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9844 更新时间:18-07-16 20:13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莺燕啊。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一日,上官嫦伫立藕香榭中,嘴里兀兀低吟,在鲍臻芳的帮助下,将一架双摇木红榉画架摆放好。春天的时候,她原想上后山画一副画,作为年底高中生才艺展示的作品。谁想一直以来,种种原因,无有闲暇作画。如今回到山庄,索性拿出画板,给自己作一副画。鲍臻芳侧立身旁,一面泼冷水,一面絮叨:“香墅岭纵然莺啼燕舞,纵然草木茵茵,也绝不是画画的地方。作一副不朽名作,也需天时、地利、人和哩。”上官嫦傲慢地哼了声,手执画笔,饱蘸浓彩,渐渐勾勒出一副别开生面的油画。旦只见:春雨濛濛热溽消,满园绿柳垂地拂。池沼荷钱生蓬伞,廊梁飞燕孤雏喃。鲍臻芳一脸讥笑,道:“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难成。画中画,应当衬应着诗中诗,才显情调。”上官嫦见鲍臻芳语含嘲诮,不高兴地反唇说:“那请你给我作一副画,如何?”鲍臻芳听后,唏笑着忙摆手。
我步履袅袅地走出雪琼楼,身上依然是件柳如丝香云纱旗袍,旗袍胸前笄着一个《鹊登梅》金饰。我的耳垂上,各戴着一枚绿松石耳环,胸前是一串镶嵌玉晶项链。手腕上,各有一只通体透亮的鎏金水波纹手镯,使我自有雍容华贵之态。当走近上官嫦时,发现同样装扮美艳动人。只见她一身馥彩流云轻纱裙,裙纹中绣着牡丹闹春莹莹炯亮的图饰,半透明的轻纱里隐约透出丰润洁白的肌肤,两只象牙色的臂膀露在外边,皙白纤瘦。
上官嫦既不倨傲、也不谦卑,笑道:“嫂嫂来的正是时候,我在此作画,却有些难处,不防嫂嫂为我看看。”我脚步声“铮铮”地走在六棱格子石板上,盈盈而近。我说:“这个嘛……嫂嫂只会做些针织女红,缝缝补补,唯作画一窍不通。”鲍臻芳掩嘴笑了,回道:“淑茵小姐你瞧,上官嫦作贱时间,非要两日内作一副画。再说香墅岭纵然景致别具一格,究竟不如庄外大气磅礴。以我之意,若要作画还是进翠屏山里为好。”上官嫦嘟嘴道:“后天就要返校,我心里焦躁。罢了,我就以山庄景色为背景,绘出画送给学校。”我忾息一声,笑道:“刚回来几天,怎么能有心思作出好画?若要我说,暑假回来,嫂嫂陪你进翠屏山,选几处景点,画一副出来。”
一语未了,葆君带着史钗,手拿一个珐琅攒金黑底匣盒,向我走来。“姐姐,”待走近,将那匣盒塞给了我,“诺,给你挑齐全了,以后慢慢用。”鲍臻芳眼急手快,一把夺走,笑道:“让你看看,究竟是什么,这么神秘?”说着,打开匣盒。只见匣盒里是五彩斑斓的缣丝线,失望之余,自嗟自叹地说:“原是针线玩意。我当是何宝贝。”上官嫦嘿嘿笑着,慢声道:“嫂嫂是准备又刺绣呢,嫂嫂你说是吗?”我应着笑了笑。
