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897 更新时间:20-06-03 08:06
天子接受齐侯觐见一事传播开,众诸侯对这个东方大国又多了几分忌惮,然而预想中的齐郑联姻却没有出现,郑太子一句“不愿落下攀附大国的丑名”,齐侯再一句“年轻人志气不凡,必成大器”,此前大胆而高调的”相亲”盛举就这样无疾而终。
然齐侯有意拉拢郑伯,嫁女不成,便主动提出要为郑国减缓战乱之苦。以自己的名义,号召卫、宋、陈、蔡四国聚集温地,与郑国握手言和。碍于这位东方老大的情面,四国君主不得不乖乖照做。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谓的和谈不过是在做表面功夫。就连名义上受恩惠的郑国,又何尝愿意真正领情?
原本,倘若齐郑当真联姻成功,郑国就相当于背靠齐国这座大山,对以往有过嫌隙的这些周边国家,产生的威慑力自然不小。而反之,变成如今这幅局面,却只会落得人背地偷笑。为此,要说郑国群臣对这位”有志气的”太子不含一丝一毫怨言的话,那也是不那么现实。
太傅楼明堂曾面露惶惑不解,并直言指责太子,千载难逢的机遇白白放过,真枉费国君为他苦心编排。
太子听之,认之,态度谦恭,却不悔之。
太傅唯有叹惋,离去。
朝堂上,群臣旁敲侧击,意欲规劝其国君,莫要因小失大,爱子以误国家大计。
然即便是在此时,国君依旧沉稳依旧淡然,力排众议,宣布“停战两年,休养生息。”
“众卿心中所想,寡人并非不知。而做此主张,亦是寡人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战争,尤其是仅凭一己之力的战争,定是消耗巨大的,长此以往,我郑国将不堪重负。故以为,欲打破僵局,自身的强大远远不足,削弱瓦解敌人的同盟,同时建立起自己的同盟,才是制胜的法宝。。。。。。”
下了朝,子宸在东城门的城楼上,觅得父亲踪影。他背身而立,极目远眺,看得专注而投入。冬日萧索,无甚美景,子宸却清楚地知道,在父亲眼中,必有另一番天地。只是自己,却未能在其间有所助益。
“父亲~”子宸躬身一揖,轻唤道。
“嗯”子瑜轻哼,待子宸行至身旁,又换了一副轻巧的口吻,唠家常般笑着说,“到年底,就把琛儿的婚事给办了吧,不知怎的,这孩子不像你,也不像我,性子急,催人催得紧。。。。。。你作为兄长,帮扶着些,到时候几个国家的人都会来看,可别闹了笑话。”
“嗯”子宸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犹疑再三,问,“父亲你,就不怪宸儿?”
子瑜微垂着眸子,神情隐在背光处,叫人捉摸不透,而后才手一摆,“不愿便不愿罢,父亲不逼你。”
“父亲,弟弟的婚礼之后,儿子想出门游历一番。”
子宸嗫嚅着嘴唇,试探性地说出这番话。
“多久?”
“两年。”
简短的对话过后,子瑜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宸儿,其实父亲可以帮你,如果你---”
“不用了,给儿子两年时间,就够了。”
***
今日大喜,郑国上下,举国欢腾。都城内,放眼于街市,张灯结彩,满眼喜庆的红。
各国使臣纷纷携礼道贺,车马行人,络绎不绝。
只叹郑国不愧为以商业闻名天下的国家,城内商贾云集,各色酒家商铺群聚,繁华之盛,令人叹为观止。
而宫墙内,为这场喜事准备的盛宴更是声势浩大,光酒席就摆了不下百桌,精致的餐具精致的菜肴,就连随行奉茶斟酒的宫女,也是身段窈窕、皮肤白嫩、面孔俏丽精致到不行。
赏心悦目。
众人落座,顾盼之间,均无一例外,从对方眼中瞧出满满的惊艳与称羡。
可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当凤冠霞帔的新娘款款而来,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时,画面几乎一度静止,有人甚至忘记动作忘记呼吸,云里雾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主位上的人面上亦划过讶色,却只是一瞬,不动声色,表示默许了。
众人这才松懈,堆起笑脸,假装以平常心待之。
历经过沙场,到底不同于一般女子羞怯扭捏,举手投足间,更显落落大方。夫妻相携沿桌敬酒时,面对形形色色的人,进退有度,谈笑有致。
虽耳畔偶有传来窸窣议论,却头颅依旧高昂,自信满满,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只有轮到子宸这桌,才不由收敛,梨涡泛羞,是带着歉意的。
子宸仿若未见,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带笑意恭贺道,“弟弟弟妹,为兄祝你们夫妻和睦,长长久久。”
