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9540 更新时间:18-09-30 16:13
十
夜幕深沉,寂静无声的黑暗中,唯有一双恐惧不安的眼睛印出了微弱的光。
难以入眠。
自她决定再次换心并不接受任何人劝说之后,令狐冲便一连三日夜不能寐。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想起之前那个恐怖至极的梦。
他梦到她死了。
从长发掉落开始,至十指青黑,尸斑逐日逐日爬满她的身子……
尽管梦已惊醒,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那种几欲逼疯他的痛楚却分毫不减地遗留了下来,让他再不敢合上眼。
忍不住又是一个激灵,令狐冲仿佛又看到了那些蠕动的虫子,于是下意识地,他用力抱紧了身前的人。
无声轻叹,东方不败没有睁眼,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安静地任他抱着。
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他或许已经在心里设想了最坏的结局,但东方不败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用盈盈的身子了。
只要像这样被他多抱上一秒,她内心的难过便会增多一分。
她渴望拥抱他,也渴望自己能回应他的深情,但却不是用别人的身体,不是用这具让他满心愧疚,也对自己恨入骨髓的身体。
东方不败从来不信鬼神,但现在却突然很想信一回。不是相信自己在换心之后还能醒过来,而是期盼着真的有轮回这种事。这一世爱不到的人,她想在来世好好爱一回。
不知为何,紧闭的眼角开始湿润了,东方不败觉得有些酸楚。
心里遗憾太多,于是很自然便会期待下一世能得圆满。然而看似美好的期待,实则只是无意义的妄想而已。
他们都知道,此行必死无疑。
“不要去。”最后一次,令狐冲依旧在挣扎。
然而东方不败却只是一脸平静,“我已通知了平一指,他会在洛阳与我汇合。”
拽紧双拳,撕扯的内心让他连望出去的目光都显得疼痛无比,“我不会告诉你的,你根本找不到你的身体。”
对上他的视线,东方不败眼神一顿,内心有了一丝软弱,却只是一瞬便重新坚定起来,“起初,在你身上闻到熟悉的胭脂味时,我以为你只是顾念旧情,所以瞒着盈盈偷偷收着我曾用过的旧物件。但如今,我已经知道你小心翼翼收着的究竟是什么了。”无法再看他绝望的双眼,东方不败抿着唇,转身朝门口走去。
单手扶门,她在门前停了下来。
踟蹰的背影让令狐冲有一瞬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漫天白雪中,她一袭鹅黄色单衣扶门而立的模样。
可上一次是归来,这一次却是彻底离开。
“对不起……”极轻地,东方不败哽咽道。
没有回头,她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缓缓合上的门阻断了令狐冲的视线,也将二人彻底断成了两个世界。一如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的东方不败,她身后的这扇门也不曾打开过一瞬。
窗外是明媚的阳光下的竹林,房内却是半分阳光都照不进来的深沉的黑暗。立在房中,令狐冲忽低头笑了起来。低声的,直至放声大笑。
仰头狂笑不止,眼角却越见晶莹。到头来,梦中曾发生过的那些如今竟真的就这样又上演了一回,甚至连对话都相去无几。当真可笑至极。冥冥之中,竟犹如被无形之手操控了般,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决定……
那接下来呢?自己是否该拧一壶酒去盈盈墓前发泄几句?又是不是会像梦中那样守着东方的尸身独撑几年,最终自断于杏树下?
哈。他令狐冲的命运不该由任何人擅自决定!哪怕结局无法改变,其过程也当自己说了算!