不远处,玉凤从曲廊水榭上走来。待走近我,恭敬地道:“淑茵小姐,夫人送出话,中午要宴请鲍局长一家,让你搭手烧几道好菜。”我尚未回话,上官嫦急噱道:“臻芳,你听见没有,刚才正与你说呢,中午你爸肯定来,现在应了吧。”玉凤说:“那我到镇上菜铺买菜去了,还有吩咐我的事吗?”我凝眉思虑,笑道:“鲍局长身份特殊,咱家要款待好人家。菜要今早上市,肉要今早屠宰——活禽活兽,需现宰现杀的好。”玉凤听完我的话,一个劲地点头记在心里。刚要离开,猛然又想起了一事,将她喝住:“噢,对了凤姐,鱼就别从镇上买了,一阵儿我找余鸯,让她捞两条活鱼,长吻鮠。”玉凤笑应着,转身离开。玉凤走了以后,我将匣盒放回了楼上。
中午时分,鲍局长携夫人姗姗而来。我和玉凤已在后厨置备好了一桌佳肴。
梁婉容从楼上下来,旦见:上身一件缀金纽扣低胸蕾丝裳,下穿明艳艳白色喇叭裤,高挽发髻,戴着黄霜霜簪环并几朵颜色通花,脖颈上挂着一串荧光耀目红宝石项链,手腕上各戴一只金镶九龙戏珠手镯。随在身后的上官嫦亦是花枝招展。旦见:一袭麝红轻纱束腰衣裙,披着柔软秀发,正额上笄着一只翠绿璎珞夹子,脸颊映亮,脚上一双高筒皮靴,顾盼生风。两人走下来,恰好鲍局长与其夫人伫立客厅。鲍夫人年近四十,体态匀称,蘑菇样的齐耳碎发,细眉细眼,唇红齿白,脖颈上亦有一串项链,是浑圆纯白珍珠项链。她身着浅青白冰绸丝衫,上摆裤,脚上是一双高跟皮鞋。梁婉容一望,两人已步入毓秀楼,赶忙上前逢迎,说:“我正准备与姑娘下楼迎候,不料你们就进来了。”再一瞧,鲍局长手里拎着沉甸甸的烟酒袋,顿时灿笑:“哟,还带礼品,见外了不是?上官嫦,给叔叔阿姨让坐。”鲍局长将礼品搁下,温雅一笑,说:“怎么好麻烦你们破费呢?带礼品是情理之事。”坐稳以后,上官嫦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梁婉容陪坐,说:“上官正在后苑,雁归楼里一个孤寡鳏独之人闹情绪,三天不吃不喝,非要地方领导安排专人伺候。嗨,他快气疯了。”鲍局长一听,双眉一抖,问:“有这种事?那些人暂时入住山庄里不是地方领导安排吗?他操什么闲心?”梁婉容笑道:“说是三年时限,镇领导已急得团团转,新建的大楼正在设计图纸,说是明年开春动工。”鲍夫人呷了口茶,润着嗓,笑道:“上官先生财大势大,地方领导也眼红,那些人噌吃、噌喝、噌要的,怕是生出坏毛病了。”上官嫦说:“阿姨您说对了,那些人明目张胆,还要求我爸请人说戏,哼,整天坐在亭子里示威。”鲍局长看了眼上官嫦,笑道:“你不是和我家臻芳在一起吗?臻芳呢?”上官嫦解释道:“臻芳和嫂嫂在梦蕉园,说是看上一件绣品,非要人家相送,正软磨硬泡的哩。”
鲍局长与梁婉容品茶谈笑,话题不觉间引入梁婉容的绣坊上。而梁婉容因绣坊被不法份子打砸抢掳,损毁一空,惨不忍睹,心中一直波澜未平。她详细介绍了绣坊的近期情况,不免哀惋忾伤。鲍局长为此打抱不平,言语间流露出正义语调。
上官仁处理完雁归楼事情之后,抬腿迅速走回毓秀楼。一进门,看见鲍局长携夫人正坐在客厅,先前阴云当即散尽,笑容可掬地道:“鲍局长别来无恙,让你们久等了。”鲍局长和夫人站起身,热情地同上官仁握了手,上官仁忱恳地张落他们坐定。
