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15 更新时间:17-04-20 13:48
张良的一场病热,来得快,去得也快,病中是个傻子,病好又成了疯子,傻子任人宰割,疯子穷凶极恶,但好在疯子至少知道自己该怎样生活,比如尽快离开这里,寻机料理公子扶苏,继续以亡秦为己任。
秦湛从上岛的第一天就在做着离开的准备,岛屿四面一直有湿柴堆烧,有浓烟拂散,朝可能驶近的任何船只送发讯示,可这么久了都见不到船影,那就一定是这座岛本身有古怪。既然无法与外界通传消息,也只有想办法,试着先从岛上离开再说。自然科学上讲,工具的历史就是人类进化的历史,秦湛很难形容迫不得已从头走上人类进化这条道路时的心情,他花了很多功夫钻木取火,也费了很多脑筋来保存火种,打磨石斧并不像教科书上说得那样简单,就连伐开一棵树,也几乎叫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入冬的第一场寒雨下过之后,连着数日才见到一丝晴光,张良半躺在秦木匠特制的躺椅上,一面晒着午后温和的太阳,一面剥着手边用海盐焗过的坚果。他年轻力壮,又养尊处优,害场病不会损筋动骨,更何况还有人在旁照顾。只没想到,真正叫他元气大伤的,竟是那场错乱的怪梦。因为梦醒之后,他已越发分不清楚,到底何处才是梦境,所以他得尽快离开这里,尽快离开这与世隔绝之地,否则总有一天他会如梦里那般,在虚惘的自欺中将所有的意志消磨殆尽。
濊国主望着底下垂头丧气空手而归的力士,面露不愉道,“貊,我叫你寻的人呢?”
大个子连连摆手道,“寻不得,寻不得,所有的海岛貊都找遍了,并不见主人说的那位客人。”
濊国主沉吟一瞬,“我听巡海的卫兵来报,多日前,在百里外觅得一艘沉船,也不知故人之子是否就在船上,若他果真在东海蒙难,叫我如何对得起故人在天之灵。你确实将所有岛屿都寻遍了吗?”
貊两手交握,那张方大的丑脸上一双细眼左顾右盼了许久才吭吭哧哧地说了句,“好……好像……是。”
濊国主一听,顿时沉下脸来,“什么叫好像是?到底找未找遍,实话讲来,但有欺瞒,我定不饶你。”
貊耷下双眉,咧开大嘴,脸上露出委屈的神情,“除……除了蜃……其他……其他都找过了。”
濊国主气愤地冷哼一声,“那还愣着干甚么,快去找!”
貊闻听,登时连退数步,一脸惊恐拼命摇头,“不不不……我不去……那里有妖怪,我我我……我不要去,主人不要叫我去那里,貊会被妖怪吃掉的!”
濊国主叫这没出息的手下气歪了鼻子,吹胡子瞪眼道,“你究竟去是不去?”
大个子瑟缩两下,主人看样子是不会改变主意了,他暗自比较一番是没见过面的妖怪跟生气的主人究竟哪个可怕,半晌才怯怯地点点头,“貊……貊去就是了。”
张良见到那只海鹰,是在他蜗居荒岛的第十五天,早在临淄城中,这灵慧神奇的海鸟已不止一次替他与东海濊国国主传讯。撕下衣边缠上海鹰的指爪,望着它再度展翼旋去时,他知道脱困的机会很快就要来了。从早忙到晚的秦太子歪门邪道很在行,干正经事却比猪还笨,花了无数功夫才勉强造出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木筏来。
秦湛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时,周围已经空无一人,连同一起消失的还有他那条只做了个大概的筏子。他在海岸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太阳落下去,又再度升起来,他记得睡着前,张良散步采回来一朵野花,又好心递给他一碗水,喝完他就傻了吧唧地睡死了过去。岛上有第三个人的脚印,说明那人并不是独自离开。他本该感到失望和愤怒,可不知为何,那颗心反倒如释重负,走了也好,比起和一辈子的敌人朝夕相处,他宁愿跟一个陌生人患难与共,张良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取走他的命,比如加大毒药的剂量,趁他睡死时再给他一刀,又或者干脆捆了他的手脚,等不到天黑,他就会成为野兽的食物,但那人什么都没做成。
貊鼓足勇气心慌慌地穿过一团一团白云一样的蜃雾爬上海岸时,在岸上看到了一艘扎满藤花的月亮船,他要迎接的客人正笑盈盈地坐在船边等他。
客人一拿出国主的信物,他就迫不及待地扔了自己的破筏子,拖着客人跟船重新回到了水里,仿佛背后随时会有妖怪跳出来一样,使出全部的力气拼命划离海岛。
直到重新回到风平浪静的大海,连那氤氲的蜃气也远远甩在身后时,貊才忍不住长舒一口大气,他一边卖力划水,驱着那只美美的月亮船,一边好奇地追问坐在船头的人,“客人客人,你见到那只吐蜃的妖怪了吗?他没有要吃你吗?”
