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894 更新时间:16-01-11 23:17
1920年的这样一个阴雨天在新建的小镇上蒙了灰暗的一层,让废墟看起来压抑了许多。
俄国大兵举着钢枪走在清理出来的道路上,趾高气昂,红红的鼻子喘着粗气,魁梧的身躯肆无忌惮的横冲直撞着。暖和的鹿皮大衣配熊皮帽让往来奔波辛苦的波兰妇女看了羡慕不已。
维斯塔瓦小镇曾隶属于东普鲁士,一战之后被割让给了沙俄,即使平民如何高声诉说冤屈,如何用饥饿表达自己的无辜,都不会招致一点怜悯。现在的波兰成了吉普赛流浪者都不爱光顾的地方。
对于那些上等人及欢庆胜利的人来说,东普鲁士的人都是战败者,现在任何一个俄国人以无论多么残忍的方式杀一个波兰人都不会有人站出来说什么,因为一战波兰人有一部分是跟着德国人混的……
火车站离新村镇很近,每天都有数以万记的俄国大兵和车臣苦力被送到这里,表面为战败者施舍少的可怜的恩惠,内里却在不断收买波奸人心,看样子,俄国人打算在这里长期住下去。
火车站的人已经很少了,更没什么本地人,只有几个不良少年打扮的流氓在废弃的木箱上抽着烟,他们的胸口别着沙皇给的勋章,香烟的来路也很明显,是波奸没错了。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将一顶白色牛仔帽压低,尽量不想让那些波奸看见自己,和他们对视的时候,总会有一种痛苦在心底汹涌。
我在心中不断提醒自己,我是波兰皇帝的侄子的遗孀,我很爱国,根本不用怀疑我的忠诚,不!你们不能怀疑!我几乎就要对着那些波奸喊出来了,可我没有……整个火车站的灯光很冷,空气中飘着骨灰的尘埃,呛出了我的眼泪,几乎是……
稳定了一下情绪,等那些波奸走了之后,我戴着白手套缓缓打开了那封折了无数次的纸,从报纸上撕下来的,啧,1919年的报纸已经不让发行了,自新年以来我们一直在读免费提供的彼得大帝光荣报。
戴手套的原因其实是为了防止有人告发我依然留着惋惜战犯的报纸,但在我心里他绝不是什么战犯,绝不是。
报纸上依然赫然印着那样鲜红的几个大字,不知看了,又折了多少遍,只是清楚的记得无论什么时候看,在坚强的时候,在软弱的时候,还是在更多的不幸的时候,心里的疼痛都会在瞬间如刀如绞。
莱昂赫特·卡列莱金,于1919年3月被吊死在华沙教堂前……
夜色已深,逝去的东西注定难以追寻,我的指尖发冷,呼吸不平,一身的热血沸腾也无济于事。
黑色的夜幕中繁星璀璨,带着些许弥漫的硝烟在空中回荡,如泪水在眼眶打转,不叫它落下的坚强,正如星星从来不会陨落。可是,我的星星?你在哪里?是徘徊在绯红的血雨石花的千年过往,还是归灵于天父永恒的慈祥?
心底的坚冰在每一次质问的时候都会融化一点作为泪水,用泪水度过的荒芜岁月被一片死亡所覆盖,会在每一次痛心疾首的梦醒时分回归云彩,再伴着蒸发和降雨回归美丽的波罗的海,也许,只有泪水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至少那些挥发的岁月,它们自由了不是吗?
天空深紫,迷失了人的思维,只想尽情的跟着它走,跟着上帝。一切仿佛近在咫尺,岁月流逝,生命消亡,一朝覆灭,有多少人在地狱,又有多少人在天堂?虽然我仍在人间,虽然依旧身处同一片天空下,一切却早已就物是人非。
按照惯用的套路上车时,在检票员身边总会有一位长官穿着的人会拦住你问一些问题,比如你的姓氏你的籍贯。之前有个傻子就是骄傲的说了他是奥地利伯爵,接着被送去劳改了,至于哪里呢?是沃尔库塔,或是新西伯利亚,再或者是远东地区,这就不得而知了,我只能默默的为他祈祷。
对于他的无礼问候,我只能粗气的回答我是奥尔加,这是一个波兰简单的乡村姓氏,当然是俄国那边传来的,于是,我第一次很荣幸我是个身份低贱的人,并以这样的方式上了车。
车上并没有乐队,也没有献殷勤的风度绅士,有的只是一群群活像稻草人的妇女和中年男子。之前听爱国者说过,在车上会有打扮成平民的一些俄国特派员会突然摘下帽子坐在你的身边,用热情而流利的波兰语向你问好,然后他会抱怨俄国,这时候脾气大的波兰人就会傻乎乎的随声附和,周围的人们也会开始起哄,然后,下车的时候,呵呵,画面太过血腥暴力,自行想象吧。
好像这时对于俄国人而言,杀波兰人就跟卸磨杀驴也没什么区别。
但愿这一路上不要碰到,但愿不要,求上帝保佑。我双手合拢祈祷到,自从莱昂死后,不知为何我也开始这样信了,真是奇怪,明知道莱昂是只吸血鬼,平生最厌恶十字,我为什么会这样信,这是不是证明,其实我的灵魂在一点一点脱离他的阴影?其实我并不想的,真的。
不知过了几时,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身影来到了我的身边,用手上的戒指轻轻扣了扣餐桌,轻声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可以。”我没睁眼就说道,似乎很平常不过,等等,他是特务!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没想到真来了!
