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99 更新时间:17-02-28 14:21
亲眼看着那十日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推开门一步步走进去,里面一抹撑不住的明黄节节退散,撞开了窗户。透过窗棂,摇曳了一地的惨白月光。
那一日,那誓言天下归一的天之骄子眸中的惊惧直教天地轰然震荡,如今却只余了一片荒芜的死灰,那眼色空洞得让人心惊。
其实燕离又有什么错呢?他只不过是做了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
不曾度日如年,形销骨立;不曾一夜青丝变白头。他看上去只是瘦弱憔悴了些。
他上朝,处理政事,一切回到正轨。坐在高高龙椅上的人古井无波、冷定果决更胜从前。所有的人都放下心来,只是大臣们觉得他们的皇帝越发的威严莫测、喜怒难辨了。而她觉得,或许,他只是不在乎。
有一种苍老,看不见容颜的衰颓,但见得心如死灰。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是对的。若是他们不把他拉出来,不逼着他走回原来的轨道,何来大燕如今的辉煌?
然后,她发现她错了。
人道大燕国新帝英姿天纵,将立不世之伟业,如今,塞北秋风、江南春雨,九万里山河日月俱是他掌中阡陌,她却只见得他不快乐。
这一场盛世是用燕离的骨搭成的!
只是她不知道,世人都不知道。
直到两年前,她午夜于睡梦中醒来,却惊觉枕畔无人。寻出阁去,内侍仆婢一个不见,只有他一人立于树下,以帕掩口,压抑着咳嗽之声。见她走来,他迅速将帕子卷起,但那一闪而过的血迹还是未能逃过她的眼目。
她从背后抱住他,脸贴在他的肩上,藏住内心的恐惧悲伤。
瘦削的肩骨硌得她生疼。
旁人眼中的他丰神俊朗,却无人知道那宽大龙袍遮掩下的身躯已是消瘦到让人心惊。
世人只见他踏着自己的雄图霸业天下归一,却不知他步步踏在故人心血之上,马蹄泥泞。
燕离其实很累,撑得这方天地不散,他是那么多人的神。
“我没事……”他低低地安慰着,神色平静,一如既往。
“阿离……”时至今日,他仍要瞒她。
她只觉苦涩,这世间无人是他的救度,纵然有,他也未必肯去寻觅。人若是体肤受寒尚有衣物遮蔽,可若是心冷了呢?
燕离疾动之事不可声张,他不肯就医,她只得派人把正在天南海北游山玩水的江竹愁寻了回来。竹愁与她自幼相厚,又曾在军中为医多年,总是信得过的。
回来时因为四处游荡逍遥自在的日子被意外打断而满脸不高兴的竹愁,在端详了燕离片刻后,面色转为沉肃。
她心底一沉。
竹愁低头细细诊了半日,缓缓蹲身行礼。“陛下宿疾已久,已是积重难返。”
“什么……”她未及说完,已被燕离打断。
他抬手示意竹愁站起,问道:“我还能活多久。”淡淡的神色,不见些许惊动,仿佛说的俱是旁人的悲喜。
“若是好生调养……尚有十年。”竹愁的医术当世少有人及,她说只有十年,那么……
“没有法子了吗?”她颤声问。
竹愁对她说话,眼睛却盯着燕离,眸中隐有怒色,“陛下于四年间连破六国,尽揽半壁江山,纵览古今,可有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过?从来反常即妖,陛下耗费了远超旁人十倍的心血精力,已然伤及根本,何况积久不治,更是损伤真元。如今若肯善自调养,穷尽我毕生所学、倾尽燕宫的珍稀药材,也仅能保十年无虞。”
十年,那么短,他们的孩子还不到三岁,他还要征战四方一统天下,上天怎忍心只给他十年!
那时的她尚不知道,十年也只是奢望。
今日桐秋看着火盆里快要燃尽的帕子只余了沉默,彼此心知肚明却不能点破。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恰恰对上燕离的眼眸,那一刹她仿佛猝不及防被人劈了一刀,疼了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目,深重如墨的颜色好似吸纳一切的沼泽,里面铺天盖地的痛楚,密密匝匝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
“怎么了,桐秋?”只一瞬,燕离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镇定,快到几乎让她以为刚刚一瞥所见不过是幻觉,然而这种沉默的压抑着的痛苦却更令她心如刀绞。
痛苦却无言,仿佛一开口,便要呕出殷红的鲜血。
“没事……我……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她慌不择言,只想尽快逃离这里,哪怕再待一刻,泪水便要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她不能哭,今时今日她能再让燕离分出心来安慰,他已有太多负累,不要再加上她的泪水。
她逃至折廊,方才停下脚步,背靠廊柱,以手掩面。
这样的他还能撑多久,仍是一日日熬着,直到耗尽所有的心血才肯罢休吗?