鲍局长回道:“上官实乃忙络之人,事情处理好了么?”上官仁哈哈笑着,一蹙额头,尤有苦衷地说:“甭提了。雁归楼里一伙人,倚老卖老,天天嚷嚷着要求这要求那。地方领导抽不开手,将烂摊子推给了我。难呀!”鲍夫人若有所思,笑道:“你怎么接下费力不讨好的事,让他们住在你的庄园里?”梁婉容恼恨地注视上官仁,道:“就是说嘛,他偏要充当好人,将那些人揽入山庄,吃喝拉撒伺候全了。”鲍局长呷了口茶,气定神闲地说:“国家改革开放二十年,经济大发展,国民大受益,社会问题也接踵而来。上官先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顾个人私利,与地方合作,能疏解社会民怨,实在难能可贵啊。”上官仁微笑着,摆手道:“哪里,哪里。我是不敢愧对‘浙江十大慈善家’的名街,也是迫不得已。”梁婉容覕望上官仁,指尖轻轻拨动透明的杯子。那琉璃杯杯体通亮,内壁隐约绘有人摇动折扇的雅趣姿态。鲍夫人一乜目光,望见杯中人,笑道:“上官先生,您看杯里的人,栩栩如生,看得让人颇有感触。”鲍局长说:“此杯乃有深意。名著《金瓶梅》有曰: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再曰: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梁婉容笑道:“此是在让人谨醒,劝人向善,你们说是吗?”正说着,玉凤步态盈盈走近:“夫人,凉菜要上来吗?”梁婉容道:“嗯,上!”玉凤转身进厨房,我端上两盘菜走向客厅。鲍局长一望是我亲自送菜,惊呼道:“难不成,今日我们有幸品尝上官家儿媳的手艺喽?”上官仁听了笑不拢嘴,回道:“那是。今日的确是儿媳在后厨做菜,你和夫人可要好好尝一尝哩。”我将做好的菜一叠叠地搁上餐桌,不时报出菜名:剁椒松花菜、泰式凉拌鸡丝、冰镇糟猎蹄、番茄酱寿司、紫薯茶巾绞、糖醋蓑衣小萝卜。鲍局长和夫人看着盘里菜,色渍金亮,香味醇郁,形态饱满,造形别出心裁,立时眸中晃光,吩吩道:“真不错。几盘菜不论色、香、味、形,皆使人垂涎三尺,今天非要好好尝一尝。”梁婉容内心高兴,也不含糊,正要催促动筷吃菜,我问上官嫦:“只专注了我们,臻芳和葆君呢?”“嫂嫂,她们一定在梦蕉园。”上官嫦一听,赶忙站起身,“你们吃着,我去唤她们。”上官嫦走出毓秀楼,径自走向梦蕉园葆君的住处。走进梦蕉园,鲍臻芳和葆君正拿着一件刺绣品头论足。
这是件谓名《小家碧玉》刺绣品。图中有仕女倚窗揽镜自照。大朵牡丹开得颤颤匝地,几只蝴蝶在花丛间翩跹,恰像春睡美人图,又像守闺怨女。相衬应景的是一笼斜月,昏暗阴濛,显得孤若清怨。事实上,在昏暗的月夜之下,那少女持镜是自欺欺人,她怎么能看得清铜镜里那苍白美丽的脸颊,和眼眶中微含珠泪的凄凉?牡丹寓意大富大贵,点映几只蝴蝶,自成景趣。鲍臻芳爱不释手,喜欢之余,央求葆君将它送给自己。葆君一时犯难,这件绣品仅管价值平庸,但寓意深刻。
上官嫦望了望,浅笑道:“刺绣佳品难得。葆君姐何苦恋物轻人哩?依我看你就将它送给臻芳。”葆君轻眸淡笑,心想:臻芳究竟是她们的朋友了,这件作品仅管颇费了一番心血,可终比不上人情之贵。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将它送给鲍臻芳。“臻芳,那我就把它送给你了。”葆君轻轻托起刺绣品,温声温语地说:“原本,我要将它带给省城及先生。既然你开口了,我怎么能过意得去。”鲍臻芳拿到了绣品,欣喜若狂,扬言改日给葆君回赠一件礼品。上官嫦见此,又想起正事,拽起鲍臻芳,唤上葆君,三人急匆匆前往毓秀楼。
一进到客厅,上官嫦见父亲上官仁手擎杯盏,一脸笑意:“鲍局长,来,大家共同乾杯。”鲍局长盛情难却,抬手拿起酒杯,毫不客气,一仰而尽。紧跟着,身边鲍夫人、梁婉容也一起捧应。
