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608 更新时间:19-08-31 11:22
往后几日并军营里未闹出什么大风大浪,那位看上去不怎么好相处的公主在被叶鹤鸣一通训斥加冷漠对待后既没再整出丁点幺蛾子来,也没打算带着满腔委屈回京告状。
本来做好打算迎接各种手段的叶鹤鸣一时也摸不准这公主究竟是想做什么,只得静观其变。然而,正真让他头疼发愁的还不是这放浪娇纵的公主,而是朝廷那边传下来催他回京的几道圣旨。
心底深处是在为能够回京悸动的,而且目前也不是不能动身而是不想。心下思绪万千,叶鹤鸣不自觉地往榻上静养的张瞳那瞄了好几眼。
这份焦虑又压抑的情绪连生性淡薄的张瞳都察觉到了,当即以右手支撑着侧着从榻上起身落座到叶鹤鸣身边,问:“临渊可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独自憋了几日一直在考虑是否将一切向张瞳坦白的叶鹤鸣终于在心上人出声关切后,坦白了以前遮遮掩掩没说明也没机会道明的一切:“我应该与瞳儿你说过,我在京城是有亲人的,当初被贬南蛮也是心有不甘,希望有所作为后有朝一日得以归朝。”
“照此而言,封赏应是喜事,你应当设宴庆祝而非在此闷闷不乐。何况你在边关多年未得探亲,定是想念得紧,此番得以回京也算全了多年心愿。”张瞳显然是不信叶鹤鸣那套说辞的,“但前些日子,三军面前你动过请辞归隐念头,可是亲人出了什么意外?”
只是现下辞呈尚未上递,封赏圣旨先一步而来。
“不是意外,但也算不得喜。”叶鹤鸣长叹道,“我当年因为拒婚得罪陛下才被贬此地,以当时情况来看我这辈子怕是永不得翻身。我动过就此远离朝廷的想法,然陛下为防我有朝一日得势心怀不满杀回去,便将我母亲弟妹留于京城为质”
朝廷舍不得良将又忌惮功高盖主,即便时过多年,只要未改朝换代,朝廷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利用却还要压制的人和机会。
所以安排公主为婚约对象是,以家人为质牵制也是,都是朝廷赤裸裸给叶鹤鸣头顶上悬的一把刀。
若是叶鹤鸣自那次流放后一蹶不振,朝廷倒可以高枕无忧的心态顺水推舟,让一个不把朝廷颜面放在眼里的人在蛮荒自生自灭。
但若是叶鹤鸣有机会重整旗鼓,为防止其愤恨造反,朝廷总归是能寻出千万种方式掣肘,捉蛇三寸,拿人软肋就是这个道理。
“临渊打算如何?”
归是势必要归的,依张瞳对叶鹤鸣的了解,他是个极其顾家且责任心极强的人,因此断不会放了那边不管不问。
叶鹤鸣沉默片刻,似乎又在心里挣扎了许久才满眼期冀地回望向张瞳:“瞳儿会随我一道回京么?”
张瞳迎上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心里咯噔了一下,与心底掩藏的东西起了激烈碰撞,静如止水的心此刻七上八下。
这一瞬间的迟疑与眼底的涟漪让叶鹤鸣眼里的光彩退了个一干二净:是了,他的瞳儿祖祖辈辈居于此地,怎会背井离乡与他去那勾心斗角、权欲熏心的地方……
张瞳伸手附上叶鹤鸣的手背,一字一句地仿佛在致什么神圣的敬词般承诺道:“临渊,四海八荒,上天入地,你在我就在。”
不论生死……这是张瞳没说出口的最后一句。
这时的叶鹤鸣得了如此郑重宝贵的承诺正心花怒放,全然没感受到这份承诺中异常的沉重。只是在张瞳的手附上的瞬间,他感受到了不正常的冰凉,这才想起张瞳前些日子做法大耗元气,现在身子骨还虚着呢。
于是扶着人到榻上躺好:“瞳儿要听医官的话,好生卧床静养,我去给你取药,咱们早日养好再启程。我稍后去写封折子向陛下禀明情况,再给你向陛下讨份奉上,这沿海平乱可少不了我瞳儿的功劳。”
说完这番话,像是料到人会直接拒绝的,于是不等张瞳回应便屁颠屁颠地溜出了营帐。
由于状态处于云端之上整个人都飘飘然的,常年警觉异于常人的叶鹤鸣并未发现,在他离开主帐片刻不到,一抹红影闪入了帅帐。