眸光坚定之后,令狐冲取下随身佩剑,开门追了出去。
“令狐冲……”竹林中,望着他衣带翻飞的模样,东方不败有一瞬哽咽,“我以为……”
立在她身前,令狐冲以指压唇阻止了她尚未出口的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不用说出来也可以。
不,是不要重复说出来。
许是某股扭劲被激了出来,现实越是要照着梦境来上演,令狐冲便偏不让它如愿。
“我陪你去冰湖。”
怔了怔,东方不败感动之余,不忘提醒道:“可平一指……”
扯唇一笑,令狐冲冷酷道:“他等不到你自然晓得来冰湖寻你。”
定定望了他半晌,这样的令狐冲还是东方不败第一次见到。直到对方牵起自己的手,她突然想到,平一指若等不到自己,定会先来绿竹巷,最后才会去冰湖。如此一来,怕是会耽搁上好些天。忍不住侧头看了看身旁的令狐冲,见他一脸不容置疑的模样,东方不败不由低头轻笑起来。
哪怕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也能拖一天是一天吗?
令狐冲,你怎么这么傻……
平一指在洛阳城外等了东方教主三天三夜,当他终于决定硬着头皮去绿竹巷看看时,令狐冲与东方不败早已到了黑木崖。
重新回到湖边木屋,东方不败的内心满是感慨。半年时光在常人来看很短,于她却像是重活了一世。哪怕最终依然逃不过挖心而死的结局,但不管怎么看她都算是赚到了。
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瞅了瞅蹲在一旁生火的令狐冲,唇边的笑如冬日暖阳。
令狐冲回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东方不败像这样痴痴望着自己的模样,愣了一秒,随即笑着站起来,“就这么移不开视线?”
面上一热,却并不躲闪,东方不败反而迎着他的目光上前几步,“是呐,怎么看都看不够呢。”
闻言,反倒是令狐冲眸中的光芒凝了一瞬,唇边原本打趣的笑渐渐多了一点别的意味,望着她水亮的眸子,喉头上下翻滚,最终却只是咬着牙移开了视线。
见他如此,东方不败的心头不禁又起了酸楚,忍不住低头靠在他胸前,她闷声喃喃道:“我多希望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我自己……”
心一紧,令狐冲满是心疼地圈住她的身子,抿着唇,依旧半句安慰都说不出来。他何尝不想她二次换心也能像之前那样苏醒过来,哪怕是要他等几年,十几年,甚至一辈子,只要她能醒过来……
可没人知道她此次换心的结局是什么,她也好,平一指也好,谁都无法保证。倘若她这次真的一睡不醒,那么这几日就是他与她相处的最后几日了。饶是当初自己命不久矣,令狐冲也能看破生死谈笑风生,如今换成东方,他却无法做到那样洒脱了。
尤其是经历了那场如同真实的梦境之后。
怀中抱着的是真实存在的,哪怕虚假,却依旧真实;而冰湖旁的洞穴中静静躺着的也是真实的,虽形如死去,却鲜活依旧。
感受着东方难以言表的情绪,腰间被她不舍的双臂紧紧搂着,她的呼吸真实而温暖地穿透衣料烫贴着他的胸口,想着她说‘多希望’时眸光暗淡的模样,令狐冲心念一转,突然很想试一试。
因为一个梦,令狐冲萌生了一种巨大的,不可理喻的妄想。
“你想做什么?”
冰湖边,令狐冲抱着东方冰冷的身子从山洞中出来,踏着厚冰飞过湖面,再几个起落稳稳落到木屋前。将她的身子放在梨木大床上,又依循梦中所见那样,采了崖下盛放的白梅,与酒一起调制成汁。虽然想用她喜欢的杏花,但时候不对,深秋之中别说杏花了,就连叶子也不剩几片绿色。
东方不败还来不及感慨亲眼看着自己的身子躺在面前的怪异感觉,眼见他捣鼓完这些便坐到床边并动手想解开自己的腰带,忙一把抓住他的手,“你到底想做什么?”
