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553 更新时间:17-03-01 21:38
前朝中后期时常遇灾年,饥荒遍地,朝廷极少赈灾却也一直没闹出什么大乱子,当年程朔风读史时对这一段颇有疑问,因知道方轻尘在军中是出了名的博览群书、见微知著,还特地去找他请教过,恰逢方轻尘无事,便将这一段细细地说与他听:当时朝廷把持着粮仓,一旦某地出现大饥荒,并不开仓放粮,而是先在当地征兵,青壮皆被征走,老弱妇孺无所依靠无力反抗,唯有自行饿死,彼时四处无粮,百姓们竟是求着将家中男子送往军队,好歹军中还能吃得上一口饭,家里也算是留下来一个男丁继承香火。
他记得方将军说这段话时眸中那若有若无的悲凉与讽意,前朝这一举措到底是惹来了冗兵拖垮国库的麻烦,可是燕军正是缺兵的时候,如果采取了这个法子……当然,燕国远不至下作到不管百姓死活的地步,但即使只是暂时的,这种办法也称得上一句丧尽天良了!
程朔风几乎不敢再往下想去,兀自犹疑彷徨着要不要说出口来,耳边却传来了燕离喃喃的语声:“凡五谷者,民之所仰也,君之所以为养也。故民无仰,则君无养;民无食,则不可事。仓无备粟,何以待凶饥?①”当即心头一凛,同样的办法,他能想得到,燕离又怎会想不到?不过是不肯罢了。
三人心头思潮起伏,俱是无言,一时间室内陷入沉默。半晌,燕离长叹一声:“到底是我太急于求成了。”
正值隆冬,殿内烧了地龙极是和暖,燕离却嫌气闷,桐秋劝着,到底是开了一线窗。恰值一阵冷风吹过,摇曳了一串烛火,明明暗暗的光影打在面上,苍凉底色。
桐秋默了一默,轻声道:“也不是这样说,便拿燕国初立时天下的形势来算,若遇上连年大荒,有那些个世家大族囤粮居奇,十二国里内乱的国家也不在少数……再者说,现下不还没到荒年吗?”
燕离阖着眼,声音里也带了三分倦意:“那也比现在遇见景况上要强些,再者司天台今年的消息也不大好……但愿不是吧。”江山一局棋,繁华背后残垣断壁遍野凄凉。末了那句话在唇边转了一转,到底是没能说出口来:说不得,我竟是这天下的罪人。
现任司天监还是当年方轻尘举荐的,于天文阴阳历算上极有天分,至今未出错谬。他既推算出今年时气不佳,多地旱涝急转,十分里便有了八九分的准儿。桐秋闻言也不觉蹙眉,想是这几年和风细雨,日子过得太过平顺了,之前竟是谁也未曾虑到这般景况。心念一转,登时醒悟:粮况如何,燕离心里怕是早有一笔明账,如若不然为何这些年无论难到什么地步燕军也从不打围城战?
燕离耗了大半日神,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这些日子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便是神智清明的时候也很难凝聚起精神来,每日思绪纷杂,唯有执棋的时候眼中所见全是黑白厮杀,其余一切不管,反倒能静心宁气。
这件事他心里已有了计较,纵然此刻精神不济,也少不得强撑,先将事情说个清楚明白再做道理。毕竟他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燕离理了理思路:“我原意在各国宗室中选出几位,是作为藩属国君。”
“这倒是个可进可退的法子,”桐秋一点即透,“进不用说,就我们的人对各界上层的渗透情况而言,各国物力泰半是握在大燕手里的,眼下又是战后百废待兴之时,便是不用他们年年纳贡,各国也没有多少余力来发展军事,燕有精兵强将留驻他们的土地,控制权实则还在大燕手上;若是退,天下粮仓尽在掌控之中,可从有余裕的地方征粮,周转起来也便宜,只是那些歉收的国家怕是顾不了多少了,再则,燕国也要裁军……”
这话说得含蓄。旧日里,除去上缴官中的,那些大户人家余粮总有不少,世家大族一年库中进个几万石也是有的。抛开兵荒马乱的时日不说,这几年休养生息下来,各家各户仓里存粮也渐渐上去了。这些年燕国除了把持各地粮仓,端掉了不少做粮食生意的商户,对这些余粮也是着意收购,由于开出的价格不薄再加上着意施压,少有家族敢与燕国抗衡,换言之,各国手里没有多少粮食,有钱也没处买粮,想要组建军队也是有心无力。拿燕国现今的存粮来说,即便今年颗粒无收,留下种粮并支应下一个可能的荒年也是稍有余裕的。但若是真到了那一步,只怕是天下粮荒,燕军总是要保留大部分精英,为了维持军队运转,粮食必须充足供应,于是在总体粮食不足的情况下,一些国家必然会因此而粮食短缺,民以食为天,多年战乱本就人心不稳,这一缺粮又得不到多少赈济,势必会发生动乱,到时候有粮食的国家不止燕国一个,但是兵强马壮的国家就只剩燕国了,动乱再怎么严重也波及不到燕地。燕离不会罔顾天下百姓,但为了燕国,弃车保帅,牺牲个把疆域他可以做得毫不犹疑,甚至做得漂漂亮亮,今世乃至后世哪怕史笔如针也找不到半点插缝的余地。
燕离目中露出赞许之色:凡事先算胜再算败才是万无一失,谨始虑终才可随机应变游刃有余,此外总要留些后手,时刻审时度势,必要之时取舍决断不可拖泥带水……这一点桐秋算是历练出来了。
“既如此,你这几日且和关河商榷着拿出一个纲目来,等这事议上了章程,剩下的细节让他和那些内阁大臣们敲定。”
这边已是敲钉转脚,那边程朔风才会过意来,惊道:“什么?若真是连年大荒,这便要放弃了?”近十年心血,千秋功业,万里河山,一朝弃之。