命运的轨迹仿佛被恶意推了一把偏离了原路,又像本该向着既定轨道在前行。大风大雨之后,可以等来彩虹,大喜过头,也会迎来悲剧。如果没被喜悦冲昏头脑,理智还能拨开迷雾,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是,人永远也不会有如果。
自从张瞳答应与叶鹤鸣一同返京后,整个人一扫病弱气息恢复到过往气定神闲的古道仙风之姿。虽然值得庆贺,但却莫名奇妙给人一种回光返照的可怕感觉。
叶鹤鸣内心深处隐约是不安的,但苦尽甘来后的人总有将一切坏了的往好的靠的乐观想法,自然也是将这份不安当做胡思乱想给强行忽略了。
启程前夜,将军设宴辞别当地百姓与留守同袍,一番畅饮,酒过三巡,推杯换盏间,人皆飘忽所以然,不知今夕何夕。
叶鹤鸣眼底扫过筵席间那抹令他不愉快的红,皱了眉头,本以为那娇蛮公主是想闹出点什么才死活赖着不肯回京,但是直到临行前最后一天,这位公主每日除了向他询问一遍何时动身外便再无任何动作,似乎只是朝廷派来督促他返京的。
但叶鹤鸣并不打算放松警惕,多年征战经验告诉他,越到最后时刻越需要警惕。至于回京后的事,他有的是办法应对。
“临渊。”耳边一声轻唤,仿佛清冽泉水淌过心间又似清风拂面,瞬间平息了叶鹤鸣的心浮气躁,按了按被烈酒灌到发涨的脑袋,微微侧身,见是张瞳端着一只白瓷碗寻来。
“方才寻不见你,以为你回去歇息了,瞳儿这是去哪了?”叶鹤鸣牵着张瞳的手腕将人带着靠近些许,低头拂去他发顶落下的雪花,然后帮着裹紧了那身白色大氅。
张瞳将白瓷碗顺手递上:“想你会醉酒明日醒来头疼,给你备了些特殊的解酒汤。”
叶鹤鸣不疑有他,对眼前人过度的信任让他接过瓷碗后一口饮下,令人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嘴里化开,涩得整个人一哆嗦,调侃了一句:“这味当真五毒俱全呐,要不是瞳儿亲手置备的,我可要当谁心怀不轨给我下毒了。”
闻言,张瞳的瞳孔一阵紧缩,身子下意识地后撤一步像是被戳穿了什么要逃一般,但是这些举动仅发生在一瞬间。
顺着后撤那一步,张瞳附身作揖淡淡道:“我先回去给你准备沐浴,外头风大,你早些回来。”
望着转身而去的白影,叶鹤鸣眯起了双眼,寻思着不对劲,像张瞳这样仪态极佳的人,虽说平日在外人面前两人相处是彬彬有礼,但也绝对不至于方才那般,太反常了。
一旦发觉可疑点,叶鹤鸣就会出乎常人地警觉起来,张瞳离开后,他把除妖那日起往后发生的一切在脑袋中寻思了一遍,近几日被喜悦冲昏的头脑在冷静下来后终于回归正轨,一番思索后竟让他拎出许多出之前被忽略的不同寻常来,所有的反常都指向张瞳——他一定有心事瞒着他!而且与不动声色的常宁公主脱不了干系。
当下,叶鹤鸣扭头看了一眼常宁,本在那喝闷酒的常宁正挂着他这些天从未见过但却极其符合本性的得意笑容,像盯猎物一般注视着他。
瞬间,叶鹤鸣反应过来了——这放浪又娇纵的公主并不是因为惧怕他变得老实了,而且在暗中不动声色地酝酿着大计谋,眼下敢露出胜券在握的表情,定是让她计谋得逞了。
但是究竟会是什么?叶鹤鸣一时想不明白细节,满心忧虑与内疚全放在了张瞳身上:是什么样的阴谋?会不会是她发觉两人关系,要对张瞳不利?所以这些日子张瞳的反常是因为不方便向他诉说一直隐忍着吗?自己究竟得多混账才没任何觉察。
思及此处,叶鹤鸣放了宴会应酬拔脚飞奔回帐:“瞳儿!慎之——”
张瞳刚燃好熏香,准备更衣,才解下腰间配饰便被人以双手抵肩转了个圈,早已心知肚明不用看便知晓来人是谁:“临渊?”
……片刻的沉默,叶鹤鸣在冷静在组织言语:“瞳儿,你有事瞒着我。”
常宁究竟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张瞳咬了咬后槽牙,在叶鹤鸣探究的目光下神色不变,语气淡漠。
说谎了。叶鹤鸣心下明了,正想着如何撬开那张嘴,忽的,一阵冷风夹带着几片雪花飘进,将军帐再次被人掀开。
常宁公主一袭红袍施施然踱步进来,手里还抱着一个汤婆子,神色傲慢又得意:“他当然有,你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掌控一切无所不能?”
