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245 更新时间:16-05-21 07:24
“爹,你就拿个主意吧。马上过年了,事情不能再拖了。”
白文贵看着聚精会神写字的父亲,说着这几句十几天来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的话。
过完年大明朝廷就要举行科举考试,他想去参加,力争考中举人。这几年关外的满达子,关内的李自成和张献忠闹得很厉害,多少像牛金星那样的读书人都投贼附逆反朝廷,包括他的父亲。可白文贵仍旧怀着对大明王朝的一颗赤诚忠心,依然孜孜不倦的温习四书五经,不想失去任何晋身的机会。
他一贯认为,朝廷剿灭这些无法无天,祸国殃民的反贼是迟早的事情,两百多年的大明王朝才是正统合法的。考中举人、仕途显达、封妻荫子,这是他几十年来不可更改的理想。
少顷,白经庚写完一幅书法作品,自己端详片刻,又示意儿子来看。其书法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疏密得当,奇正相生,参差错落,铁钩银划,骨气隐见。这是一首唐代杜甫的经典诗文,白文贵不由得轻声读出来:
蜀相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夜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白经庚密切注视着儿子脸上的任何细微变化。大儿子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包括相貌身材性格,特别是喜欢读书这一点,真正继承了他的优点。不足之处,就是大儿子的秉性没有自己刚硬,比较软弱,这可能与他那温顺善良的母亲有关。相比之下,老二白文彪就太刚硬了。峣峣者易折,皎皎着易污。人啊,哪有十全十美的。
五年前急流勇退,一声不响地逃离张献忠阵营后,当他风尘仆仆地站在家乡乌兰山顶,望着昼夜不息滚滚东去的黄河,漫山遍野参天繁茂的胡杨林时,心潮澎拜,竟脱口大声朗诵东晋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目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五年了,自己每天就生活在现实与理想,入世与出世,建功立业与安逸隐居相互交织的矛盾之中。如今,已经和张献忠彻底闹翻了,那李自成呢?在谷城,张献忠没有听从自己的建议,放走了这个日后将是死敌的人,还答应再举义旗,可后来,张献忠兵败落难投奔他时,李自成听了牛金星等人的话,要杀之。如果不是曹操罗汝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中好言相劝,又在关键时刻通风报信,派出兵马接应,张献忠和他早死在对方刀下了。逃离李自成大营时,白经庚劝罗汝才一起走,可这个绰号曹操的人笑着说,李闯王不会为难他的。可后来呢?罗汝才在睡梦中被砍了脑袋,并且其数万人马被李自成全部吞并。张献忠李自成罗汝才等人都是硝烟战火中共患难同生死的兄弟,可到头来你杀我,我杀你,自相残杀得七零八落,想想,就叫人寒心。真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矣。
想起兵败落难时的那些令人提心吊胆命悬一线的日子,白经庚不由得心疼起来。
崇祯十二年即1639年正月,再举义旗的张献忠在枸坪关被大明悍将左良玉击败,率部突入四川。入川途中,在太平县的玛瑙山又受到郑崇俭和左良玉的双面夹击,伤亡惨重。接着又受到大明湖广四川陕西军队的追击堵截,连受重创,不得不退居兴安归州玛瑙山中,又被左良玉等重军围困,一时陷于前所未有的极端困境之中。
深夜,张献忠召集文武要员开会,商量破敌之策。大家紧紧围着一堆柴火,七嘴八舌地谈论起来。
冬季的寒风呼呼地扫荡着空旷的群山,奔波劳累了好几天的将士们都进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偶尔传来的战马打响鼻的声音,给这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活力生机。
张献忠端坐于中央,面色憔悴,昔日丰满肥大的脸庞已经凹陷下去不少,颧骨高凸,两只大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放射出坚毅之光。见大家来得差不多了,他一拍大手,说道:“现在西营的情况大家都清楚,已处于危急存亡关头,大家有啥好主意,就说出来,别掖着藏着了。”
新加入西营的谋士徐以显第一个发言说:“大帅,徐某思索再三,方思的一计。大帅这次重举义旗,乃与李自成谷城相约而行事,非一人独自发难。至此危急之时,不如求助于李自成,借他之手,里应外合,打破明军包围。”
还未等张献忠说话,其义子孙可望说道:“计是好计,就怕李自成不答应不帮助。”
张献忠问道:“如何行事?”