“哦。”他淡淡接一声,啪的将民用贝雷帽放在了桌上,我好奇的往上一看,哦,俄国也有这么帅的男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头向一边偏的针状金色短发,一双锋利的像刀子的蓝色眼仁和一双紧闭刻薄的双唇,男子皮肤细腻在这废墟一片的世界里是少有的,白的就好像莫斯科郊外的雪原。
他不但不像那些流氓,反而,真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美男子。我看到他的时候,清冷的月光自破败的玻璃窗外不断撒进,如流水在他的金发上留下一层高光,那双幽静深邃的蓝眸,仿佛渲染着白莲的高雅气质,他紧抿的唇角上似乎还留有着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残酷印记。
火车继续飞驰,驶过一个又一个的村庄,夜晚的乡间,散发着一种让人平静的柔光,一眼仿佛远离了战火,在温暖的烟火岁月里过上幸福的生活。
在车上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望向了那些乡村,他们无限唏嘘的声音中似乎能听出相同的愿望,呢喃与不止的赞叹回荡在一个小空间里,一个冰冷的铁盒子里,伴着月光凝聚成一曲饱含希望与泪水的祈歌。
只是,那样的生活,永远不会再有了……我揪住围巾,一行热泪讽刺的暖和了环境,好让铁皮不再是那么冰冷。
“很安静是不是?”坐在我对面的他突然对我这样说,我吓了一跳,赶忙将脖子从围巾中抽出来,打了打精神。
“不用怕,我不是俄国人。”男子轻轻微笑道,面容干净,高雅,风度翩翩,一身的深紫色旧呢子大衣虽然染上了洗不去的时间烙痕,依稀可辨别上面有血迹,有泪痕,有人死亡……但依然掩盖不了他脱俗的大气。
“这是俄国人都喜欢的搭讪方式。”我冷声道,就算他态度诚恳,也不能否定他一定不是。
男子不语,只是点头微笑,半晌,他深深纳息,竟用流畅的波兰语唱到:
波兰没有灭亡,
我们永远存在!
举起战刀,收复失地,
我们是波兰族!
振奋,勇敢。说话的妇女,她们沉默下来,玩纸牌的男人,叼着烟转过头来……他笑着望了一眼那些人,像是在给他们鼓励,看到那些人精神了,他由深呼吸一大口,用爽朗的声音高唱道:
前进,前进,东布罗夫斯基!
在您的领导下!
我们从不害怕!
微笑的男子站起,雄浑的波兰语给了他高昂的斗志,月光为他卓越的气度镀上一层白金,俊美的眉宇间有收放自如的温柔,有着不可动摇的强烈自信,有着指挥千军万马般的胸有成竹,我一时被他激动的活动给弄懵了!这下子他不仅证明了他不是俄国人,还等于向俄国人直麻溜的坦白了自己就是下水道里那帮闹革命出来的!
我环顾下四周,这下糟了!我虽然爱国但也不想玩这么大的啊!万一毛子认为我们是同谋怎么办?怎么办?
不过,他似乎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全车厢的人此时都沸腾了,大家齐声高唱道:
麦斯迈,麦斯莫,达布罗夫斯基……
从意大利打到波兰!
他正在兴头上,竟甩开胳膊做起了指挥,仿佛在空中操纵着一根无形的指挥棒:
我们跨过了维斯瓦之河,
向着那伏尔塔瓦根据地,
成为真正的波兰人!
拿破仑的失败告诉了我们,
如何去取得胜利……
麦斯迈,麦斯莫,达布罗夫斯基……
就像卡尔涅斯基在波兹南,
结束瑞典人的进攻,
我们将拿起剑反击!
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
我们将渡海归来!
麦斯迈,麦斯莫,达布罗夫斯基……
回到我们的家乡,
我们是波兰族!
祖国仍会属于我们!
让我们一齐宣誓:
奴役已到尽头!
我们拥有经历了拿破仑时代和普鲁士时代的战镰!
哥萨克的领导,上帝的庇护!