抬眼看她,令狐冲一脸认真地说:“如果我说我想让你醒过来,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怔了怔,手不自觉地松开了,“醒过来?”像是在此之前完全不敢想象般,东方不败愣愣地盯着他,眼中尽是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低头继续解开腰带,令狐冲微微颔首,“是呐,确实不可能。”拉开衣襟,内里的底衫便露了出来,裹在东方凹凸有致的身子上,让令狐冲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瞬。抛开杂念,令狐冲一边伸手过去,一边沉声说道:“就算如此,我也必须试一试。”
终于在他解开最后一层束缚时回过神来,猛地拉住他的手,东方不败急急地道:“等一下!停下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看了看‘自己’半敞的底衫,胸前肌肤已隐约可见,脸上一红,一面伸手合上衣衫,一面瞪着令狐冲,“为什么要脱我衣服?”
看着她,令狐冲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的身子一直躺在寒冰床上,虽然不腐,但周身被冻经脉不畅,心脏一旦受不住这阵寒,很快就会……”顿了一下,才又说:“我虽然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多大用处,但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梦境中,原本鲜活的心脏在换入东方冰冻的体内后便渐渐停止跳动了,哪怕当时平一指不忍指出真相,但令狐冲的心里却是明白的:早在换心的这一刻,东方就已经死了。
因此,为了心底那抹微小的希望,他想在换心之前让她的身体提前‘活’过来。
距平一指赶来至少还有几日时间,在这几日里,将她的身躯搬离寒冰床,每日以白梅加烈酒调制的汁液涂抹体表,再以易筋经浑厚又温暖的内力灌入体内,如此反复几日,定能将她堵塞的经脉重新打通,为她的心脏归位做一个温床。
“如果,”看着他一脸坚定的模样,东方不败有些不忍心说出来,“到最后并没有用呢?”她能活下来的几率怕是连一成都不到。
“试过了,也就没有遗憾了。”望着她的眸光温暖如初,令狐冲轻勾唇角,“大不了,与你一道长眠于此。”
听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生命只是一场儿戏,东方不败一面气他不爱惜自己,一面却又感动不已。双手捧着他的脸,东方不败能在他的眼中清楚看到自己的倒影。心上一软,于是连嗓音也变得柔软起来,“令狐冲……”
握住她的手,令狐冲笑着说道:“我喜欢你像这样叫我的名字。”
平一指的出现比想象中还迟,足足半个月才在冰湖看到他的身影。饶是如此,令狐冲也觉得他来得太快了。
寒暄客套并不会出现在他们三人之间,免去了一切繁琐的过程,东方不败只留下一句,“不要麻沸散。”她要清醒着,最后再看他一眼。
端着药碗的手抖了抖,平一指抬眼看了看令狐冲,却依然无法从他面上看出半分情绪来。
于是三个人谁都没有再出声,一个默默忍着,一个静静守着,另一个则悄悄汗湿了背脊。
直到心脏被重新驳接到东方教主体内,瞅着自己满手血迹,平一指的冷汗渐渐爬上额头。教主的心跳变弱了。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种结局,但真正到了这一天,平一指才发现竟连自己也在无意识地期盼着奇迹。
只可惜奇迹终究无法再次发生。暗暗叹息着,平一指准备进行最后缝合。
“等一下。”突然出声叫停了平一指,令狐冲并不看他,只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东方。
“令狐公子?”
在平一指诧异的目光中,令狐冲竟毫无预兆地将自己的手伸进了她的胸腔内!
“令狐公子!”大惊失色的平一指想要阻止他,却被他面上如寒铁般坚毅的神色怔住了,一时间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仿佛身边没有任何人存在,令狐冲以右手轻轻握着东方的心脏,然后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浑厚却也温柔的内力凝聚在掌上,五指轻开轻合,辅助着她跳动起来。
你不是这世上最骄傲的人么?竟甘心就这样输给老天爷?你不可以认输,你不会输!你是东方不败呐!
令狐冲很明显地感觉到掌中心跳依旧在减弱,若不是有他辅助,怕是早已停了。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他望着床上面白如纸的东方不败,如铁般坚毅的神色也禁不住染上了哀色。
到头来,竟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止梦境变成真实……
思及此,心有悲戚的令狐冲突然发了狂般猛运内力!