徐以显急忙说道:“大帅派一能言善辩之人,前去游说李自成,望他念在谷城之约的份上,派兵来助。”
白经庚坐在不远之处,两眼望着深邃的夜空,默默地听他们争论。自去年谷城杀李的建议被拒之后,其心已凉,不再积极谋划其事。
张献忠的另外一个义子李定国担忧地说道:“如今的李自成不同于商洛山时期了,兵强马壮,应者云集,曹操罗汝才也归顺了他,就怕他瞧不起我们,不肯出兵相救。”
张献忠对徐以显说:“既然老徐出了这样一个主意,那就派你老徐去游说李自成,让他早些派兵来助。”
此言一出,有人偷偷笑起来。未及,大家都笑起来。
徐以显涨红着脸说道:“谢大帅瞧得起徐某。我今夜就去。”
对求助李自成派兵解围一事,白经庚不是没有考虑过,而是他认为此计根本就行不通。也不是李自成不愿派兵相助,而是其根本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政治军事对手就此崛起。
果不其然,数天之后,徐以显灰溜溜地回来了。李自成借口有要事商量,请张献忠前去其处,共商破敌大策。
闻听此言,张献忠挥手打发走了徐以显,阴沉着脸,半天没有说话。此时,他对自己当初不听白经庚之言,谷城放走李自成一事,颇有后悔之意。考虑了整整一夜之后,为了手下数千兄弟的性命,他决定亲自去找李自成。
听到此消息之后,白经庚不仅为张献忠的安全担忧起来。他决定劝阻其冒此大险,不料,张献忠哈哈大笑道:“白先生,你多虑了。李自成乃我患难之交,又有谷城之约,不会有事的。尽管以前我与他有些不和,但那都是些不值得一提的小事。此次先生与我同去,也好为我出谋划策,看他有何事商量。”
尽管心里不痛快,但白经庚还是跟随张献忠去见了李自成。一年多没见面的李自成比以前胖了,也更精神了,红光满面,喜笑颜开。他极为热情地拉着张献忠的手,笑着大声说:“敬轩,可把你盼来了,想死我了。”
一连数天,李自成及其部将刘宗敏李过田建秀等老熟人,不是今天你请客就是明天他请客,大鱼大肉,好酒美女,敲锣打鼓,谦言恭词,不亦乐乎。可张献忠一提到借兵解围之事,李自成等人不是言顾左右,就是一个劲儿地说此事好说好说,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透过一张张热情洋溢的笑脸,白经庚似乎看见了隐藏于其心中的阴险计谋。
深夜时分,宴席结束,方一回到住所,白经庚悄然说道:“大帅,我们不能再待下去了,明天直接跟他们摊牌,借兵与否,都得离开此地。否则,与我极为不利,凶多吉少。”
张献忠长叹一声,说:“悔不该听从先生当初之言,如今你我深陷危地,恐怕一时半会走不了。”
“去找曹操罗汝才,现今只有他才能帮助我们。”
张献忠眼睛一亮,用手摸摸黄须,说道:“曹操只几天没有露面,听说病了。”
“不是真有病,是心里不痛快。他不忍心看着我们被害,才诈称有病。”
“好奸猾的曹操。”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耳边传来风声,一支利箭凌空射进柱子,箭头上缠带着一张小纸条。白经庚取下纸条,看完,默默地又递过去。张献忠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这样几个字。
“明天有鸿门宴,今晚火速离开,山下有兵马接应。”
看完,张献忠强压着心头怒火,说道:“这是曹操的笔迹。”
白经庚又反复仔细地看了数遍纸条内容,肯定地说:“确实是曹操写的。大帅,我们现在就走。”
张献忠点点头,吹灭油灯。为了麻痹院外的岗哨,两人等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才从后院翻墙而出,逃离了李自成中军大营。
果然,山口有一队人马在等待他们。其头领一见到张献忠,就急急地说:“罗帅派我来接应张大帅,快走,晚了就来不及了。”
张献忠白经庚也不说话,扬鞭催马,向前纵驰而去。那数百兵士,也纷纷催马疾行,紧随其后。
“只可惜罗汝才了,不明不白地被李自成砍了脑袋,好不冤枉也。”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但白经庚觉得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不由得沉沉长出一口气,心情顿时轻松了许多。
诵读完诗词,白文贵稍一思索,便明白了父亲的理想,要做一代名相。尽管父亲严格隐瞒着过去的一切,但是,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他还是隐隐约约地猜到了父亲过去的一些端倪。父亲是一个有胆有识的读书人,远可追三国诸葛亮,近可比大顺牛金星。他用充满敬佩的眼光看着父亲,轻声说:“从这首诗来看,爹要做。。。。。。”
