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269 更新时间:18-02-24 12:40
北岭的三伏天,跟三岁娃娃似,说变脸就变脸。
一刻钟前还是白花花的太阳,烤得人脚板底都嫌烫;一刻钟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透心凉的大雨浇下来,把刚从午间的饭局上溜走、没雇轿的风家大少爷淋成落汤鸡。
幸好开门的是阿辰,其余佣人都在屋内,要不然大少爷的狼狈样传进二奶奶耳里,再加油添醋传给老爷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
此刻,苏冷清正在午睡,大少爷风筵冲着阿辰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人伺候,便蹑手蹑脚推开房门。
屋内燃着熏蚊草,苏冷清特招蚊子,只要不放帐子,必定点燃熏蚊草。
料得对方正在熟睡,风筵轻轻走向盆架,取下毛巾擦干净脸,打开柜子找出衣物,等换过干衣收拾妥当,便给窗口的蝈蝈喂豆米,再来是查看盅里的蟋蟀。
蝈蝈和蟋蟀,都是风筵的宝贝,特别是那只斗赢周老爷的蟋蟀‘虎将军’,让风筵在专斗蟋的会馆里一战成名,曾有外地客以二十两纹银的高价欲买,但都被风筵婉言谢绝。
暴雨停歇好一会,风筵坐在窗口,头发也快吹干了,帘内才有了动静。
“老爷叫你陪黄老板,你中途又溜回来了?”
榻上坐起一条人影,虽然隔着帘子问话,声音好似霁月清风,冷淡中又见真性情。
风筵笑了一下,去桌边倒了些水,给对方漱口所用,无所谓道:“放心,有二弟陪着,这笔买卖准成!”
这笔大生意谈成,老爷子只会开心,就算二弟耀祖抹黑他,老爷子也不会动怒,顶多当众教训几句。
帘子掀开了,苏冷清走出来,也不看他一眼,兀自漱洗一番。
风家的大少爷,文不能科举,武不能从军,既没珠玑满腹,也无宏韬伟略,做生意也是二半吊子,偷懒好玩不求上进,连老爷都骂他是扶不起的阿斗!
风筵知道他不高兴,便软声软语的解释。再跟黄老板耗下去,少不得要沾姑娘,还不如就让给耀祖,反正耀祖爱去这些地方。
风筵说这话的时候,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苏冷清的脸看。苏冷清长得好看,江南士子的韵味,颇有书香门第的遗风。
笑起来,好似一副水墨画儿,淡淡然却又意犹未尽。
风筵总喜欢看他的笑,就似清风吹过心境,世间烦恼尽消于此,所以总是不遗余力,讨好着苏冷清,希望多看几眼笑容。
本来,苏冷清对风筵也不是如此冷淡,但从几年前风筵酒后轻薄过他,就没再给过他好脸色。
不管事后如何赔罪,小心翼翼百般讨好,苏冷清对他总是冷冷淡淡,外人前还能给他个少爷面子,背人处简直不当他存在!
说到底,还是风筵把他宠坏了,从十岁那年在祠堂见到苏冷清,救下这个险些被老爷卖去戏班的苏家孤儿,风筵那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涯就到头了。
漱洗过后,苏冷清走到书桌边,就见到一串菱角,壳子已经风干,却被人用线穿起来,一个吊一个好似元宝。
苏冷清愣住了。
菱角,在江南很寻常,但在北岭却见不到!
老太爷乃是江南人,如果不是家族蒙难,也不会避到这北岭来。
原以为山城可以隐逸,哪知穷乡僻壤出刁民,风家祖宗从当小厮开始,一步一步侵吞蚕食,最终霸占了人丁单薄的苏家。
苏冷清的父亲病世之后,孤儿寡母搬进寒窑度日,风家人还是肯不放过他们,最后竟逼颇有姿色的母亲改嫁偿债。
母亲性情刚烈,一头撞死在宗祠前,苏冷清小小年纪,亦如父母刚烈不屈,在宗祠祭祀那一日,指着老爷的鼻子大骂,不仅骂风家鸠占鹊巢,更是历数风家种种恶行,气得老爷子把他绑在祠堂口,说等雨停就拿他点天灯。
后来,等老爷气消一些,才想拿小孩点天灯,实在难堵悠悠众口。
小娃儿不偷钱又不偷人,不为非作歹杀人放火,只不过指着他鼻子骂了一顿,就这么被送去点天灯,这事传到县太爷耳朵里不好交代。
有道是父债子还,老爷子叫来戏班主,就想把小孩子给卖了!
老爷的心思很阴损,苏家傲气又怎样?今天你苏家子孙让我难堪,那我就让苏家子孙更难堪!
成为一名下贱的戏子,看你苏家还能揣着书香门第的傲气做人,看苏冷清还有没有脸自称是苏家后人!
这就是风老爷的报复,阴损又恶毒,胜过他那霸占苏家产业的老父!
