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卷(马背身家—203)备胄倒春俶装客,十六洲国水胡杨  绝代无肠(凉兰照汉阙第一章重制)

章节字数:4039  更新时间:20-10-13 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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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过际,瀚雪啃食着噬骨的冷风,听梅枝脱垮树母的声音,吹展出一脉如洗的灰蓝色,长坂坡上被冷风摘去穗实的草木齐生生地刺出比白骨更控诉的断茬,锋利的浅白色一丛丛的刺向天空,死死地抓住了冻青了的高墙壁垒。

    在曹营的病榻上坐着少年,星砂嵌眼,不裁直裾,凭它塌塌的盖了一地,倒也卧的舒坦。眼角画着玫红色的妆,极力遮掩的病容只用涂抹反出更加明显的憔悴,用来暖心的水袋不断地烫到膝盖,少年唯只顾着将手中的棋子一颗颗打入局中。

    棋子响在深夜,与甲士的进退犹如一律,击节!鼓缶!并械!列阵!突刺!就是这样安静的听的见棋子声的军阵,作为曹操嫡系,更是伏在丛中的虎豹。拥有这支军队的将领以他阴柔决绝的致命之美,给猎物摆出一个安静的圈套。在最后的咬合关闭之前,从不给死物一点警戒起来的机会。只在荒僻的院落,啪哒、啪哒,用病弱的节奏打个不停。

    “吃食!吃食呦!”白毛的太监拖履于斜长的走廊,端着一个流着咸沫的大碗,挤开了这扇少年屋子的门,他来送些丞相吩咐的吃食,“麒麟将军,吃食呦!”太监用一种很低很恭敬的腔调动着唇,“明天,丞相遣您,做虎豹先锋,这不,老奴给您送夜宵来咯!”

    榻上的少年停了棋子,淡漠的眼眸困在一副稚嫩未脱的妆颜里,水一样沓沓的转,而这就是麒麟将军,是温顺无害的少年,也是伺机而动的猛虎猎豹,他摸着胸口,那里被鲜血染着凌厉的妆,被烛光映着也只剩下一道颜色,“我的病,郎中怎么说?”

    “咳,快好啦,快好啦!来来来,喝下这碗肉糜,好生修养,这就能全好啦!”太监捧着碗走到床边,“哎你要是不信丞相可以,你要是不信老奴嘛,就……老奴自打弱冠之年,得董相赏识,一生辅佐过主子无数,就说这相人之术,那还是不错的,就说你麒麟将军吧,中平六年,那男娃娃不如嫩茬的韭菜呦,同个乡里的人把尸体全都背回来,就能扒拉下来二十几种军衣呐,还点点个人呐,拉上去一刀娘的哭哇!可你麒麟将军为什么能活下来,那是吉人天相!”

    太监不厌其烦的说着,少年不厌其烦的看着,在乖巧懂礼的模子中间,生生嵌进了一双冰冷肃杀的眼睛,那双眼神似乎有乌木般的深沉,有阴水的极寒,面唇生得是少年相,只一眼就很清浅。

    他轻轻呷了口汤,“公公过虑了,那山间的草木、河谷的沃土,哪一寸不是需要用双手打下来,我夏侯杰既要委身沙场,天下都可成为我埋骨之地,若因兵豸故顿足不前,那满山的险绝围地岂不都迨此东风了?”

    “是是是,老奴真是糊涂了,糊涂了,将军若不追老奴失言之责,老奴一定更备军律。”太监一拜就要退下了,身到门口,却被一个尖锐的女声生生喝了回来。“明知夫君身有心疾,每每膳食清淡,不敢疏忽,怎么能给夫君喝那么咸腥的东西!你说呀!”

    “郎中说…郎中说…这不郎中说嘛!”

    病榻上的少年急忙舀了一口咸粥,放下碗勺才开口道,“晏儿,郎中到底怎么说?”

    被晏儿掐着的太监抖了抖袖子,“哎呀,麒麟将军,您真是折煞老奴了呦!那郎中说啊……”

    从太监的喉管插出一把红刀子,头一歪,便没了气。尸身朝一边软了下去,身后的人儿,血珠子溅上她半面的薄纱,玫红的朱砂涂在眼角,依稀画出眼睛的轮廓。像个明珠一般的眼球溺在泪中,含星带点,肆意释放着瘾药一般的痴狂。

    “晏儿……郎中怎么说?”

