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732 更新时间:17-03-11 20:01
好似南珂梦一场,虚无缥缈间,倩影流连。
和风旭旭,波渺渺柳依依,花敷彩纱褙衣摇曳,削葱细指微微举,绣口靥靥笑。塘口清荷盛放,轻嗅,郁郁芳芳。分明是秋瑟时节,这淤泥中却鲜明幽丽,霍白不免诧异。
眨眼再看,不知不觉已在曼陀罗谷中,殷红碎舞。她便立在不远处,低吟一曲《寒衣调》。
霍白惶恐,追进满地妖艳,她只扭头浅浅笑着,与他似有话要说。
良久,默然。
莫不是她哽在喉中迟迟不语的,竟是诀别?
霍白愈想愈怕,急急就唤,伸手想去捉那宽袖间的一双削葱细指。而她依旧僵在原地,竟听不见他一声声唤,更看不见他恍惑的模样。只在他指尖触向花敷彩纱褙衣时,蓦地破成落花片片,埋在脚边,再无踪迹。
“不!”
霍白心有遗恨,拊心大呼。
曼陀罗妩媚灿烂,却剩他孑孓存身。光华惹眼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留他一人悔恨!
“咚”一声,他跪向落花,恼恨地拾起一把碎红,狠狠捏进掌心。
“咚”一声,掌心自灵珑书案摔下,指节吟出脆响。他蹙眉,睁眼醒来。仿佛幽冥梦中,他已死过一次般。
眼下,正是夜深风寒。卿月冷冷照,夜阑人静,凄凉意浓。转眸,香案上烟袅袅,窗棱浸了薄露,比往常颜色深了几许。若是陆追辛瞧了,定要忍不住挽袖擦道:“这也不是什么难摆划的事。”
想到那小丫头,霍白不禁眺向楠木鹿纹案几。几上果然摆着一碟大乌圆龙眼,被宵光色浇得像极了一颗颗玉珠儿。
她来过了?
霍白疑惑,目光索向承尘矮床、卷草软塌,待看回书格,才发觉这小丫头从方才他醒来时,就一声不吭地跪在一旁。一双灵动清澈的眸子润如春水,看着他淡淡笑。
他被看得窘促,一只手捏拢素帛逢掖袍领,问道:“你从何时便等在这儿?”
陆追辛与他偶视,眉间难掩悲色,不顾他所问,忧心忡忡地反道:“梦了什么?”
霍白掐膺,隐隐觉得不安,却还故作镇定地道:“梦到春风十里,梦到杨柳依依,梦到花敷彩纱褙衣…”
“可有梦到曼陀罗谷哀红一地?”陆追辛打断道。
霍白不悦,低声怪:“怎的又提起南蛮往事?”
小丫头咬唇,明知触忤了他,还噎着答道:“大抵是因那凄惨浓艳之景,总在夜里梦中徘徊,难以忘却罢。”
好似腹心中藏了酸苦无数,她含哀又道:“又或许是因那曲调缠绵绝望,总在我耳边流荡,每每闭眼,必会听闻一二。”
霍白股颤,捏着衣领的手已渗出寒意,摇头否道:“我、我倒是不记得了。”
“那你可记得,与我曼陀罗谷还看到什么?”
“追辛,过去便过去,何必又要捡起再说?”霍白愠怕,却不敢再似之前那般向她发作。
可陆追辛并不领情,权当没听见似的,张嘴再道:“我记得谷中郁郁菲菲,馥馥芳芳。记得恍惚间,红花乱舞,青丝垂腰,姱容凝滞,泪眼婆娑。记得自己呜呜咽咽哭得好似个泪人儿,甚至动了轻生的念头。”
“我之所以那般怆怆怳怳,惨惨怛怛,并非仅仅是因那巫媛一片痴心换来负心断肠。予之,其实我心里清楚,相爱之人背离,苦苦纠结无果,本是人间寻常事。我与那巫媛,应是殊途同归。”
“追辛,不许再说!”