张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座眨眼就无处可寻的小岛,来接应他的丑汉说,这岛名叫“蜃”,因为上面住着一只会吐蜃气的妖怪,那奇怪的气会变化成各种形状,投射出各种骗人的幻影,把岛包藏得严严实实。
“没有,那妖怪很蠢,他睡了一觉,我便悄悄地走了。”他淡淡道。
貊“哦”了一声,却还是好奇,“那妖怪长得什么模样?真的每天都会吐气吗?”
“长得……不错,不仅每天吐气,还会每天到处摘果子,刨各种能吃的东西,还要到海滩上去捡鱼虾跟鲜贝。”
貊皱起那双粗重的短眉,恍然大悟道,“原来妖怪也要找吃的。”
“是啊,我原本要杀了那只妖怪的,可他每天都给我找吃的,不管能找到什么,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
貊像听故事一样高兴道,“那是一只好妖怪!”
“再好也还是一只妖怪,下一次见到他,我还是要杀死他的。”
貊听了又忍不住难过起来,他想了想,忽然希望客人再也不要回到岛上去了。
“客人,等你上了岸,能把这艘月亮船留给貊吗?”
张良怔忪一瞬,“好。”
貊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险些将小船摇翻了,他又是羡慕又是崇拜地望着客人的背影,喜滋滋道,“客人好厉害,竟然造出这样美的船,我从来没有见过,就像会开花的月亮。”
“会开花的……月亮。”张良伸手掐下船沿上的鲜丽的花朵,他笑着摇摇头,“这船不是我造的。”
貊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是谁造的?”
“还是岛上的那只妖怪。”
貊的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落寞神情,“那样好,为什么非要是只妖怪呢?”
张良也跟着自言自语,轻声问道,“是啊,为什么竟是只妖怪呢。”
突如其来的孤独远比想象中可怕,作为岛上真真正正唯一的人,秦湛不再到处找食物,也提不起精神继续钻研工具的改造和开发,更没有心力再去从头开始造一艘船。他要么整夜不睡,要么一次次惊醒,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期地拉长,拉长到所有的时间都变成了寂静的煎熬。
张良走后的第五天,海上又是晴空万里,他在海边不知不觉坐到涨潮时分,直到汹涌的海水没过头顶,呛进喉咙,才如梦初醒,惊魂未定地游出海面,气喘吁吁爬上岸去。他站在岸上,怔怔望着从四面围聚而来的汪洋大海,一想起倒霉的秦太子接下来很可能会和伟大的鲁滨逊一样在荒岛上一住二十八年甚至更久时,尽管极不愿相信这种糟心的假设有一天会变成真的,但激情脑补一番,他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抬手抹掉脸上的海水,又洒脱地朝岸上走去。
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他从前一直觉得古人矫情,什么“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什么“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可真当他独自望着海面上皓白圆满的月轮时,想起也许正不眠不休到处找他的爱人,现在很可能正在离他不远的某一艘海船上,仰头看着同一只月亮,他的心便蓦地安稳沉静下来。
面前架着篝火,小火上煨着烤鱼,鱼腹中填满了果仁,鱼身上涂满了野果甜蜜的汁液,秦湛枕着胳膊,望着月亮,临睡着前,念起古人有“黄粱一梦”,他想,闻着食物的香味入睡,是会带来好梦的。
只可惜,他并没做到什么好梦,相反,不多时就被饿醒了,醒来时,月亮已经不见了影子,海上又变成了漆黑一片,面前的火将熄未熄正发着惨淡的光,而借着那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怪脸,四目相对之下,没等他酝酿的惊叫从嘴里迸发出来,反是那怪脸抢先发出了一声比他更加害怕的“嘤咛”,大嘴里只来得及咬上一口的鱼也顿时掉回了地上,二话不说就四脚并用,慌不择路地朝海里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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