鲍臻芳走上前,坐在鲍局长身旁,扯扯衣袖,笑道:“爸,烈酒伤身,你适可而止,总说胃肠不好。”上官仁在杯中斟满酒,笑眯眯地恭维说:“鲍局长仁厚仁义,此次香墅岭污水改建,若不是你的大力支持,恐怕要拖个一时半会了。瞧,我几百号人的纺织厂总不能坐以待毙。”鲍局长和逊道:“上官先生是你高抬我了。敝人不才,只是尽力而为,呵呵。”鲍局长眉飞色舞地向梁婉容望了两眼,旦见:高挽发髻,戴着黄霜霜簪环花,千娇百媚,仪态万芳。这个魅力十足的女人,全身上下,自有一种优雅娴美之情。比之自已的夫人,真是天壤之别。但梁婉容丝毫未察觉他毒辣的眼光,抬起饱满的左手,幌动金镶九龙戏珠镯,给鲍臻芳夹了一些菜。上官嫦笑道:“鲍叔叔年轻富有活力,应该能喝酒。”梁婉容笑道:“嗯,我也这么认为,他刚过四十岁,哪像上官都六十啦。”鲍夫人道:“他常说胃肠不好。全是因无忌喝酒,说也年轻,胃就出了毛病,我们都很担心。”鲍臻芳拿起餐巾纸在唇边沾了沾,笑问:“热菜真好吃,比我家的菜好吃多了。”鲍夫人难堪地一笑,道:“听说,今天的菜是淑茵小姐亲自下厨烧制,我们都十分佩服。”我坐在她的身旁,低头不作声。上官嫦按住我的手臂,笑吟吟说:“嫂嫂不仅绣艺出众,饭菜一样可口,玉盘珍馐着实鲜美。”我一听,轻轻抬起头,环了一眼。餐桌上除有六道凉菜,还有四道热菜,每盘皆蓬蓬芬芬散出香袅之气。鲍夫人观察一盆“长吻鮠煲酸菜笋汤”,肉鲜流汁,酥嫩鲜爽,笑道:“淑茵,你能否告诉我,这一道菜是如何做成吗?我学会自己做。”我顿时听来,脑海回想制作菜的工序,回话道:“夫人,您别急,我慢慢给您讲!首先,将长吻鮠平放在案板上,取一把锋利的快刀平着从鱼尾处片入鱼肉,贴着中间的鱼骨将鱼肉片下来,然后翻面将另一边的鱼肉片下来;将片下来的大片鱼肉平放在案板上,刀与案板呈45度的角度下刀,将鱼肉切成薄片备用;在切好的鱼肉内调入所有腌鱼材料,用手轻轻抓匀,腌制15分钟。将酸菜洗净后切成小条;大蒜和生姜切成片,干辣椒切成段;锅内倒入比炒菜稍多的油烧至7成热,再放入1半的花椒和干辣椒段呛锅,待香味出来后再放入八角、大蒜、生姜和泡椒,与切好的酸菜和竹笋一起翻炒;待酸菜的香味炒出来以后,加入约1升的清水然后放入之前剔下的鱼头鱼骨盖上锅盖大火煮开后转文火煮15分钟至汤变浓,即可出煲。”鲍夫人仔细听着,不时点头回应。鲍臻芳朱唇轻启,娇哝道:“淑茵小姐淑德娴惠,一定博得了上官家族的认可了。等以后我要向她学习哩。”上官仁侧目睨了一眼,依旧笑容满面。上官嫦问:“爸,今天是淑茵嫂嫂的功劳,你应该奖赏她。”上官仁似笑非笑地点头,在我杯中倒上酒:“今日数你功劳大,来,你也喝上一杯。”我遮口摆手,道:“爸,我,我不喝酒的啊。”梁婉容笑道:“淑茵你别推辞,这是你爸的好意嘛,喝一杯酒身子舒服。”听完这话,我只得惟命是从。
酒宴喝过大半,已是人仰马翻,杯倒盏歪。谁料,“哐”的一声,一个壮汉一推门,拧着癞头鼋的耳朵气呼呼地闯入毓秀楼。