前进!前进!无畏的达布罗夫斯基……
好吧,他眉宇间那强烈的自信让我感觉担心好像有点多余,不过紧接着,车厢衔接处的帘子就被一队人给掀开了,沉重的大鹿皮靴子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咯咯的声音。
“安静!安静!”为首的一个俄国军官愤怒的敲门张大嘴喊道,一时又鸦雀无声了,该看报纸的看报纸,该打牌的继续打牌。
“什么人在这里生事!”军官背过手去,傲慢的用侧颜撇了一眼面容清秀的他。
“先生,我们有个问题要请教您。”一个波奸翻译用手搭上他的肩来。
他放下报纸,起身,围巾,帽子什么的都没有戴,走时还特意转过头来对我说,“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拜托,说的不要这么亲近好吗?虽然我渴望被美男关照,可谁想跟一个闹革命的扯上关系啊!
车厢外,预料之中的传来了一阵俄语的谩骂声和踢打声,不久,他一瘸一拐的回来了,低头坐下,再抬起头来,右眼眶像被硬生生塞进去了一块大枣似的,我强忍着笑声,没笑出来。
但不可否认,波兰的革命者们,真是一群勇敢而皮实的傻子,就像眼前的这个男人,单纯,年轻,一腔爱国的热血,就是脑子有点不太好使,不过看说话和神态,也像是个正规家庭里出来的,怎么就非要走上这条路呢?
夜色与雾渐渐的浓了,在这样的气氛里,我再看了一眼渐渐睡去的人们,每个人,都曾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而现在,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迷,都在渴望一个答案。
我也有一个迷,一个答案,那就是,卡列莱金,究竟是谁害了你?是天主,还是沙俄?仇恨没有原委,但我们都能看到它的进行和它注定悲痛的结局。
当年的卡列莱金,曾是富甲波兰三百年的大家族,而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当年波兰哥萨克骑兵的不败神话,如今已经成了全欧洲最大的笑话,如今相同的历史又开始偏转向沙俄帝国,我当然知道这会是一个庞大的帝国,只是,世上不再有什么,可以永远,永远不会有……
沙俄永远不曾想到,就在占领波兰,进攻芬兰,逼土耳其退兵后的短短几年,这一庞大帝国在十月的一个深夜顷刻崩土瓦解……
“你疼吗?”许久之后,我才开口,不知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青年,让人看起来是这样的坚强,也这样的脆弱。我说着,递上一块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新的干毛巾。
他接过去一看,小声说道:“卡列莱金家族的族徽?你来自卡列莱金?”
他是波兰人,是朋友,至少在这样的时候我确实也默认了,我点点头:“是的,我是战犯莱昂的遗孀。”
“哦,那真是不幸。我是扎奇耶夫斯基。”他放下毛巾,从耳垂上摘下一颗挂饰,因为太小没有看清,他托在掌心中给我看时,我才看清,那是一枚小小的银十字,在蓝色的月光下闪着微小而永恒的光,如清冷的恒星,落在了无尽深远的穹苍深处。
“为什么,扎奇,你是天主教徒,又为什么要走上这条死亡的路。”我疑惑道,如果是家穷的话,依靠忠诚的信仰和修女的施舍依然可以很好的活下去,而看他的样子,显然不是这一点。
“卡列莱金夫人,正因为我是天主教徒,我不能看别人先我一步去流血,我必须为他们承受苦难。”他说话的时候,十字被握的越来越紧。
“卡列莱金夫人,世界就是这样残酷,必要时,我们不得不牺牲很多的东西,即使是生命。生命,和信仰,我会选择信仰,这是我的命。我身为天主教徒,我不能看到无教义者无辜欺压我所爱的人民,焚烧我所爱的土地,我永远只会做对天主教有意义的事情,就算他们的手中有我的儿女,我也会无怨无悔。”他的眸中,似乎流转着痛苦的光芒,而这片他所深爱着的土地,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拥有自由?
他的目光亦如恒星一样清冷而恒定,他的忠诚不允许他去做无关信仰以外的事情,所以,他才会这样傻。
“你要去哪里?”我问。
“华沙教堂,我要完成先父的愿望。”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枚完全一样的银十字,“我要带着他们夫妇,一起去祈祷。”银光如露水滴在他两叶闪动的睫毛上,平静温和,似乎带着世间最平淡的善良。
“你要去哪里?”他问。
“也是,华沙教堂。”我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我只知道,莱昂是血族,他的尸体,如果不拿出那颗跳动的心脏,他就会一直沉睡下去,只是沉睡而已,沉睡在华沙教堂,十字下的封印棺材里。这一睡,怕是要几百年,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这对于此时仍是人类的我而言,则意味着此生再无相见。
“哦,一起去祈祷吧。”他似乎喜出望外,淡淡的笑了笑。
我该怎样解释呢?也许走的路是一样的,可目标,却是完全相反的啊,我怎么可能归信十字呢?那明明,就是我们血族的死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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