白经庚挥手制止住儿子的话,不无忧虑地说:“你心里明白就成了。爹的心愿恐怕今生难以实现了。这几天的事情你都看到了,谈一谈你的想法。”
白文贵又仔细端详着父亲那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书法,一字一句,说出了自己思考多日的想法。
白经庚一边喝茶,一边听儿子说话,越听越觉得儿子太不现实了。儿子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其实只有一个中心,就是参加科举考试,考中进士后再进素有“玉堂清望地”之称的翰林院,一生做大明朝的忠臣良民。这和自己年轻时的志向一样,抱皋夔稷契之志,做一代名相,廓清宇内,肃清天下,名垂史册。可时至今日,再抱有这样的残梦,就太不识时务了。
白文贵终于说完了,满怀期盼地看着父亲。
白经庚抽了一口烟,冷静地说:“今天的大明朝不是万历爷时期的了,朝中更缺少张居正张相爷那样的大政治家。崇祯爷虽然殷殷求治,勤于政事,事必躬亲,但外宽内忌,疑心太重,又重用阉党,大批宦官被派往地方重镇,凌驾于地方督抚之上,致使宦官权力日益膨胀。朝中党派林立,门户之争不绝,疆场上将骄兵惰,无法统一指挥。唉,局面一天腐烂于一天。”
白文贵似乎知道父亲要说的话,没有任何思虑,脱口而出,坚定地说:“大明朝不可能被李自成张献忠这些流贼推翻的。他们成不了气候。”他差一点说出父亲你不也是看清张献忠难成大器后才回来的吗?
白经庚有意想考考儿子,问道:“李自成在西安建立了大顺朝,过完年就要进北京登基称帝,怎么成不了气候?”
“李自成这些反贼不过是借着狂风飞上天的风筝,没有根基,总有一天会掉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精彩。那张献忠占据四川,割地称王,以后会如何呢?”
白文贵有点不解,父亲还不了解这个所谓的八大王?稍一思索,说:“不用我说,爹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张献忠从头到脚就是一个混世魔王,杀人狂魔,根本就不是开国人君之料。”
儿子对李自成张献忠的判断,白经庚是认可的。他又反问儿子道:“除了李自成张献忠之外,还有一股更强的势力,虎视眈眈,麽刀霍霍,紧盯着大明朝。你知道吗?”
“爹说的是辽东的满清?”
白经庚肯定地点点头。能看到山海关外的满清,儿子还是有点眼光的。
白文贵笑了,笑得很开心也很轻蔑。近几年来,满达子虽然定都盛京,极力仿效大明朝廷建制,笼络人才,又不时南下侵犯中原,可每次都是掳掠人口财富而归,哪有建立政权开创新朝统治中原的雄才大略?蛮夷终究是蛮夷呀,鼠目寸光,不值得一提。
“你笑什么?说说你对他们的认识。”
白经庚极想听听儿子对满清这个崛起于北山黑水的少数民族政治军事集团的分析。这几年来,尽管在家闲居,读书写字养花修身,但白经庚密切注视着时局的发展变化,不论崇祯李自成张献忠,还特别注意搜集有关满清的各种有价值的政治军事情报,尤其是对大清实际统治者多尔衮,更是倾注了极大的心血去分析研究。
大明崇祯十六年即公元1643年,大清崇德八年八月,一代天骄大清王朝的创建者清太宗皇太极,因病而坐逝于寝宫清宁宫后,由于事发突然,皇太极没有留下任何政治遗嘱,诸皇子王爷围绕皇权而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刚刚崛起的大清王朝随时有可能分崩离析土崩瓦解,在这个关键时刻,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第十四个儿子,清太宗皇太极的同父异母弟弟,睿亲王多尔衮坚决果断拥护皇太极第九子福临登基,自己和郑亲王济尔哈朗辅政,维护了大清王朝的统一。
白经庚几乎搜集了当时能搜集到的有关这个大清王朝睿亲王的一切资料,用心揣摩研究,极想拨开笼罩在多尔衮头上的层层迷雾,看清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白文贵笑着摇摇头,说:“自古以来,能够在中原建立王朝,统治华夏的蛮夷,除了短命的不足百年的蒙古元朝以外,又有几个呢?浩浩华夏,悠悠历史,武功文治,灿若星河,源远流长,岂是启蒙开化没几天还处在茹毛饮血年代的蛮夷所能颠覆的?”