偏偏,风家大少爷,从榆关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舅舅宁若知。
小风筵没什么屁本事,宁若知可是榆关守将,陪同前来的还有知府大人,给风老爷十个胆子也不敢得罪。
小风筵一眼就看到苏冷清,死小孩被人吊在廊下,模样虽然凄惨可怜,却是安安静静不哭不叫。
小风筵跑到他的跟前,苏冷清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垂下,瘦小身体蜷吊半空,看上去特别孤苦可怜。
于是,小风筵拉拉舅舅的手,舅舅轻描淡写几句话,苏冷清就被人放下来,此后成为小风筵的书童。
一晃十二年过去,比风筵小两岁的苏冷清已到弱冠之年,可悲小厮身份总如针扎心头,握着这串变色的江南菱角,苏冷清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苏家,世代书香,本是自由之身,而今却沦为奴仆!
这一切都是风家所赐,眼前自称大少爷的人,三代前不过是个马厩小厮,现在却如救世主般站他的跟前,而他还不得不依赖对方的庇护!
很多时候,苏冷清恨自己无能,百无一用是书生,不能报仇雪恨,无法重振门楣,对命运束手无策,也只能自怨自艾!
苏冷清握着菱角,手越来越用力,直到菱尖扎进手心,刺得他钻心的疼!
一旁风筵察觉不妙,又不敢上前劝阻,苏冷清的脾气就是,越是劝阻越是坏事,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想通。
风筵知道他心头一道坎,那坎里藏着满满的恨,一直找不到机会发泄。
当年,风家人多势众,家丁护院几十个,号称山城第一霸。
风老爷捏着借据,强迫苏冷清按下手印,本是要把他卖给戏班子,后因宁若知的阻拦,风老爷没有得逞,但也拒不交还卖身契。
这一次风筵回来,曾提过卖身契,前后两次都被骂回,第三次更被扇了耳光。风筵更加确信,老爷子忌恨苏冷清,有意留着那张契约,恐怕来日要做文章!
说到底,苏冷清不是荆轲,恨得要死也没那杀人的胆,把风家老爷咔嚓一刀了结!
“少爷?”阿辰从门口探头,勾进半个身子,瞟一眼苏冷清,才又看着风筵,低声道:“老爷叫你去大院……”
风筵心里咯噔一下,本能抬头望着苏冷清,而苏冷清却浑然不觉,站在桌边握着那串菱角,指缝里的血已经涔到桌上!
风筵心里狐疑,脸上却还笑着,打趣道:“阿辰,上回叫你多买白药,你看我的话是对的吧?”
阿辰沉声道:“要我跟去吗?”
“我跟你说笑呢,终归是我亲爹,还能把我怎么着?!”风筵憨厚地笑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我去去就回!”
话是说得轻巧,但哪能去去就回,风筵一去便跪石板,家法处置棍棒十下!
自从前年舅舅病世,回到山城的风筵,大少爷的威风不存,被老爷从责骂开始,渐渐变成罚跪,再后来是扇耳光,而今更是棍棒教训!
尽管风筵小心翼翼,对两房姨太太早晚请安,对弟弟妹妹诸多忍让,对老爷本人也是恭敬从命恪守孝道,仍是有无端横祸飞来!
比如上上次,苏冷清跟去收债,失手弄湿一沓借据,于是风筵跪石板挨棍子!
再比如上次,苏冷清跟去祠堂,失手摔裂太爷牌位,于是风筵跪石板挨棍子!
而眼下这次,苏冷清跟去酒楼,几句话泄露风家生意场上的事,黄老板下午被城中另一大户余家抢走了,在风老爷怒不可遏的咆哮下,风筵又得跪石板挨棍子!
这次损失的是临安大户,不等姨太太们加油添醋,老爷就亲自执行家法,足足打了大少爷六棍,又罚他跪堂前三天。
待跪到后半夜,阿辰送来食物,还有半壶茶水。这次被打狠了,风筵胃里难受,只喝了些茶水,吃了半截云糕。
风筵叫阿城带口信,说三天不回了大院,让苏冷清不用等门。
阿辰从正院回来,把话转告苏冷清。
苏冷清掉脸关门,跟着吹灯睡觉。风筵受罚是家常便饭,老子教训儿子天经地义,旁人不用跟着瞎操心。
风筵足足跪了三天,直到第三日亥时尽,才拖着疲惫身体,回到自己的小院。
大屋留着一盏灯,但风筵推门而入时,苏冷清已经躺下了,背对着帘子的方向,桌上摆着干净衣物,一副请君勿扰的姿态。
看着害自己挨罚的人,就这样无视他的存在,风筵无可奈何一笑,便拿衣物来到厢房。
阿辰已经备好洗澡水,跪了三天三夜的人,汗水混合跌打药油,粘腻身上着实难受。此刻洗澡确实勉强,身上骨头都快散架,但要说不洗就躺下,那滋味也绝不舒坦。
等洗完澡之后,风筵若无其事站着,叫阿辰查看后背右侧,那里某处痛得厉害,呼吸时都带着疼痛,好似压着千钧重担,肌理下更有烧灼感,搞不好是被老爷打断肋骨!
阿辰用手一摸,表面微微隆起,按压有水肿之感,八层是肋骨断裂了!
看到阿辰皱眉,风筵就知道了,低声劝道:“老爷在气头上,难免出手重些,不用太在意。明日抓几服药,悄悄熬了送来,别搞得兴师动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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