“哥哥”子琛已有些微醺,应该是乐的,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弟弟也祝你,早日找到心仪的女子,成亲,生娃,嘿嘿~”
子宸失笑,头微摇,若能与心仪之人相守一生,便已是他莫大的幸福了。。。。。。
呢喃间,眼角余光不自觉向外搜寻,只见那人这种场合依然坐得端正,清晰分明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镀上一层淡淡的橘色,暖则暖矣,却带着莫名的悠远,仿若近在咫尺,但触不可及。
重新将视线转回那对春光满面的新人,眉心一皱,又是一杯酒下肚。
若是可以选择,他也希望自己能喜欢个寻常的女子,而不是。。。。。。
唉,罢了罢了~
用距离来疏远,用时间来淡忘,两年之后,一切过往都将会抛却。
***
年前由于战事不断,虽说市场不至于萎靡,却也一度萧条不少。而今国君改变政策,积极与各大国修好,国与国之间交往密切,商业流通自是如鱼得水。
这一天,光是从东城门出发的商队就数以百计,他们携着各自独具特色的货品,有的结伴同行,也有的分道扬镳,每个商队都有着自己既定的路线。
唯有一个人,走着走着,落了单。
落日余晖下拉长的背影,孤零零的,有些可怜。
但心是空的,哪怕置身人潮,境况也不会好过多少,还不如一人执剑走天涯来得潇洒。
心里这样想着,又固执地闷头走了许久。直到。。。。。。
夜幕完全笼罩,风卷着树叶呼呼作响的声音取代了城市的喧嚣,隐约间,似乎还能听到几声凄厉的悲鸣,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却叫近处的人不由得毛骨悚然,背上汗毛根根竖起,一阵一阵打着激灵。
子宸抖了抖肩上飘落的枯叶,振了振精神,发现自己正身处丛林,四周尽是高大粗壮的树木,而眼前兴许可以称之为路的小径,是墨一般的纯黑。
抬头望天,今夜云层很厚,星光黯淡,仅有的几颗,不大,却异常光亮,一眨一眨,像在朝着过往的人微笑。
没由来的,子宸认定那是嘲笑。
他不作声,弯腰从脚底摸出一粒石子,在手里颠着,一下又一下。而后猛地,抡圆了往天上扔,正对着那几颗笑得灿烂的星。用力到手臂都快脱臼,却仿佛不知痛感,眼见石子划过的弧线在某个瞬间将天空撕裂成两半,竟是扬唇一笑。
笑过,又成了索然无味。
拢了拢腰间的佩剑,刚要往前迈步,耳边一阵疾风,夹带着尖锐的刺痛感,让他身形一滞。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弥散开。
“谁?——”子宸差点跳起来,“是谁?出来!”
四周静得只余风声。
子宸屏息,在黑暗中努力探寻着,手不自觉地按上剑柄。
“呵呵。。。。。。”几声轻微的浅笑,几乎是在转身的同时,那人开口,口气不善,“你这人,明明先丢石子扰人清梦的是你,在下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你却先恼羞成怒了。”
子宸仰起脖子,总算在枝杈间捕捉到翻飞的衣角,欲争辩自己本无意而对方却是有意为之,然自身的涵养克制住了这股冲动,他只是微微躬身,略一抱拳,用没什么起伏的声音道,“失礼,告辞。”
话音落定,人已端正地往前跨了好几个大步。
“哎,喂。。。。。。那什么,你等等!——”
不自觉地加紧步伐,想将那声音抛掷脑后,却好似始终如影随形,于是暗自较劲,无意间开展了一场追逐战,直到耳边只剩风的呼啸和自己强有力的心跳,才稍做减缓,莫名横生出几丝快意,牵扯着嘴角往上提了几个弧度。
然而下一秒,笑容僵滞,整个人像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头皮一阵一阵地发着麻。
只因眼前枯草丛中,正幽幽地闪着几点绿光。
不是没见过。不是没切身对抗过。
只是那时的自己,并非一个人。
深吸一口气,尝试缓缓向后撤步,只一下,便引得周围的戾气又重上几分,压迫感步步紧逼。
他被包围了。
立于原地思索对策,对方可能认为已胜券在握,纷纷自暗处现身,明目张胆地靠近。
若非一抹黑影携两团火光在他周身挥舞出一个火圈,暂时扰乱狼群的注意力,子宸不可能有机会在第一时间跳起来,提剑直扑在高处发号施令的头狼。
容不得片刻的停顿,子宸剑尖插入头狼的眼窝,又趁其吃痛挣扎之际,亮出随身佩戴的短刀,生怕遭到反扑,用了十二分的力道,几乎割下了头狼的半个脑袋。
随着头狼濒死前的一声鸣呼,原本还在蓄意进攻的狼群骤然慌乱,几乎是以闪电般的速度四散开来,隐匿在黑暗中消失不见。
子宸这才敢靠着浅坡滑落,徒然伸手,却是半分力气都使不上来,不由暗自心惊,好险。
未待休憩片刻,却听暴怒的声音在耳边炸响,“你这人,跑什么?差点陪你送了命,你知不知道!”