喝了一口茶,见爹听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反驳的意思,白文贵继续说:“就是蒙古元朝,在九十多年的统治时期内,除了疯狂的圈地建立牧场,到处屠杀汉人,极大地破坏生产,野蛮地摧毁文化外,又干了几件留芳千古彪炳史册的好事呢?”
儿子挟千年儒家华夷有别的正统思想之如椽大笔,语气犀利,言辞激烈,滔滔如黄河之水,令白经庚一时语塞无话。
不过,从方才的一席对话中,他知道儿子虽然胆小谨慎,但也不是迂腐不堪的书呆子,虽然有点政治眼光,但绝不是高瞻远瞩的政治家。如若在太平盛世,文贵是一个既会读书又会做官的人。
思虑片刻,白经庚不想给儿子泼冷水,扫了儿子的兴,稳稳地说:“你去认真读书,爹同意你参加明年朝廷举办的科举考试。爹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去把文彪叫来。我有话对他说。”
两个儿子,一文一武,白经庚甚是欣慰。当然,从内心深处来说,他还是比较喜欢次子文彪的。在这乱世之秋,整天只知埋头读书做学问,沉溺于训诂章句中,是远远不行的,必须学以致用,一定要了解天下大事,视野开阔,胸有雄兵,腹有韬略,方能有所作为,文贵在这方面确实差一点,恐怕乃是先天禀赋所致,后天再努力也无法改变。文彪虽然不甚喜欢读书,但生性机敏,个性强悍深沉,心胸也较文俊开阔,又有一身上乘武功,更能适应这乱世,应该比他哥哥有出息。
由此,白长庚想到了万历年间东林先生顾宪成的一副对联,即“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不由得击节赞叹道:“顾泾阳真乃苍然隆冬之松柏也”。
白文彪大汗淋漓地走进客厅。他刚刚在后院练完武功。每天练习一个时辰的功夫,是几十年的习惯了,风雨无阻,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因素。白长庚满眼含笑,欣赏着如虎似彪的儿子,暗道,天生做武将的一块好料。
“爹,找我何事?”
白文彪自小就天不怕地不怕,不像哥哥那样,在父亲面前恭恭敬敬的,说话时选词摘句,总担心失了晚辈应有的礼节。。
“我已经和八大王张献忠彻底闹翻了。”
“闹翻就闹翻了,还怕他吃了我们?”
“据我所知,这张献忠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豹子胆吴廷玉没有回四川,还潜伏在胡杨台一带。我们得有防备,以免到时吃亏。”
白文彪略一思索,说:“我让杨管家带人日夜巡逻戒备。如果他敢来,我就打死他。爹,那天就该杀了豹子胆吴廷玉,以绝后患。”
“杀了吴廷玉有什么好处呢?”
白文彪怔住了。他还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
“用脑子好好想一想。”白经庚抬起右手,指指自己的脑袋,笑着说,“杀了吴廷玉,只能说明你我没有眼光谋略罢了。”见儿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又指点迷津似地说,“解决问题的办法有好多种,打打杀杀只是其中的一种,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和张献忠做不成君臣,也不要做了死对头,不值得。”
“爹说的很对。”白文彪瞬间明白了,也笑着说,“我被这家伙给气疯了。”少顷,又说,“爹已见过我师叔了,大顺朝那边爹是如何想的?”
“如今李自成兵多将广,不缺爹一个。”
白经庚没有说出真实的想法。尽管那天玉中剑宋德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把大顺朝说得天花乱坠,人间少有,他只是静静地听,最后说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便结束了谈话。风云变幻莫测,局势动荡不安,千万不敢把自家性命和家族命运寄托于一人或一朝之上。
看着爹饱经风霜沧桑,皱纹渐多渐深的老脸。白文彪没有再说话。这张老脸积淀了多少人生阅历和时代风云,越发显得坚毅刚强深不可测。
白经庚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低沉地说:“好长时间没去过知府衙门了。文彪,找个时间,你陪我去一趟,是到见见知府大人王玉杰的时候了。”
作者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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