身旁的平一指看着他衣带翻飞赤目立发的模样暗叫不好,如此下去只怕救助不得反倒伤了自己!想上前拉开他,却奈何他周身真气缠绕无法近身不单止,反倒被生生逼退了几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平一指只能眼看着青筋乍起、黑发泛白的令狐冲持续暴走,竟是半点方法都没有!
眼看‘狂风’席卷两人,就连东方教主也无法幸免地被包裹在内,已被逼到门边的平一指望着那个绝望至极的人,不由悲从中来。
在门边跪了下来,平一指以额抵地声色俱哀,“令狐公子……”
又是这片什么都没有的混沌。
东方不败显然已能适应这里了,虚无也好,混沌也罢,她都不在乎也无意查探,她唯一在乎的是这混沌中一阵连着一阵丝毫没有停歇的‘风’。称之为劲风也不足为过,衣角被吹得呼啦作响,长发被牵得胡乱飞舞,可不知为何到了面上却如爱人的轻抚般暖如朝阳温柔似水。丹田有一股暖流正与这阵风产生反应,风越劲暖流便越强,这股不服输的劲头竟和自己一般倔强无二。
等等,衣角?面上?丹田?
东方不败怔了怔,随即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竟腾空立在这片混沌之中!不再是之前的无形状态,而是自己的,是她东方不败的身体!
一时间心中又惊又喜,东方不败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瞅着自己,如许久不见的旧友那般。眼中渐渐有些湿润,却不等她怀念感慨,就发现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变得透明。或许并不是透明,而是正与这片混沌融为一体。虽不曾经历过,但东方不败知道,一旦融合结束身体消失,自己大概也就真的不再存在了。
令狐冲……
被温暖的‘风’包裹其中,东方不败忽然开始想念这个人了。她一次又一次任性地决定着自己的生死,而他哪怕百般不愿却也依了自己。他说,他曾梦到她死了。问他最后如何时,他却忽然不说话了。东方不败知道,他定是傻傻地随自己一道去了。
如此想来,自己欠他的竟远比他欠自己的多。
令狐冲,你为何这么傻……
混沌蔓延到腰部,已经失去了‘立着’的实感,并渐渐感觉不到双臂的存在,可不知为何,五感消失了之后,心跳的感觉却越发清晰起来。合上眼,微疼的心脏有一种被谁紧紧握住的奇怪的紧致感,熟悉的暖意从心脏开始蔓延全身,她终于微笑起来。
令狐冲。
他的内力犹如太阳般耀眼又炽热,烫得她已经消失的身子又重新有了知觉,而那灼白的强光猛地自体内爆发,瞬间便驱散了四周混沌……
“咳,咳咳。”
尚未睁眼,便听到几声轻咳,直到梨木大床上的白色纱帐映入眼帘,橘黄色的烛光晕染其中,东方不败的心里忽就复杂起来,自己竟然……
循着刚才听到的声音,东方不败撑起身子看向窗边,一袭浅灰色狐皮裘衣的令狐冲正背对着自己捣鼓着手中的瓦罐。看着他的身影,东方不败惊得好半晌没能叫出他的名字。
“你的头发……”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却在寂静的浓夜中颤抖无比。
‘哐当’一声,瓦罐毫无预兆地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地药渣抖落,墨色汁水趟了一地。令狐冲在原地愣了许久,始终不敢回身。
“令狐冲……”渐渐模糊的视线中,他笔挺的背影却依旧清晰,东方不败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眼中尽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
僵硬地转回身子,直到对方晶莹的瞳孔映入眼帘,令狐冲的面上瞬间有了动容。大步过来将她重重揉进怀里,温软的身子霎时间让他鼻酸起来,“东方……”心头堆了无数话语,到真正开口时却只有短短两个字而已。
东方不败颤抖的手指悄悄爬上了他的后脑,指间发丝缠绕,却是灰白一片。眼泪烫疼了双眼,伏在他肩上,她用力咬着唇。
浓夜倾洒在窗边,寒风也被纸窗挡在了夜色里,面积不大的小木屋内,被橘黄色的烛光铺得满满的,没有一处不是暖如春日的光。令狐冲只觉得她眼中那晶莹剔透的亮光犹如太阳,晃得他有些不真实。于是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脸,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大力就会戳破这个梦。