陆追辛泪潸潸,不依不饶还要说道:“爱之深,恨之不能,我怎不感同身受?分明与心爱之人再无可能重修于好,却偏要执拗地留,哪怕是这情早已失了真,易了味。”
“至于我,不同样早知无望无果,还痴痴不肯放手。呵,终是狠不下心肠作个了断。”
陆追辛抬袖抹泪,而后一双小手覆上霍白发凉的指尖,“是我愚妄,心有所许,却注定为红尘所碍。你俊彦儒雅,既是人中翘楚,又是名将之后。而我,不过区区一介婢子,主公与夫人是断无可能应允你我二人结为夫妇,更别奢求齐眉相守,相濡以沫,相忘于尘滓。”
霍白张皇失措,直直凶她道:“不许再说!”
“有所期便再难割舍,即便是无果的纠缠,也好过这一世了无瓜葛。”
阴郁的眸子徒然睁大,反握紧衣领的小手,嗔着:“追辛,别!”
“可你偏偏脱落尘俗,与这嚣杂人世格格难入。我便才一直私心记挂着,愈陷愈深,束手无策。”
霍白一把将陆追辛揽入怀中,失态地反驳:“婢子又如何?在我眼中,你比那些个达官贵人家的闺秀们好过千万。”
陆追辛破涕,削葱细指自霍白掌心抽离,在他脸颊摩挲,似心愿得偿般痴痴地笑:“不妨这一世便赖在这儿一直烦你,如何?”
霍白慑息,含恨独吞声。
闭眼,仿佛那细指尖抹了腥红,而他怀里的人儿已奄奄一息。帐外,马蹄声阵阵,人声偶响,蛙吹不绝。帐内,她躺在他臂里,一字一字艰难,却执拗地说与他听。
“可总有一日,你要娶妻生子。我怕你不会再如以前那般,与我读画与我奏弦;我怕你我从此生分了。我更怕有些话不说,便再也说不出口。”
“予之,这红尘万丈遇了你,我从未后悔过。情窦既起,就由它深种。此生我认定了你,哪怕徒劳无果,也甘愿。”
烛火闪烁,她颜色憔悴,眼眶深陷,依旧在他怀里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一句一句,他听不真切,却心酸流泪。
他怕得要命,怕倏忽之间,便失了她。怕他来不及与她表明心意,她便泯没。怎奈命途难为,他只能眼睁睁看她撒手人寰,独赴黄泉。剩他,疯了似的嚎啕痛哭。
睁眼,他攒眉,这一幕似曾相识。陆追辛就躺在他怀中,啜泣着与他慢慢说:“只是如今,怕要食言了。予之,我纵是想耍赖缠着,也敌不过人世变故,莫要怨我。”
霍白偏怨她道:“读书人最讲究言而有信,你若说了,就不许食言!”
陆追辛被他逗弄得一声俏笑,“怎像个孩童似的闹性子?”
“你若肯听,我又何苦如此。”
“论人情世态,应是我更有体会。以前,不就总是如此?”陆追辛敛笑,“后来我再想,为何当初在曼陀罗谷,你未像我那般迷失心智,反复琢磨终是理出些许头绪。应是那时你尚不知晓情为何物,自然对情爱痛觉领悟不深,才免于其害。”
细指拨弄青丝,霍白发髻高绾,容貌清秀,神观俊朗,陆追辛每看一眼,便觉心口多痛一分,就连启唇都微微颤抖:“故那巫媛被俘后,暗暗对你施的不是情蛊,反是毒蛊。”
“追辛,求你,不要再说!”
“予之,你可记得,当时究竟是如何化险为夷?”
霍白惊骇,慌忙地捂向那一张一合的绣口。可陆追辛哪是他轻易对付的了的,便是被捂住口舌,她亦能直直揭他疮疤,“毒蛊,一经中下,便无药可解。就算戚大夫医术如何高明,也回天无术。”
“追辛!”
霍白垂泪,任凭如何堵住她唇舌,她都好似不受侵扰般,倔强不罢休。
“我想陪你读画踏月、说梦谈琴,陪你执笔勾勒整个盛安城景。有朝一日,你应是声名鹊起,以文墨才华惊动盛安。到那时,主公定不会再错怪,夫人也不该继续为难。”
“那便我陪等到那一日!”
