里再还我。”
“大哥,你人怎么就这么好呢!”林洛羽两眼泪汪汪抓住桶哥的衣襟,扑了上去。
“嘿嘿,有人兽性大发了兽性大发了。”王芳儿点了盏灯笼要往外去,掩了嘴就笑,声音铃铛似的好听,林洛羽听得是心神那个荡啊。
王芳儿也刷过桶,是属于年轻貌美早早被提拔了上去的,因为是伺候西院的大人物,所以熄了火也有特权点灯。他和桶哥关系倒好,桶哥就一枕头丢了过去,臭骂道:“就你嘴贫,你和那位大侍女一起还不照样是兽性大发?”
林洛羽把脸捂在被子里面乐,谁说宦侍没了能力就不能讨老婆?宫里面家家酒样的夫妻可多着呢。
那王芳儿见他乐得贼,一枕头摔回来,细声细气地道:“你就乐吧就乐吧,我咒你和桶哥一样,几年也找不到个相好的。”
他不提桶还好,一提到桶,林洛羽啪地拍了下脑门子,啊呀大叫:“糟糕了!”
“咋了的?瞎诈唬啥?”一边睡着个也是不甚得宠的老宦侍莫槐运,尖厉着声音说话。他恰睡在阴影里,尖细细的声音打屋角那边传来,颇有点厉鬼现世的感觉。
按理说,这么老资格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可以独住一屋了,可他还在这边当个小宦侍的班头,可见也不甚得宠。
“也没啥,刚才倒了两个泔水桶,有一个放在骡车上给人带走了。”林洛羽答道。
“哎呀!作死啊你,你新来的吧你,明天要是周总管发现少了个泔桶,还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老宦侍莫槐运一骨碌滚了起来,跻着软底靴子往这边拖,“你赶快去找回来吧,到明日,吃不了兜着走。”
桶哥也有些懵了,急忙点头压低了声音道:“是不能拖明日,你新来的,不知道周总管那铁公鸡的个性,上次西院一个伺候起夜的小丫头把恭桶盖子砸了个缺,周总管一声令下就把她三十大板子给发落了。”
“后来怎样?”林洛羽问。
“一个小丫头的,哪里挨得过这一顿打,趴在床上药石不进,没几日就过去了。”桶哥继续道,“因她那些日子只在身上披着白色的里衣,据说现在宫里还常常飘着她的鬼影呢,白森色惨兮兮的……”
房外这时候刮过一阵冷风,呼呼的风声过了好久才落下。
王芳儿年纪不大,胆子也小,瑟缩着脑袋看纸窗,便见窗纸上印着树影,在惨淡的月色中零落地摇晃,不禁打了几个哆嗦:“你,你,你还是趁早去取回来,莫要让下膳房的杂役们给丢了,你,你可千万别变鬼啊,我这常走夜路的怕得慌。”
莫槐运丢了块牌子出来道:“你就算在我这里报备了,赶紧到下膳房去找回来。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停留,我这牌子能去的只有几个下作地方。”
林洛羽原本没把这些洗洗刷刷的事情放心上,以为这种上面看不到的小活,做错了顶多就是一顿骂,几顿不得吃,顶多关个禁闭——要真是禁闭,他可乐意得紧,巴不得没人打扰。没想到听他们这一说,统管他们的太监头子周总管,那恶毒和吝啬直逼传说中的地主周扒皮。唉,真是有辱周氏一门——呜呜,可怜的周总理。
林洛羽哀叹着加了夹里,灯也不打,借着初秋的月光和王芳儿出了门去。王芳儿将他送到廊下自己去西院当值了。
这洛安宫里,可一点都不像大明大清的紫禁城。
紫禁城里外墙都涂红漆,洛安宫则是以木色为主,也带灰或白的基色,端看各内院的皇子妃子是什么喜好了。就连树木,紫禁城为了防止刺客藏身,除了御花园,其他地方是没有树的,而洛安宫到处都是树木花草。不少树木的横枝从内院墙上伸出,若是春季,定有不少“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好景。
林洛羽缩着脑袋出了三皇子府,小步地跑。旁边就是四皇子府的高墙。两府的墙夹出一条两辆马车并行的小道,由于墙高,走在里面顿生井底蛙看天的奇妙感觉。
三皇子府是灰不溜秋的院墙,四皇子府则是汉白玉砌的墙面,两相对比,顿时不是一个档次。
出了夹道,按着莫槐运的指点,一路向西南去。好在沿途都点了照明的风灯,有的灯下站了卫兵。见他过路,便都拦了下来,看了腰牌再登记入名册,才又放行。
一路无话,林洛羽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说来也好笑,到了那专为宦侍丫鬟准备膳食的下膳房,运泔水桶的杂役也正焦急。皆因各宫苑的泔水桶都是有标记的,那杂役一看自己骡车上多了个桶,还是三皇子府上的标记,顿时浑身冷汗涔涔。
他那下膳房中也有不少刚从其他方向搜罗了泔水回来的,一见这桶,都大呼糟糕。原来三皇子府里的周总管的恶名早已穿扬于洛安宫的各府各院内了。
林洛羽提着桶,一路回来都笑得肠子都青了。他与上宫凌容相处不久,但也算有点认识。怎么也想不到他府中竟然还容下了个这么惹人厌恶的大太监。是不是那周扒皮太过凶悍了,连上宫凌容都被管住了?