直到一双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被她的力道捏得心上一紧,令狐冲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不是梦境,是真的。
再一次倾身抱住了她,令狐冲一边傻傻地笑着,一边却流下泪来。
是真的,东方真的醒过来了……
掌心传来的他的脉动让东方不败的心脏狠狠一缩,难以置信地任他抱着,眼泪趟得更急了。
怎么会……
听着他厚重的呼吸,再不似曾经那般轻盈,想着初初醒来时听到的咳嗽声,东方不败下意识地看向桌边洒了一地的药渣。那不是煎给她喝的。
抿着唇,东方不败无法想象那日自己失去意识之后他与平一指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让他灰白了头发,甚至,断了经脉。
紧紧搂着他,包裹在厚重的裘皮大衣下,他的身子竟比之前更加单薄了。
从他身前退开些许,东方不败抬眼瞅着他,奈何满眶的泪水让她无法将他看真切。索性双手捧着他的脸,棱角分明的脸庞不禁让她又是一番心疼。
想问他究竟对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搞得如今这般虚弱;想知道自己这次又睡了多久,又让他痴痴得守了多久。想问的问题无数,却不知为何一个也没能问出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令狐冲,心头狂跳的东方不败已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呼吸有一瞬停滞,旋即,犹如被点燃的烈火,令狐冲反客为主近乎贪婪地掠夺着她的一切。
白色纱帐摇曳着飘落下来,狐皮裘衣滑落在床边,两双并排放着的鞋被裘衣一压便挤在了一处。纸窗不知何时被寒风刮了个洞,呜呜叫嚣的夜风争先恐后地从这里钻进来,却还不等刮到纱帐前就被同化了,和屋里灼热的气息一同,烫成了春日里粉扑扑的红。
清晨醒来时,偌大的梨木床上已只剩令狐冲一人。猛地翻身坐起,双目可及之处并无那个人的身影。枕边尚有余温,狐皮裘衣被好好地挂了起来,只剩一双的男靴孤零零地立在床前。破开的纸窗被简单地用布遮住了,却并不顶事,裹着雪粒的寒风依旧从那个破洞中呜咽而过,穿透层层纱帐,径直从掀开的锦被处钻了进来。赤裸的身子顿时生了寒意,抿唇低咳两声,令狐冲起身拾起了一旁摆好的衣裤。
披着裘衣推开门,满目雪色映得令狐冲眼前银亮,眯了眯眼,这才提步走出去。
门前尚有未被盖住的浅浅足印,穿过了庭院,朝着冰湖笔直而去。令狐冲抬眼看了看稍远处的冰湖,却依旧半个人影都看不到。拉紧身上的裘衣,令狐冲踏着积雪走了过去,便见浅浅的印记旁边又多了一行深深足印。
幽蓝的冰湖表面依旧结了层薄冰,令狐冲能清楚地看到湖中冰鱼优哉游哉的模样。
东方的足印到这里就看不到了。
望着冰湖对岸,已分辨不出山壁与洞口岩石,唯有灰黑的厚重色彩上涂抹的灰白色的积雪尚能被看见。没了内力,他已和寻常人无异。或许比这还糟。
下意识地看向身侧无力垂着的右手,令狐冲抿唇而笑。一点代价而已,值得。
有人来了。
倒不是真的听到了鼓动的风声,令狐冲只是知道而已。每天这个时候,他都会来。
侧头看着刚从崖上下来的平一指,令狐冲一脸淡然地道:“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你大可不必再为我费神。”
“我也说过很多次,你不能再住在这里。”对他这样不听话的‘病人’,平一指通常有很多种方法能让对方‘学乖’,却没有一种能让面前这个人改变想法。
在这一点上,倒是和东方教主不分上下。
探手抓起对方手腕,连寒暄也省了,平一指凝神皱眉,语气颇为不悦,“令狐公子可曾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今时不同往日,冰湖的天气如此恶劣,你怎可再住?”指下脉搏传递来的信息一如他所料,又比前日重了,“就算令狐公子不爱听我也必须再说一次。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就算是华佗转世只怕也治不好你的伤。”不过,总觉得今日的令狐公子看起来和往日不同,竟然乖乖立在这里听我劝导既不发脾气也没转身就走?奇了怪了。还有,这令狐公子为何一直看着自己笑?