陆追辛点头又摇头,像是早早看破来日方长般,答道:“以前赋诗时,你便总爱藏头育意。”
说罢,她将目光挪向画卷,墨字成行:
陆月十八日夏,良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
追忆似水流年,盛安多才俊,表表超绝。
辛苦经营二十载,遏云声,注歌唇,蓑衣纸墨笔砚台,不得了却平生愿。
“初次读来我便识破,也是自那时起,心里就记挂得紧了。甚至,还会痴痴去想兴许你心里亦有我。”
霍白欷歔,“我心里自然是有你。恨只恨我愚钝,若早些明白,又怎会与你白白错过!”
陆追辛饮泪,削葱细指自霍白面颊滑落,“咚”一声摔向灵珑书案。
“予之,忘了我罢。”
“不!”
“我早已死在蛮地,又怎值得你执念?”
“不!不!”霍白含恨捶胸,好似胸口有千万只虫蚁撕咬,疼得他低首摧眉,好生折磨。
“你所见,不过幻像罢了。我虽以曾经的模样活在你心里,可这尘世早已没了我,你又何必继续折磨?”
“胡说八道!你此刻就活生生在我怀里,怎会是幻像!”
陆追辛苦笑道:“予之,你怎也学那巫媛自欺?明知缘分已尽,阴阳两隔,却还偏信,宁将失去当作拥有。”
霍白受着割肉离骨的痛,不敢再看她一眼。仿佛怀里的人儿,一双灵动清澈的眸子正溜溜地转。浅驼深衣薄月光,虚月幽花情意动,陆追辛挑着镶边的宽袖,轻轻拂向他。
她就坐在塘口,拨弄瑶琴,奏着一曲《玉人歌》。
不。
她应是站在乞巧夜里,提着金玉灯笼,瞧着舞榭歌台出神。
不。
她应是巧舌如簧,了了知事,剥开大乌圆龙眼递与他。
霍白愈想,愈清醒。
她们哪是相似,分明从始至终便是同一人!
自被悄悄施下毒蛊,他便日渐乏力,食不知味。本以为歇一二日后,该有所好转,不想竟卧床难起。更骇人是,一觉醒来,他面容黑黄憔悴,浑身又痒又疼,似有千万只虫蚁撕咬。
这才后知后觉,是被那巫媛算计了去。
陆追辛虽是看出端倪,可毒蛊哪能轻易就破解得了。她犟,没日没夜地守,片刻不敢离。她犟,每隔一二时辰,便请来戚大夫反复把脉。
可这蛮地巫术,戚大夫怎有可能寻得应对之法。
更紧要是,陆追辛与他都清楚记得,那木头似的男郎奄奄疲态,呆滞无神的模样。
天意如此,霍白便只得作克死异乡的打算。可陆追辛不肯,说什么都要想方设法保全他性命。
一场滂沱大雨,他听着电闪雷鸣,霎霎簇雨声成眠。昏昏张目,竟觉得将死之身不痛不痒,甚至有所起色!
诧异之余,才发觉帐里已没了她的踪影。
甚雨息,蛙声起。将士披甲胄,执干戈。泥泞上,马蹄串串。他冲进她帐中方恍悟:原来,是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
毒蛊,一经中下,便无药可解。陆追辛走投无路,只能豁出性命去求巫媛原谅。若是发泄怨恨,那她宁愿承受这痛楚之人,是她,不是他。
霍白怎知,她竟愚昧到代他赴死!
想怨她擅作主张,怨她违逆倔强。可当她真真在他怀里奄奄一息,他却只剩灼泪两行。
他痛恨造化弄人,嫌憎自己孱弱,更嫌憎自己大意,到头来害得她赔上性命!
“追辛…”霍白含哀懊咿:“你以命换命,留我苟活,我又怎敢安虞。”
“那巫媛何止要了你的命,她亦要了我的命!”
“追辛,可为何你总要揭穿我?”
“追辛,求你别再离我而去。”
“追辛…”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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