那人凌乱的发丝,应是奔跑所致。一身束腰短袍,包裹着劲瘦的身材,面料粗看价值不菲,腰间尚有纹龙配饰,想来出自极讲究的人家,现下却全然顾不得抚平满身的衣褶,横眉竖眼,怒目而视,似乎连每根头发丝都在用来控诉,“你这人,真是、真是。。。。。。”
舌头转了半圈,最后以四字作结。
“不可理喻!”
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看那人气急败坏、一副恨不能吃了你的模样,子宸非但无愧,反而痛快。
“这位兄台,若非你多管闲事,又何来这无妄之灾?”
尾音稍稍上扬,听不出歉意,有种刻意的激怒。
“你——”那人果然气急跳脚,想来再争辩也只是多费唇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黑暗中,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伴随压抑过后的”嘶嘶”抽痛声,尝试抬了抬已经痛到麻木的左臂,那里有方才搏斗中被划到的几条血痕,冬衣早已破裂,冷风飕飕直往里灌,分不清究竟是痛感还是冻感更强烈了。
余光里,遗落的水壶就躺在不远处的空地上。
此地不宜久留,应该先赶紧清洗和包扎伤口,再继续赶路,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心里这样想,手脚却不听使唤,仿佛他受伤的,不是只有一条手臂而已。
不知以这样的姿势坐了多久,只记得最后意识涣散之际,有人托住了他轻飘飘快要坠入云端的身体,突如其来一阵熔浆般火辣的痛感自左臂向上蔓延,视野还未清晰,唯一能活动的手却是在瞬间就做出反应,只是没得逞,半路中被格挡住,倒震得那条完好的手臂上筋骨脉络一抽抽地疼。
子宸瞥眼去看那个正强硬按着自己左臂的人,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线,极不耐烦的样子,手上动作却不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温酒浇淋过的地方,又熟练地抽出干净的布条替他缠绕包扎。
“喂~”子宸发出微弱的一节单音
那人闻言撩了撩眼皮,却没看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仿佛在用神态表示:我不待见你,只是见不得有人寻死。
子宸也没话和他说,索性闭紧了嘴巴。
那人替他安顿好,后退几步隔着一段距离,看看他,又看看身后,似乎是在犹豫何去何从。最后心一横,一屁股坐下来,一副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任命的姿态,随手捡了一堆枯枝落叶,往子宸的方向靠了靠,确保距离不会过近却又刚好能让两人都对坐着取暖,最后掏出火石打火。
火燃得很快,透过火光,子宸看到一张意外年轻的面庞,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也许还要更小。
兴许是子宸的视线太直白,也可能只是火光映照的关系,那人的脸微微有些红,不多会儿,便不自在地半侧过身子,留他一只红透了的耳根。
“嗤--”
忍不住发笑,那人果然恼怒,登时转身对他怒目而视,凶光却只是一瞬闪过,取而代之的,几分怔愣,几分惊艳,连眼皮都忘了眨。
“你笑起来,”可真好看。
子宸面色冷下来,似有不悦,那人努了努嘴,又把后半句给吞了回去。转念想一想,气上心头,又闷闷地侧过半个身子坐。
那之后,两人并未再交谈,却分外有默契地轮番休息和守夜,倒也相安无事。
次日清晨,那人收拾行装,急匆匆地走。子宸在他身后,拿着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行李,慢悠悠地晃。
一段路程后,那人听着身后断断续续却经久不息的脚步声,忽然一个猛的急转身,气鼓鼓地扯开嗓子朝子宸喊,“你这人,跟着我做甚?”
没有收到回答,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目不斜视地从他身侧走过。
“。。。。。。”
直到相隔一段距离,才后知后觉地抬腿跟上,跟了几步又觉不对,顿了顿杵在原地,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是该前进还是后退。
视线中那人却越走越远,头抬得直直的,丝毫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意思,他晃晃脑,有些唾弃自己闹的不知哪门子的别扭,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和人并肩,清了清嗓子,故作随意地开口道,“那个什么,在下顾枫,齐国临淄人士,目前在各地游学中,这位兄台,你呢?”
子宸脚下不停,却是微微侧了头,投过去好整以暇的一眼,张了张嘴,淡定地吐出三个字,“顾疯子。”
“。。。。。。”顾枫脸色青了青,咬着牙,“你在耍我吗?”
子宸却不肯再看他,摇了摇头,“我可没想听你姓甚名谁,为何要主动告知?”
顾枫不可抑制地嘴角抽搐了一下,却也仅仅是抽搐一下,可能也是气到麻木了。
两个相对无言又忍不住吵吵闹闹的人,一路却同行许久。
也许,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还会一直持续。
嗯,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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