    “郎中,郎中说呀,”她又这样看去他一眼,一下扑在床前的软垫上,道,“安好,安好……”笑着,笑着,那眼泪像化开了,像有生命的凌汛顺着他微弱的脉搏流了下来,像荒无人烟的冰沉进幽深的湖底,四目相对之际,两只都冷的厉害的手在一起再升起了温度的奇迹,她抓住他的手说,“虎豹骑的三千将士尽忠守义,图兰的百姓也愿意追随,我一下累了,一下不知了,夫可曾有想去的地方?”

    “有的,”少年扶起她,心口的水袋滑了出去,他没有捡,只是扶她坐到榻上去,又在她的眼前不远落下一子,“我早想过在大汉雁息之地,过生生世世的游牧生活,可以打孔雀,又可以猎天鹅,猎得天鹅给你染最美的衣裳,用孔雀的羽毛打回丝线再重新编织,”他声情并茂的讲着,那份甜美和期许看上去就是个孩子,“只要郎中说我还有的粥吃,我就没事,咳咳……咳……”一阵猛而急促的扼喉声挣开了声脉,在他颤个不停的手上渗出了一串串血珠子,“咳咳……咳……我没事。”那笑容像被筛碎了,挑细了,沉溺在炼狱般的红颜里,扑腾起一池的凶鸠噩蝶。

    “还说没事?”

    “根本没事的,”他把目光移向窗外,雪里的梅筛过第一场雪,早已点的院子里红白尽是。像青荒中的枯伞撑起了一半的伞骨,在雪里无声倒弄着停摆的时间。而那无声的死寂衬得惊咳愈发的鲜明,一声声短促的惊咳喷上去,打红了被风撕扯成一段段的窗纸,肺腑中奇痛无比的寒意和一口鲜血泛上他的唇,让人恨不能把目光撕出几个盲点。

    白天,说话的功夫像在梦里,夜里,又清醒的像是白天。

    “只是腊梅就那么,那么的……红了上去……竟红了一身而已……最终是没事的……最终一定是没事的。”

    “那你就将它染回去罢?”她揪过他的衣服来,“难道夫当自己还是三岁稚童?说做就能做得满地的淘气?竟全都不需要负责?”

    “我生在将府嫡第之家,世禄膏粱之后,杀敌十九载,年二十一岁,未敢有一日湎富荣,不曾有一夜想云床,连披星岁半都是日夜交赶,”雪光先在他的面颊上投了一点柔软的亮光,而后索取掉全部的血肉,而今竟是连疲劳和憔悴都不能让他红润一些了。

    “满绩、满勋,说做就能做得,即使死了也不该有二话,人世间的事情就该如此简单。”

    在她双眼的婆娑之间,他的脸在血晕中离裂。“咳咳……咳咳……”不尽是梅花,也尽是些血色,让这张稚童般精美的脸张满了单薄的轮廓,离裂在不忍呼吸的光之中。伴着许多细小又断续的轻咳,结下一串又辣又苦的甜美,大张挞伐的长满她的心头。

    “这世间事。夫还记否,五年多前,我们是在那图兰低地上诺下了,”她的脸很烫,声音却很冰凉,无由的寒冷落满他的指尖,“以救人之心,掌杀人之剑,到唇靥之家,得一世身安,如今,我却像是忘了到哪了。”

    “身安?”他竟笑起来,那笑容很残忍,带着绝涎的血丝,重重的吸了一声,“安了,安了!”

    “莫笑!”她也望着窗外,忽然手按着桌盘,一下子扫了下去,“腊梅红了,有那丝丝的冻雨,巧叫晚上的地霜化了出来,尚可白头!”叫那响声一激,这哭声也大了起来。“你呢,你叫那丝丝的冻雨一灌,整个哗啦下来,连毛都不舍得稀疏上一分!对不起,对不起,要不是这雨,我也不会和你反嘴!”

    他不驳,慢慢捡起棋子,递过一枚冰凉的白子,慢慢揉着拗红的细眼,在那眼睛睁开的前头又笑起来。带股魔力似的,使哭声停了。

    “你看,雨珠子是可以停的嘛!”

    “血珠子躲去肺腑里了,”她侧过脑袋,“那雨珠子自然看不见!”

    世事,为什么就不能这么简单?