桐秋手持药碗回来时已是神色如常。
燕离抿了一口,果然又是苦不堪言。不用问,竹愁听闻他今日上阵必是不悦,肯定往里面放了不止三倍的黄连,没有大夫喜欢不听医嘱的病人。
“药换了?”久病成医,透过黄连的苦涩,燕离还是隐约尝出今日的药与往日有些许不同。
“嗯,竹愁又改了药方。”燕离病势每有变化,竹愁总是要斟酌着添减几味药。
燕离干脆利落地喝完药,低声道:“军中尚有事,你先睡吧。”
六、冷月
桐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外。
犹记初见时,他一身战甲行于城门之前,勒马扬眉,身后九霄云动滚滚而来,如今的身影却单薄的仿佛要散在这夜色里。
俱是眼前人,却仿若相隔千里,她用尽全身力气也追不上他的影子,他却耗尽余生精力去赴一个昔人已逝的约。
突然很想笑,他们都不过是疯子,明知求不得却不愿放手,那一点执念不惜以心血养之,熬到蚀骨焚心的那一日才算终了。
她关上房门,遣开众人。压抑了太久,今夜只想灌醉自己。
多少次,她在后面凝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离去。转身,空荡荡的宫殿里只余她一人独自对月,四下珠晖灿然纱曳玉铃,鎏金锦塌绣枕横陈,富贵奢华如斯,心底却只余悲凉。
她其实很怕,很怕哪一日送走了他,望眼欲穿等回的只是一具冰冷尸骨。都以为他永远都是强者,却不知强者若是败,便是败得彻头彻尾。
这一次执意与他同行,好在燕地民风开放,她也曾是驰骋沙场的女将,燕离既已应允,百官略略上书劝谏,也就罢了。
抛开大燕国母这个光鲜亮丽的身份,她不过是万千独居闺中等待归人的普通女子中的一个。
忽觉有人敲门,桐秋皱起娥眉,喝道:“出去。”
“是我。”平静悦耳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一个体态婀娜,步姿轻盈的缥衣女子推门而入,瞬间泻进一室月光。
“你来了。”桐秋低声嘟哝着。似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刺目光芒,她将小臂搁在额上,宽大的袖子遮住了微显疲惫的面容。
“这是怎了?好端端一个人喝起闷酒来,大燕国的皇后这个样子躺在地上很没有仪态哎!”江竹愁与她相识十数年,什么狼狈样子彼此没有见过?当下也不以为意,伸手拉她胳臂,想扶她起来,却听得桐秋喃喃自语:“那时候我们都希望他能明哲保身,他在所有人的期盼中退了步,却一步退在了刀刃上……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我劝阻了阿离,是不是今日大家都能好过一些……”
“我记得,你甚少说‘如果当初’……”竹愁轻叹:“其实再来一遍,你们还是会做出同样的诀择,更何况这并不是你的错。”燕离又岂是听人劝的人?竹愁不觉惘然,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谁的错!所有人都没有错,却又为何会迎来这样的结果?
拉起桐秋,却惊觉她满面泪痕,怔了半晌,方道:“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哭。”
桐秋伸手抚了下脸颊:“我竟是不知道自己哭了……”竹愁微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去劝解。
月光微凉,竹愁看着她们的影子在地上拖曳出狭长的一道,恍惚间想起桐秋出嫁前的日子。
淡淡的月光透过床纱,颜色不甚分明。两个少女喁喁私语、连床夜话。
桐秋的声音里有着抑制不住的欢喜,“竹愁,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像是邂逅了传奇。”
“传奇里的主角是不会成婚的,成了婚,传奇便死在婚时的龙烛凤影和以后的柴米油盐里了。”竹愁喟叹,“你真的想好了吗?燕离会待你很好,但温存未必就是体贴,他可能……”竹愁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吴家是将门之家、簪缨世族,这场联姻不仅仅关系到桐秋和燕离两个人。
“我知道,可我已决意追随。”
那时的她想告诉桐秋的是:他很好,但他未必是你的良人。竹愁一直认为女孩子要遇到一个会全心待她,不让她落泪叹息,不让她忧伤烦恼的的男子才可以嫁人的。虽仅有几面之缘,那时的竹愁已敏锐地觉察到,燕离不会是那样的人。
燕离的目光总是落在远处,他的路太长,永远不会为了谁而稍作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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