“果然是你……”叶鹤鸣下意识将张瞳护在身后,目光肃杀地盯着常宁,咬牙切齿地道。
“我?叶将军可真是护短,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本殿这段日子安分守己,倒不如将军自己问问你的好兄弟,神仙眷侣瞒着你做了什么。”常宁踱步到案前,转身倚在案边,一双美目如锋利小刀般扫过一旁默不作声的张瞳,然后定在叶鹤鸣冰雕似的脸上,很满意现在看到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没有人开口,叶鹤鸣在等,张瞳却是打定主意不言语。
常宁不屑一笑,轻哼道:“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事,现在不说,叶将军迟早也会发现,你们俩,根本就不合适。”
说罢,目光移至桌案上的小香炉,袅袅余烟自精致的小孔飘出最终与空气融为一体:“动作还挺快,本殿还以为你准备先来个春宵一度道个别的。”
这句话自然是对张瞳说的,闻言,叶鹤鸣猛然转身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在扭头的瞬间视线恍惚了起来:迷香?!张瞳!!!
疑惑与恐慌在心底汇集,知道自己一旦陷入昏迷就会发生不可挽回的大事,叶鹤鸣不断挣扎着不让神智坠入深渊,伸手拽住张瞳的手臂仿佛溺水之人揪的一根救命稻草,一口牙生生给咬出满嘴血腥味来。
张瞳轻描淡写地一根一根掰开一个神智就要不受控制的人的手指头,然后放在掌心捏了捏,扫到自己白色衣袖上留下的爪印,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然后一个闪身移步到常宁身前,语气是不容置喙的淡漠:“公主殿下身份高贵,还望能信守承诺。”
“不用你说。”张瞳的话让常宁极其受用,一时间得意的语调都有些上扬。
叶鹤鸣强行封住身上几处穴道延缓药性发作时间,也希望争取一点时间说服那个看似乖巧听话实则固执到底的人:“瞳儿,我一直都信你,我想要你也能相信我,没有什么是我们一起解决不了的,你不要一念之差……”
“所向披靡?一念之差?叶鹤鸣,该说你幼稚还是没脑子?十几年过去你依旧那么没长进!”叶鹤鸣的话像是触到常宁的哪条底线,整个人瞬间尖锐了起来,“你还不明白吗?只有我,才是最适合你的!只有我,才能让你在外面放纵这么多年,还能在虎狼环饲的京城保护你娘、你弟妹们的安危!只有我,才能求父皇把你召回京城!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等了十多年,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尖锐的指责后,常宁忽然哽咽了,起身走向已经体力不支跌倒在地的叶鹤鸣。
“张瞳!”像是濒临绝境之人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呐喊,在爆发之后只剩下虚弱的尾音,叶鹤鸣捋直了麻木的舌头一字一顿道,“别让我恨你。”
张瞳眼底一抹流光一闪即逝,随后叹了口气,上前一把拽住常宁的手腕,将人逼退到帐外。
营帐外,火把燃烧飞溅出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个人的身影映在帐上。叶鹤鸣努力喘息着让自己保持清醒,最终却也只能模模糊糊听到那么几句话。
“清醒点吧,你从来都不痴情于他,也并不喜欢他。”
“你是公主从来无人敢忤逆你,你的虚荣心不允许你失败,所以会想方设法、锲而不舍地将人弄到手。”
……
“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凭什么教训本殿?”
什么叫命不久矣?那时的叶鹤鸣尚且不知。
那日之后,陷入昏迷的叶鹤鸣沉睡了许久,每每梦醒时分,总觉一股熏香作祟带着他陷入泥沼不可自拔,那里的他无论如何也挣脱不掉周身的束缚,只得眼睁睁目送那人淡出视线,甚至不留任何回忆在脑海中。
但有句那么一句承诺却魔咒般在耳边一遍遍回放:四海八荒,上天入地,你在我就在,不论生死。
叶鹤鸣彻底清醒过来时,返程队伍已抵达京城,所有人像是约定好了似的,闭口不提一切关于那个人的事,也不允许他离开京城半步。直到很多年以后,改朝换代,新皇同意了他坚持不懈的请辞。
当年娇纵的公主已另得良人求娶嫁做人妇,心高气傲且固执己见的将军依旧孤身一人。安葬好母亲并最后一次探望过成家室的弟妹们后,他孑然一身踏上了南蛮的旅程。
“这么多年,就算当初他伤你那般,你依旧放不下。”
“如你所想,那次镇压耗损了他近乎所有的阳寿,能撑那么久,也是奇迹吧……”
“熏香当然不是迷药,但是那碗‘解酒汤’的药引。”
“我不知道他会去哪,但是命不久矣的人一定放不下心底的挂念吧?他不会离开那里的,你可以试着去找找……他的埋骨之地。”
作者闲话:
我没有离开,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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