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460 更新时间:17-01-07 14:37
陆追辛柳眉紧蹙,心头碾过万般滋味。她最怕的,便是此刻,这如割哀挠心般的悲寂。
她以为,霍白沉痛良久,兴许看破尘世此后不问嫁娶,亦或是踏破名望笼,了却平生愿。偏偏没想过,他会糟蹋年华如此,忘生死,以求梦中人一见。
“少夫人若泉下有知,看见少主如今的模样,会如何想?”
陆追辛言之切切,揪着深衣的小手已是微微颤栗。换来,却是霍白眉眼低垂,一片情深殒没。
他瘫坐,似株发蔫的草木,素帛逢掖袍如皑皑白雪,缚得他徒有凝噎。
“便是先前身处南蛮险境,苦难重重,少主也不曾失魂丧志。眼下反倒经不住曼陀罗蛊惑,自剜疮疤。”
霍白拧眉,略有不安地问:“你还记得?”
“婢子怎么敢忘!”陆追辛举祛应道:“当初不是婢子,少主恐怕连参涉疆事的念想都不曾动过。”
陆追辛还想再说,霍白却打断她道:“追辛,不提也罢。”
小丫头瞪着眸子,不得其解地问:“为何?在婢子心中,南蛮凯旋少主功不可没。”
霍白惶遽,狠掐掌心,犹犹豫豫地说:“我肯顺承,一是娘亲总在耳边数落,要我施展本事。二来便是你,那几日,你百般纠缠,害得我连夜里生梦,都是你在絮叨。”
“婢子就算絮叨,也绝非无稽之谈。少主藏谋略,掂轻重,进退有度,未有分毫辜负主公所期。”
霍白挺直身板,一双黯淡消沉眼默默瞅着陆追辛,而后一声长叹。
仿佛盛安淡敛的秋色,霎时青红艳抹。碧天穹顶,日光炽盛,蜿蜒泥涂处,蝉声悠扬。
南疆秀朗,不似盛安,风光虽有余味,始终少一笔浓烈,总是不愠不火的。春来秋去,夏至冬临,小雨淅沥,枯叶衰败,暑气搅得人心燥,穷雪抹尽昏黄意。
就连偶来的滂沱雨,都比不过翠珠摔落的泠泠声。可蛮地云雨,势如洪水猛兽,长林山谷、塘坳沟渎交响错杂,溅地一寸有余,更有蛙吹不绝。
南疆虽闭塞,人烟稀少,却地处要塞,连通南北关口。天子遣兵征讨数次,皆无功而返。究其原由,只因蛮地以苗人为首,苗人好群居,以族落为群,画地为寨。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穑事自给。织桑麻,培乔木,丝竹环顾,沛泽丰盈。立长林,弃方轨,塘流之处,池鱼摆波。
苗人亦擅蛊,奉邪为圣,蛮地山谷丘陵遍布,独一路入,独一路出。若入,必经曼陀罗谷;若出,须行长林小道。
曼陀罗形色诡丽,殷红惹眼,却是致命。凡靠近者,嗅入芬芳,十人有九,定受其惑。而睹幻境之人,心智迷乱,最终逃不过自刎的下场。
长林小道繁隆,藤蔓青嫩,若稍有不慎划破发肤,不出片刻,见血封喉,一命呜呼矣。
霍真率军三赴南蛮,折腾近半载,损良兵数百,仍无进展。想那苗人既无精兵,又无将帅,却固守难破,连霍真苦无应对之策,又怎能指望他霍白。
说要他随军同行,其实不过是想就此磨砺他一番罢了。
陆追辛瞅着霍白拧眉思索,又道:“无论他人如何以为,婢子觉得少主在南蛮的作为,足以令主公和夫人刮目相看。”
霍白苦笑,“他人如何以为,我又怎会不知。”
陆追辛护主心切,受不得霍白被如此轻看,“那就当作他人有眼无珠便是。”
“你啊你,就是太过执拗。当初非要跟着我一路颠簸,吃了不少苦头。就是到了那儿,还由着性子胡来!”
陆追辛嬉笑,“婢子是想趁着歇兵扎营的空隙,去曼陀罗谷打探打探。”
“冒然尝敌,可是会丢性命的。”
“婢子就是觉得古怪,区区曼陀罗怎会有那般能耐,教人魂魄尽毁。”
“得亏我留了个心眼,跟了过去,不然得闹出多大的事端。”
小丫头昂眉,不依不饶地回:“婢子不怕。”
霍白瞧她这不依不饶的模样,不禁想起那时,她亦昂眉,一双眼溜溜地转,胡诌道:“我一非将士,不系佩刃。二非儿郎,不存污念,当然不怕。若真出什么岔子,你就扯下腰间的青灰束带,将我一双手捆住,我就不信还能闹出什么事端来。”
说罢,她便迈着盈盈细步,踏进姹紫殷红中。
他拦她不住,急得跺脚。徘徊再三,壮着胆儿追了上去。
“少主可还记得谷中见闻?”
霍白颔首,他自然记得。
记得满地郁郁菲菲,馥馥芳芳。记得曼陀罗柔媚娇艳,却看得哀凄。仿佛冥冥中,一股悲戚拨弄心弦。奏一曲痛楚离别,似追悔莫及,更似执迷不悟。
记得他被绝望搅荡胸口,踉跄着挪到她跟前。而她,已是眼眶发红,呜呜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剩他,一手揪住她纤纤细指,一手紧紧抓着腰间的青灰束带。
记得恍惚间,殷红碎花起舞,凄艳朦胧中,一抹倩影孑孓独立。青丝垂腰,冠带飘昂,银环扣颈,暗紫桑裳,墨妆红袖。
就那般痴痴站着,姱容凝滞,泪眼婆娑。
“怪我愚昧,倾慕于你,如飞蛾扑火。怨我拙笨,明知无果,却听信许诺。私定终身如何?相濡以沫又如何?”