壮汉道:“小兔崽子,嘴还恁硬!”正在吃宴席的众人一惊,随即纷纷直起身。上官仁大叫:“这是怎么回事?”回眸一望,癞头鼋涨红脸,满脸泪痕,半张脸肿得像个面包。我急忙走近过去,问:“癞头鼋,出什么事了?”癞头鼋正要开口,壮汉唬喝:“快说,把你干过的事如实供述出来。”只听癞头鼋嘤嘤道:“姐姐,我偷人家东西啦。”我木然一听,惊嗔极了,抓住癞头鼋的手大声问:“你说什么?怎么偷人家东西啦?这……”我哑然无语,默然望了眼壮汉。众人围拢,七嘴八舌问这问那。于是,壮汉倒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完以后,我们顿开茅塞,我蹲下身,怪怨道:“癞头鼋,你怎么偷开人家营业店的东西啦?究竟是怎么回事?告诉姐姐。”梁婉容气得脸色苍白,宛如三月梨花,两眼一直,怒声道:“好大的胆,居然敢在外面偷东西。”上官嫦随之骂道:“癞头鼋,你怎么能这样?偷了东西,还让人家抓回山庄,你简直是丢我们的脸。”众人你一言我一句,纷纷数落。一旁癞头鼋哭泣不已。
壮汉松开拧住癞头鼋耳朵的手,对上官仁说:“好家伙!这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溜进去几回了,明目张胆做扒手。你们看这件事怎么办?”上官仁见此情景败坏大家酒兴,对壮汉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递了一支烟,陪笑说:“你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壮汉抬高声调,驳斥说:“那个我不管。你们说怎么着,这个孩子的父母是谁?”一望情况不妙,我将他拉到一边,好说歹劝,将癞头鼋的身世情况说了一通。他听后,凌厉的目光随即软顺。“原来是这样,是个孤儿嘛?嗨!”说完,忾息地吸了一口烟。癞头鼋见壮汉不作声响,牵住我的手,说道:“淑茵姐姐,你救救我,我也是没办法。”我问:“那是谁让你偷东西?把事情说清楚。”于是,接下来,癞头鼋将所有经过告诉了我们。
天空阴溟昏暗,一条幽静狭长的巷道深处,一个脸色蜡黄的男孩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被两个大男孩挡住退路,硬生生按倒在泥淖地上。早上下过一场雨,地面上还存留一汪水泊。几只羽毛凌乱的鸭子在脏水里呷呷地叫。浑浊的雨水像一团水墨画还能看清天空上白云的影子。男孩不是别人,正是香墅岭雁归楼的癞头鼋。原本,中午放学,他径直奔回山庄,不料,刚走近巷口,让人给劫持住了。两个高出他一大截个子的男孩,是从学校辍学的高年级同学,也是这片出了名的地痞恶棍。他们盯上癞头鼋好几天了。只是到今天,才决意给癞头鼋点颜色。他们挡住癞头鼋去路,紧接着是一顿毒打。小小的癞头鼋屁股上被桑树枝抽打得灼痛难挨。他跌倒地上,想要告饶,还将身上仅有的六毛钱上缴了出来。可没曾想到,两个大男孩提出了苛责条件,那就是让癞头鼋进商场超市做扒手。对于这个无耻条件,起先癞头鼋死活不依,又是磕头,又是下跪。
大男孩望着辱蔑地笑了笑,对跪在地上的癞头鼋说:“你只消乖乖照我们的意思办,事成我们会奖赏你。”癞头鼋不停地搓揉膝盖,咧嘴微抽,嘤嘤求告:“我不能行窃,这样做山庄会开除我。”大男孩哼了声,气势咄咄地吼叫:“闭嘴!再哭就割你的舌头,剜你的眼,镟你的鼻子。”癞头鼋吓得颤瑟不已,眼眶滚着泪珠,额上冒着汗水,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哥,放了我……”但央求而来的是更密集的枝条抽打。