他沿着原路返回,宫中的路虽复杂,但方向分明,总归是条条小道通皇子府,也不怕迷路。夜里风呼呼的,刮得宫里的梧桐跟着哗啦哗啦的响,凄凉冷清,也不知道被吹落了多少还没黄的大叶片子。
忽然间,又一阵冷风迎面刮来,带来了夹在风里的轻微弦响。他心里一惊,这大半夜的,谁在那里弹棉花呢。
不该看的,不看!
不该听的,不听!
林洛羽压低了脑袋,急匆匆小跑回去,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越是往来处回去,那拨弦声就越是响亮。等到了三皇子府门口,简直就是从头顶上传来的了。他忍无可忍往头顶一瞄,不禁张大了嘴巴,下巴几乎要滑落到地面来。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了什么!
他看见一个白森森的飘荡荡的鬼影正悬空坐在头顶上呢……头发长长的,在风里乱舞,衣服宽宽大大,不贴身般乱飘。那坐在半空的鬼影膝上还横搁一琴,身旁悬空放着一个粗陶广口的大酒坛。
——这回是真见鬼了。
“喂,发什么呆呢?还不快回来?”老宦侍莫槐运就在右手边蹿了出来。原来府门口已经换了一岗人,莫槐运也在其中,“别看他,快回来!”
“嗡——”头顶那拨弦声忽然一个断裂,鬼影幽幽地呼——了一口长气。
林洛羽脖子后面一凉,只觉得几滴凉凉的液体从上面滴到了皮肤上。
他僵硬地扭过头,抬头,再看。
一张白惨惨的脸向他露齿而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却让人有种十分友好的感觉。
——好像在哪里见过?林洛羽呆立当地。
这回看仔细了,哪里是什么鬼?对着半晦的月,可见几条细如蚕丝的东西交织在半空,两端分缠在三皇子府和四皇子府的墙面上。鬼影正坐在这东西上呢。
再仔细看,原来这鬼影还是故人。
“月,月,月……”
这白森森有鬼气没人气的人,不是那日清晨在河边见到的月鹏,还能是谁?
林洛羽见势不妙,也嵬嵬缩缩地缩到府门里去了。
月鹏从身旁拿起酒坛,往嘴里囫囵灌了几口,倒有一小半顺着下巴滴下地面来。林洛羽看着就觉心疼,长得这么仙气的人,偏偏饮酒没点文化,这哪是品酒,分明是饮驴。
月鹏又把那酒坛放在丝上,一手按弦取调,一手执着块刮板在琴弦上乱刮。咣咣咣,弹棉花似的。不多一会,月鹏又停了,牛饮了几口,顺带漏了半条小溪的酒水下地,才有些飘忽地问道:“他回来了,怎么不来见我?”
“大半夜的这搞什么鬼?鬼找鬼?”林洛羽低声向旁边问。
“嘘!”莫槐运在他耳边悄悄地答,“隔壁府上的四皇子来找咱们三皇子了,这人怪异,小心着些。”
“什么?”林洛羽不敢置信地又抬头看。
咣咣咣的,月鹏又刮起弹棉花弓来。
正热闹呢,林洛羽这边的西院忽然传出个尖细声音:“你个不男不女的种,半夜三更的发什么疯,要发往你府里发去!”
飞快伸出头去往西边一看又缩了回来,原来见到的是墙头上冒起一条肥肥白白的身影,衣服锦缎织就,在夜间也显得宝光四射,这种气派贵气,除了本府总管周扒皮还能是谁?连府门里当值的宦侍都往里退了退,不敢挡了周扒皮的风头。
简直阴阳怪气,有谁见过太监敢这么和龙子龙孙说话的吗?林洛羽以前没见过,现在算开了眼界。
月鹏度量却出奇的大,毫不理会地苦刮不懈,越刮越快,催命似的卖力。看来是非把上宫凌容逼出来见他不可,只可惜,上宫凌容这两日不在。
林洛羽眼见着旁边几个宦侍被这弹棉花魔音入脑催得东倒西歪,抱着脑袋叫唤。就在这时,月鹏忽然停了,抬起头来斜斜觑着西院墙周扒皮,慢悠悠道:“说起不男不女,好像是你吧。”
晕倒,哪里是度量大,分明是反应慢。
也不知道周扒皮听了这句话后有啥感想,毕竟月鹏只是看上去有些阴阳难定,而周扒皮是真真正正的没了子孙根。
总之月鹏正常了回来。他慢慢地理顺了长发,平平稳稳站起身来,一手抱琴一手提酒,沿着那些丝线渡到了四皇子府的汉白玉墙头上。
他回转身,朝这边嫣然一笑,刚才那阴风惨淡的气氛顿时消散不见。而后连后会有期也不来一句,倏忽一下在墙头消失了身影。
林洛羽身上那个冷啊。才见不过两面,每一次都这么撼动人心——当然,不是正面意义的撼动。要说他夜视力是不好,但怎么也觉着月鹏那笑别有他意。
要把心狠手辣的周扒皮,缥缈不定的月鹏,还由与他打打闹闹过来的上宫凌容摆在一起,若是旁人看来,大约会认为周扒皮最不好惹。但是和他们同在一个水平线上的林洛羽心底清楚得很——周扒皮,算小菜。
“这就是皇宫内院的‘串门’?”他询问看上去还比较老实可靠的老宦侍莫槐运。
“你会习惯的。”他拍拍林洛羽的肩膀,“你会习惯的……”
三皇子府里纪律好,外间咣了半天的棉花,闹了大半夜的鬼,里间轮值回来的都睡得死猪一般香甜,桶哥的鼾声还格外的大,也不知道是累坏了还是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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