“我一片情深,竟敌不过他人污蔑!”
白衣大带顿足,狠道:“我定是中了你的情蛊,才会魂不附体,留在这僻塞的蛮荒之地,不知归返。”
姱容失色,拗怒而立:“在你眼中,我生作巫媛,就该是祸祟?可笑啊可笑,我耗尽心力换来你落荒而逃。到底是谁,梦了一场?”
碎花尽落,白衣之下,已无情分,“从此以后,你我再相见,不论私情,只讲仇隙。”
青丝潸然,泪灼心却冷。
霍白扼腕,似有所感,道:“如若两情不相依,何苦勉强?”
“爱一时,憎一世。”陆追辛难忘当时情境,不禁叹息:“最后,她宁以血祭蛊,也要让他失智失魂,似奴似畜般留在那儿,该是多么绝望。”
“我哪有心顾及这绝望的滋味,只看着你哭得像个泪人儿,一只小手攀上交领,就要掐向喉间。惊得我大喝一声,急急将你掀倒在地。”
陆追辛皱着一张小脸,委屈地看向霍白,道:“婢子没曾想,少主竟真真下得去手!”
“我以为…”
小丫头失笑,“人世纷繁,婢子就来这一遭,怎么舍得芳华年岁辞别尘寰?”
霍白瞥她一眼,揶揄道:“舍不得还哭得那般狼狈?”
陆追辛瘪嘴,柳眉轻折,“婢子失态,却有疑惑。少主分明也在,怎会像个没事人儿似的,不受其乱?”
“我还疑惑,你怎会想出那般损计。”
陆追辛一听,一双小手搭膝,不甘心地喃喃:“若真是损计,少主怎还与主公献策?再说,婢子本来只打算想独一人以讨情蛊为由,深入敌腹,寻出应对曼陀罗的法子。”
“追辛,我是怕你遭逢不测。”
“婢子更恐少主同行,会有性命之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你真想助我一臂之力,也应当明白这个道理。”
膝上小手轻扯曲裙,微微应道:“婢子、婢子自然是明白的。”
她不明白。
纵是她巧舌如簧,又怎是那些个苗人的敌手。
想至如此,霍白眼前不禁抹过一撇暗紫。姱容诡丽,他恐此生再难忘怀。仿佛梦中人,栩栩如生踏步而来,姿态曼妙,风情摇曳。
那日傍午,暑气正盛,苗寨泽润,蝉鸣声阵阵。那巫媛走在前头,牵着个木头似的男郎,披发左衽,奄奄疲态。霍白定睛再看,才从那呆滞落魄的眉眼里,寻出白衣大带的几分神采。
他幽咽,战战栗栗地瞟了一眼陆追辛。她亦是怕,一双小手藏在腰后,隐隐发颤。
情蛊之毒,令人瞠目。可霍白与她已处险地,再无退路,只得先设法求取曼陀罗解药,再作打算。
情蛊,他是不敢再讨要了。只得顺势编出个幌子,欺那巫媛说,他与陆追辛结成连理多时,却始终未有子嗣。求医问药无果,走投无路之下,甘冒性命之危,求赐降子蛊术。
好在她机灵,承着他的意,向那巫媛哭诉良久,声泪俱下,伤心痛绝,才令那巫媛信以为真。
可苗人生性多疑,处处提防。他同她在寨中小居两日,一直苦无所获。眼看还有一日,降子蛊术落成,他二人便得打道回府。若就这般灰头灰脑地折返,他恐怕要遭人嗤笑。
常闻数落,他倒早已不以为意。怕就怕她心有不甘,再弄出什么幺蛾子。
霍白扶额,叹道:“我也不知,那时是哪儿来的骨气,竟壮着胆儿趁天刚露白,跑去找那巫媛诉苦。说来也巧,正被我撞到她以长林青汁饮渴。我便忖量,兴许这青汁就是破解之法。”
“多亏少主聪睿,眼明心细,观察入微。才助主公率兵攻陷要塞,凯旋得归。”小丫头借机奉承道。
霍白摆手,自嘲道:“我若聪睿,又怎会在之后,都不曾觉察,那巫媛被俘认出你我,心生恨意,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对我施下毒蛊!”
陆追辛神僵,清秀的小脸似失了灵气般,生硬地说:“幸亏戚大夫医术高明,化险为夷,才保住了少主性命。”
听罢,霍白终是长松一口气,挺直的身板懈怠,瘦削的指尖轻抚矮床纹沿,“倒是你,受了不少苦。”
“只要能在少主身边伺候着,婢子便心满意足。受点苦,又有什么干系。”
“想出损计是你,同我出生入死亦是你,论功领赏时却独独没有你。”
“婢子只是个寻常丫鬟,要什么功名。何况主公和夫人一向待婢子不薄,婢子哪敢再有垂涎。”
霍白似了却一桩心事,嘴角竟带几分笑意,“也好,也好。”
哪知陆追辛却嗔怪:“恕婢子愚昧,南疆得胜,本是大喜。少主携几株曼陀罗回邸,婢子起初只当是追念。可没想到,如今竟派上这般用场!敢问,如何好得?”
霍白说不过她,只好干笑着,“咚”地一声倒在矮床上。
仰头,看素丝承尘洁白如玉,心头不快,亦化作乌有。他倒奇了怪,怎一遇了她,所有苦涩郁结,到最后都没了影。
想无结果,他朗笑声更甚,直道:“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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