癞头鼋心想:与其被他们活活打死,倒不如先痛快地答应,好死不如赖活。无法抵抗剧烈的疼痛,他心下一横,服从了两个大哥。接着,癞头鼋在他们步步紧随和狭持威胁之下,窜入大型超市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始了他的行窃活动。他把每回窃出来的物品,都悉数奉送给大哥。一天下来,行窃价值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可乐饮料、面包烟酒几乎偷了个遍。他也考虑逃出大哥的魔掌,逃回香墅岭,谁知,他被两双像雷达一样的眼睛牢牢盯着,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这一日,癞头鼋在两个大哥唆使之下,溜进了芙蓉镇一家踩好点、颇具规模的大超市里。夜晚逛超市的人稀零稀落,偶尔走出几个人。癞头鼋看见营业长懒靠歪倚,目光飘闪不定。癞头鼋在超市货架下,思谋半天,将两条哈德门香烟卷入衣襟下。癞头鼋踮着脚步,小心翼翼,装腔作势地刚要迈步门外。蓦然,传来营业长浑亮的吼叫:“站下!”癞头鼋一怔,慌乱之中,两条香烟不慎露出衣襟外,掉落地上。营业长一看,他的判断十分准确,面前蹑手蹑手之人,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扒手。他脸一沉,眉毛斜凝,上前一步,拧住癞头鼋的耳朵:“好你个小兔崽子,居然偷到老子的眼皮底下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癞头鼋被拉出超市,晾在过往的街道旁。癞头鼋吓得七魂六魄尽数散去,两腿打颤,眼冒金花,嘴角痉挛,心里像小鹿怦怦乱跳。“快说,谁让你进来偷东西的?”癞头鼋心神俱抖,顾不上望一眼营业长,还在四下搜寻两个大哥。过往路人一看超市抓住扒手,立时涌上前。众人一望,营业长是个体态健硕的壮汉,手中正像拎小鸡一样擒住一个十岁左右的光葫芦头。见癞头鼋一声不吭,营业长暴跳如雷,大吼道:“小兔崽子!快说,家长是谁?家住哪儿?在我的超市偷过几回了?”话音未落,“啪”一巴掌,势大力沉地搧在癞头鼋的脸上。刹那,癞头鼋半张脸蛋红肿起来。围观人中,有人唏唏唬唬住阵,纵容营业长严加惩处小扒手。而癞头鼋抵挡不住折磨,一手捂脸,“哇”一声哭了。
话说回来,指使癞头鼋行窃的两个幕后大哥,发觉癞头鼋被生擒,早四散逃离,根本不管癞头鼋的死活。壮汉见问不出实情,一怒之下,扬言将他送进派出所。已无招架之力的癞头鼋终于认命,连哭带喊:“不要送我去派出所,我要回家。”壮汉一听,又重重拧住他像黑木耳似的软耳朵,愤恨道:“快说,家住哪儿?”如此,癞头鼋被捆绑,推推搡搡,送进香墅岭。
众人基本了解了情由,酒宴也已饭凉茶淡。鲍局长与夫人望见我们处理家事,带着女儿鲍臻芳先辞而去。上官仁趁酒意上头,怒喝一通癞头鼋和众人。待情绪平缓,才让我自行安排妥当。我带着壮汉走出毓秀楼,一面带他参观癞头鼋的住处,一面商量解决事情的办法。壮汉虽是嘴泼性暴,但也息事宁人,经过我好言相劝,答应不予追究。
经过癞头鼋偷盗一事,使我对他的管教问题格外重视。我当然明白,我们的疏忽大意,是造成他走上邪路的原因。人生歧途,多有蒺藜,谁会一生坦途?