“我若不放弃,到那时天下势必满目疮痍……朔风,那不是我要的天下,与其收获一个这样的天下,我宁可保得燕国的繁华鼎盛。无论何时,燕国不容有失,这是朕的底线。”燕离声音不高,却是字字斩钉截铁,掷地可做金石之声。
程朔风瞪大了眼望着燕离,竟是一时无法言声。耳边只听得燕离轻声道:“藩属国的事回去同你手下的将领们说说,那帮子人在战场上待久了,一个个血气方刚的,到时候可别在朝会上大闹起来。文臣们就交给关河去打理了,这几个月我从各地林林总总裁了十来万人马,也就是他猜出了一点眉目。关河总领内阁已久,前几年亲征时,后方便多是他在打理。以关河的才具,做个宰辅也不过分。届时若出现万一的景况,由他在后方提要钩玄,各地的事还是得你和北亭去处理,各国内乱若起,我派出去的人,务必一个不少的给我带回来。”
程朔风起身,单膝点地,语声铿锵有力:“臣领命。”顿了一顿低声道:“陛下请放心。”语中诚恳担忧之意燕离怎会听不出来?遂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又道:“离京这么久,这次回来先歇几日,我让太医院的人在你府上候着呢,回去让他们给你扶扶脉,征战多年受伤无数,可切莫落下什么病根。”
程朔风看着燕离消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只觉喉头热块上涌,动了动唇却说不出话来。你的病根又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呢?陛下,不要再费心思惦念我们了。
三、长恨此身非我有
眼下已是三月初。清越阁院内多值梅兰竹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②。桐秋坐在窗边闲闲出神,思绪尚未从一个多月前的事上回转过来,耳边听到侍女回说“太子已经睡下”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借着月色回望了一眼影影绰绰的轻纱床幔,说来可笑,除了新婚之时,她与燕离真正能朝夕相对的时间也不过是他病重后这数月。桐秋甚是无谓的一笑,心绪又飘飘摇摇去的远了。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③
那一日,她穿着嫁衣坐上喜轿,满头珠翠沉甸甸地压着,竟是比平日里握的枪还要重些。喜帕盖在头上,只能瞧见脚前的方寸地,她被人牵着一步一步走在大红毡毯上,一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唯有手中的温暖真实可触。
直到礼成后坐在婚房里,她才缓过一口气来,仍是不敢动,攥着袖子抿紧了唇,第一次上阵杀敌也未紧张成这般,直到挑杆一动,露出一线眼风,耳边听着燕离的声音笑道:“怎么这样紧张,口脂都快教你抿花了。”她一听一看,一颗心方落在了实处,里面的欢喜都要满溢出来。
他待她自是极好的,只是这好里总带了几分缥缈。他惦记着的那样多,家国、天下、故人,这些事优哉游哉便将十分里占了九分半去。剩下那半分,是她的不是她的,似乎也不必在意了。
那一年整个燕州还沉浸在郎才女貌、十里红妆的传奇里,多少闺中少女艳羡得揉碎了手中的帕子,她却生生从梦中惊醒了过来。若是能一世在这繁花似锦里醉生梦死也是幸事,只可惜终究是醒的太早。那盛宴散尽后的一点余味,便要由她独自去尝。
昔年城楼上惊鸿一瞥,看他一身战甲行于城门之前,勒马扬眉,身后九霄云动滚滚而来,从此她执意追随传奇而去。追上了,世人便也将她书进传奇里,只有她自己明白,用尽全身力气追到的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无望。她以为自己可以不在意,只要不去深究那些过往,不去留心那些细节,隔着一层窗纸,他们永远是世人眼里相敬如宾的恩爱夫妻。但她终是做不到自欺欺人,更何况从一开始就陷足太深。
多少次,她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下去。这两个人,一个死去经年尸骨渐寒,一个病入膏肓行将就木,她又何苦与他们计较?可是她不能不想:她此生的结局早由一人埋下伏笔,再由另一人盖棺定论。
追得跌跌撞撞,在这一场角逐里,他不言不动便占尽所有,而她连争的权利都没有。
她也认命,也甘心,又奈何水潋镜碎。
从来盛事难长久,传奇只合他人看。
算到今,这一场烟火也该燃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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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墨子·卷一·七患》
②出自归有光《项脊轩志》
③出自李煜《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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