    “好,好,那就看不见,那就看不见!我们来说棋,说棋!要不是你刚才扫下去部分,该是多好的一盘棋啊!你看啊!”他一说这个又来了兴致,一只手扶着膝盖,在棋盘上翻云覆雨,神采奕奕的念叨着,“天地前冲,变为虎翼,天地后冲,有地载之,尓阵以四角为足,便可遨游在天地之中,后应前呼,而绝弊也……虎豹骑羿自建立初未尝败绩,是我这做将领的吉人天相,总会活下来。”

    他兴奋的盘起膝盖,大笑起来,“晏儿,我多次想能在一统天下时娶你为妻,生几个孩子,经此阵法,再搭配这连绵不绝的天险,饶饶的鱼米水乡,可以与义父都分山断岭!”他一抬手将棋桌扫落在地,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被一阵猝不及防的轻咳吊了出来,肺腑传来的剧痛奄然支撑不住脱力的半个身体……换上那雪海星子一般的盈盈笑意,在那汪弱水中结下了银色的霜,设法简单快速的淹没掉一切。

    “三秋桂子,四月红棠,那是吴楚,不是陇府,再富甲又怎样,赤壁一役,十年苦辛,还是这虎豹骑到了荆水偏就展不开,期间折了多少人,就连你义父都不敢再提。夫全功于一役,尽数稀散,要不至此,要不至此,这世间事本该如此简单!”

    “陇府怎样,苦辛又怎样,那醉心于悠悠雁歌的嫡子不是我,那流连于衣帛食肉的门第的不是我,大好的男儿就应该征战沙场,为了建功立业不惜头颅抛洒,直到有孩儿来继承我的衣冠,或边塞的月照着我的灵柩归还——这世间事是该如此简单!”那双冷漠的眼眸看起来是那么的温和透明,又那么的困乏。他用手指小心地按摩着她的头皮,她缓缓的垂下眼帘,枕在他的胸上,不再做一丝的抵抗,怕是一点微小的动作就会让自己突然醒来。酥骨的奇热沿着脑后的纹路蔓延生长时,十指蹚进发海的脉路到达眉心眼角时,眼里已是一片氤润糊涂。

    “那时孩儿们有了功建又纳了妻子,你跟我就坐在榻上,听着他们喊——参拜高堂——”那时的他眼里仿佛有取之不尽的银珠,触手可及到让人不忍怀疑,而那唯一的银珠子血沫子在惊咳中被一点点抽离本心,已是无论怎样都找不回快活的颜色。

    “——参拜高堂,末了我叫他们便连桌子也撤下去,我的晏儿不喜欢吃油腥的东西。”

    细长的手指仿佛黑夜当中的自有精灵,用指甲切肤盗来温暖舒适的宜温,在怀中一点点冷下去,一大股咸腥的血水打到她的肩上,竟也能把温度升起来。那冰冷又熟悉的声音,仿佛就是用上全身温度来做的烙痂,伴随着胸膛绞碎,病魔的狞叫,这么深,这么痛,这么刻入骨髓,通抵百骸的癫狂,仿佛再呼吸就只剩下满身的湿凉,一松手就会远远的冷掉,全身的血液像死过了一次,仿佛再抽离就只剩下久伴无边枯骨的陵地。

    却如果这一刻的时间可以停止,那再也见不到黎明都不要紧……

    少年看着她有节奏的呼吸一点点沉下去,睫毛闸断所有的泪珠。从屏风后面转进个人来,用银盘接走他口含的,指甲里的毒药。雪光钻透窗缝洒下浓重的霜,也只够照亮一片孤独的红色。

    “迷药可给够了,可别让她再醒过来了。”

    “喏。”

    他冰冷镇定的拂去脸上独见的温润,在她的眉梢做了最后的试仪。

    “年少时我曾以为能用双手做天下事,这世间本该如此简单,早该知道的,早该意会的,用上了双手也改变不了的事,原来这么多。我们搞的这事,既已委身沙场,就是死了也没有二话,倒是你,如果能活下来,千万别像我们,活的是个笑话。”

    “喏。”

    晨更初醒,军旅动行,混含烈焰的晨曦从冰雪中拨塞而下,神武的虎披军旗压过梅枝,猎猎的衣袍张满了风,明媚与庄严,照在那张不再留恋的病容上,灵动而暗淡。

    208年冬月,夏侯杰堕马长坂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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