一轮圆月照在莫愁湖畔上,野蓖麻肥厚的叶子像团扇一样宽大,一簇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摇摆。大桑树沐在月光中,绿蓬蓬、湿漉漉的,似乎还反射出一些或明或暗的光泽。月光倒不十分明亮,反而因一片云霞遮蔽而朦胧异常。湖面上静悄悄的,听不见白日里水禽的嬉闹声。
一个少女缓缓地在湖岸走动,她神情伤惋,眸光黯淡,步履沉重。在她身后,一只黑毛小狗吐着舌头,亦步亦趋地相随。她走着走着,突然站住了。原来,眼前是一株高大葱郁的桑树。她想起过往的一幕幕,不由得感到伤心、冷漠和孤寂。伴着世人对她的种种猜忌,伴着内心无限苦楚,抱着双膝埋下头坐在了树下。耳畔传来拖着大肚子的蛐蛐在叶子上凄凉的鸣叫,萤火虫扑簌扑簌在身边飞舞,湖畔阴风冷鸷使她将双腿抱紧,下巴深深贴进双腿中,泪水也不争气地滑落。无法消除的愧疚,她用淋漓的泪液将羞耻埋藏。似曾相识的记忆,将她拖向了碧湖深渊。使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十八年来,还有一个孪生同胞妹妹。更悲惨的是,自己被生母送给了别人。这样的事,轮在谁的头上无疑也是晴天霹雳。只恨母亲绝情,将襁褓中的自己推向人间地狱。不知坐了多久,猛然传来小狗的狂吠声。往后一瞥,昏暗的月光里,一个男子跫然走来。男子靠近,和蔼万分地笑了笑,问道:“姑娘,为何在此处哭泣?夜深了,怎么不回家?”那声音甜蜜悠绵,带着一丝磁磁的回音,包围了她。有一点吃惊,也有一点困惑,她站了起来。“我……”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字,竟哽咽了,并且因惊惧还在连连往后退。“小心,后面就是湖。”那声音再次扑向她,温存淡雅。她来不及应付,揩了揩双眸,准备踅身回家。“姑娘莫怕。我不是坏人。你瞧——”伸出指头朝远处指去,“那边护林带里的小木屋就是我家。”女孩一听,抬起目光打量。只见男孩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高额挺鼻,笑靥轻轻,穿一身浅灰色亚麻长衣长裤,脚上是纯白运动休闲鞋。她心里遽然一紧,回道:“嗯,我知道!”那男孩一迭连声地问:“难道你知道我?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女孩望着,颤声说:“我叫余鸯。我常在这片湖上捕鱼。”“原来是这样。哦,我叫范黟辰,杭州大学生,回家过端午,明天返校。”他囊声突突,意下踌躇。余鸯一听说是个大学生,好奇之余,目光在他身上游移。而范黟辰当看清楚女孩后,一时不知所措。
余鸯眼前缬乱不定,秀发被风吹得凌散,一绺青丝紧紧贴在眼眸上。望见范黟辰手腕上戴着一串琅玕碧绿手链,饶有兴趣地问:“这是什么珠子?咋这么亮?”范黟辰憨态可掬,一听完,立即卸下手链,递给余鸯:“不是什么名贵珠子,你看。”余鸯拿在手里轻轻拈摸了半天,恋恋不舍地还给了他。范黟辰重新拴上手链,洋洋得意。范黟辰看了一眼月色,辉晕流泻,银光绽芒,向一张柔软的网笼罩湖面。范黟辰有些不敢相信,目光梭巡地探了一遭,笑道:“你在这片湖上打渔?”余鸯微微一笑,抬手在秀发梢上绕了个猴皮筋。