满心狐疑中,平一指听得对方应道:“平大夫说的是,睡了这许多天,怕是也迫不及待想去外面看看了。”
微微皱眉,平一指还来不及细想,便见令狐冲又朝自己笑了。不对,并不是看着自己。
怔了怔,平一指听到了身后那细微的响动,再看令狐冲眼中的笑意,心头顿如钟鸣。难道是……
“平大夫。”
清冷的女声自身后传来,踏雪声几不可闻。便见令狐冲从狐皮裘衣下伸出手来,一只裹着素色衣袖的纤纤手臂便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掌心。
面对突然出现的东方不败,平一指只是呆愣愣地盯着她看,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东方不败倒也不在乎,令狐冲却是轻咳两声低笑道:“平大夫可是未曾见过我家娘子?”
闻言,东方不败挑眉看去,“谁是你家娘子?”
笑,“谁搭话就是谁。”
“我可不曾嫁过你。”
“是吗,那……”附耳过去,令狐冲低言半句便又退回,眼见对方耳根泛起微红。见好就收,只紧紧握着她不再多言。
“平一指,你想盯着我看到几时?”微愠的语调,东方不败横了平一指一眼。
到这时才终于回过神来,对上她的视线,第一反应竟是‘噗通’一声就在雪地上跪下了,“东方教主!”
见他如此反应,令狐冲忍笑没有开口。东方不败却一脸不悦,语气越发冰冷了,“不过几座枯坟,何来教主之说。”
听得对方发怒,平一指大气也不敢出,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雪地上。却不知他越是如此畏惧,越是让东方不败看他不顺。并不是生来就愿意让人惧怕,只不过当初身在其位又极具抱负,自负的自己不信他人,便也不被他人所信,全凭一身武艺及聪慧头脑才得以在那龙蛇之地立于顶端。而今时过境迁,几经生死的东方不败早已看淡权欲,只想与令狐冲做一对神仙眷侣,再不是那人见人怕的‘东方教主’。
平一指虽对自己有恩,但如此这般的态度,显然还当自己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竟丝毫不曾将自己当做朋友。正是这样,才让东方不败内心愤愤不已。
忽听得身旁传来轻笑声,东方不败怔了怔,转头看向令狐冲。只一眼,便知自己的心思已被对方看穿,涩然中,一身霸气荡然无存。
“快起来吧,怎的总喜欢跪她。”握着东方的手并未松开,令狐冲上前半步扶起平一指,狐皮裘衣滑下半肩,寒风陡然侵袭而来,似穿骨而过,刮得内脏生生地疼。
“令狐公子!”见他面色剧变,平一指忙抓起他手腕,搭脉,眉又皱在了一处。
狐皮裘衣被重新拉了回来,背心一股暖流涌入,如春日暖阳般烫贴着他的五脏六腑。内息在他体内走过一遭,东方不败的心又揪了起来。他的伤势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重。经脉数处受损,有几处曾可危及性命,右手更甚,只怕如今连力气都难以使上了。
“为什么会弄成这样?”疑问出口之后,东方不败又暗自摇头,不对,当前最要紧的不是为什么。拖着这么重的伤势,又如何顶得住冰湖这样恶劣的天气。于是不等平一指开口,东方不败已自行做了决定。
“等我一阵。”
撂下四个字,令狐冲只觉眼前一花,身边已不见东方。不消片刻,便又看到她拿了自己的随身佩剑回来。
“走吧。”东方不败看了平一指一眼,“有什么上去再说。”
理解到对方意思后,平一指连连点头,“对,先离开这里。”
日月神教覆灭后,黑木崖也便没落了。倒不是没有宵小觊觎,起初是令狐冲守着没放任何一人上崖来,后来,江湖上又有了‘东方不败未死’‘东方不败重出江湖’‘黑木崖被阴魂占据,是为鬼地’等等传言,加之崖高道险,寻常人上不来,江湖人畏人言不上来,久而久之,便也真荒了。
一向不爱这黑木崖上的风景,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更好,但如今,却没有一处能比得上这座落了尘的宫殿,以及庭前这片残杏林。
扶窗而立,东方不败瞅着这片脆生生的杏树林,一阵阵地出神。
“在看什么?”
身旁传来熟悉的男音,东方不败弯着唇,却没有回头,“有酒么?”
闻言,令狐冲抿唇一笑,“教主大人,我酿了好些年的酒一个月前就被你喝光了。”
这才记起,住进寝殿那天,从平一指那里得悉了令狐冲重伤的原因,又被告知再无法复原,东方不败内心郁结,又不愿发与他看,便自己跑到林子里大肆破坏了一通。却不知令狐冲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因此待她回来,便领着她到了庭前一颗杏树下,挖了好几坛酒出来。
——你睡着的那两年,想着预先埋好,等你醒来一起喝。
当时,令狐冲眸光复杂地瞅了她一眼,说:“谁曾想,等了两年,却没有等到‘东方’。”
想到他那日‘哀怨’的眼神,东方不败轻笑起来,“若我当时一直不认,你是不是要一直陪我装傻下去。”
从身后轻轻揽着她,令狐冲沉声说道:“为了留住你,是。”
听出他言语之中的认真,东方不败不禁想起初初醒来时,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可会离开我’的样子。心头一软,忍不住向他怀中靠了靠。
“平一指今日怕是也不会来了。”
自两人搬出冰湖住进这座寝殿以来,已两月有余,起初,平一指还是每日清晨准时来替两人调养身子,也不时与令狐冲对饮几杯。令狐冲虽不能多饮,却总要贪几杯,平一指也是好酒之人,不爱小杯小盏这点,与令狐冲别无二致。而喝酒这种事情,又怎么少得了东方不败。如此一来二去之后,三人竟真如朋友般随性起来。平一指也不再畏惧东方不败,不管何时,只要兴致来了便会带几壶美酒上崖来找他俩。
只是,那日之后,便再没有出现过。
“算来,也有五日了。”
“五日了么?”
“被你那样吓一吓,怕是好长时间都不会来了。”
闻言,令狐冲挑眉道:“不会挑时间,小惩大诫。”
想到令狐冲那杀气腾腾的模样,东方不败只觉好笑。明明内力尽失,甚至右手举剑都不易,却就那样赤着上身立在平一指面前,剑指眉心,一副欲将他双眼剜出来的凶狠模样。
又没有真的被他看到什么,毕竟他一上崖,东方不败就察觉了。只是不知为何,见到半披外袍赤裸肩头出现在他面前的东方不败,平一指脚下一软,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于是,一坛上好的绍兴老酒全数喂了土地。
觉得好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东方不败在他怀里转身,一脸惋惜地望着令狐冲,“可惜了那坛酒。”
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东方,就连颊边那道淡色伤口如今也越发可爱了,令狐冲忍不住轻啄一下,道:“一坛酒而已,只要你想喝,天涯海角我也会陪你去。”
闻言,东方不败眸光闪亮地盯着他,“你这,可是在许诺我?”
被她的眸光摄了心房,一片炙热中,令狐冲重重点头,“是。”
听着他坚定的嗓音,东方不败禁不住情动,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好,天涯海角,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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