范黟辰蹲下身捡起土坷拉,狠狠抛向湖面。此时,余鸯郁闷惆怅的心绪荡然无存,反而因范黟辰的神秘出现,平添了一抹趣意。“你看,那不是吗?”她带着娇斥向湖岸一指,微微漾颤的湖面上,一条小船映入眼帘,“平日里我就靠它捕鱼。”范黟辰相信了她的话,咯咯傻笑。“你笑什么呢?”余鸯望望,将屁股上的尘土拍了拍。范黟辰笑道:“原以为你要寻短箭,谁想你是这片湖上的捕鱼妹。其实,我早知道你了,也常听见有人唱歌,不想就是你,我们真是有缘分。”余鸯轻吁了一声,饱满的胸脯在衣裳里有节奏地晃动。余鸯也笑着,改换了话题:“后山常有人游玩吗?”范黟辰道:“有的,但都是猎人。”余鸯又问:“那后山可有豺狼?”范黟辰回道:“偶尔会有一只。但主要是狐狸、鹿和獾。”两人说着,情投意合间坐了下来。范黟辰扳住指头,笑道:“你唱的是什么歌?江南小调吗?”余鸯回道:“有时唱江南小调,有时也唱古人的词。”范黟辰听后眼眸发亮,思忖道:“古人的词?你会唱吗?有哪些词?”余鸯笑道:“你很想听是吗?我怕你取笑。我是唱着唬鸟的。”范黟辰兴趣陡增,又问:“有哪些词,说给我听听。”
余鸯赥赥地笑着,柔声念道:“其一: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其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有双鲤鱼,相戏碧波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东家莫愁女,其貌淑且妍。十四能诵书,十五能缝衫。十六采莲去,菱歌意闲闲。日下戴莲叶,笑倚南塘边。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覆空翠色,花开冷红颜。路人一何幸,相逢在此间。蒙君赠莲藕,藕心千丝繁。蒙君赠莲实,其心苦如煎。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一何易,驻马一何难,远山雁声啼不断,远浦行云白如帆。远钟一声催客行,远路漫漫俟客还。牵我青骢马,扬我柳丝鞭。踏我来时道,寻我旧时欢。回首望君已隔岸,挥手别君已泪潸。看君悲掩涕,看君笑移船,惘然有所思,堵塞不能言。江南可采莲,莲叶空田田,莫言共采莲,莫言独采莲,莲塘西风吹香散,一宵客梦如水寒。”
余鸯浅吟低唱之后,回脸望着神情木讷的范黟辰。他一脸彷徨,目光迷离柔情,正望向自己。余鸯微微有些不安,无论如何,两个孤男寡女相处湖畔,难免让人猜疑。“范黟辰,谢谢你陪伴我。”余鸯笑了笑,神情有些飘忽,道:“我要走了。湖畔太冷,你不觉得吗?认识你很高兴。”说着伸出手。半晌,范黟辰与余鸯握别,笑道:“遇上你是我俩的缘分。若是有兴趣,你来我家坐坐。”余鸯点点头,眸中带泪。
夜已深沉,蝉声不断,一阵白灊香送来,应自西风隔岸送。两行热泪奔涌出,原是亲人两相识。余鸯感觉周身疲惫,像从淤泥中趟出来一样。她满腹情愁,步步蹒跚地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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