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557 更新时间:18-08-03 12:36
立春之后,天气仍是冷得厉害。
大雪连落了三日,庭院角落里那棵羸弱银杏树终是没能抵住积雪堆压的沉重,被生生折断了枝干。
“咯吱”一声闷响,惊扰了李循旭的梦。他惶惶然睁开双目,香炉浓烟流散,萦绕弥漫在眼前,像极了适才幻境中纠缠不清的薄纱帘子,又兴许是其他的什么东西,他愈是挣扎,身上愈是缠裹的紧,就愈是难以挣扎逃脱。直教人心烦意乱,不堪忍受。
李循旭扶着书案缓缓站起身,活动了活动疲惫的身子,裹紧了裘衣,踱步到门口。
寒风掺杂了雪,肆意用白填充了天地,覆盖了天地间原本的色泽。枯燥,实在是枯燥。
“你们几个,吵吵嚷嚷的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两三个年轻的家仆,来不及放下手中的铁锨或扫把,便纷纷朝着李循旭行礼。挥扬而起的雪撒了自己与身旁人一头、一脸、一身。“回太子殿下,这落雪积攒太重,竟将树都拦腰压断了。我们正商量着看,要不要把院子里其他树上的积雪也给摇下来,免得再遭了罪。”
李循旭闻言,笑了。“你们自个商量不顶用啊,应该请示请示树,问清楚它们,需不需要减轻负担。”
家仆们茫然不知其意,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面面相觑。
“也不知这雪要下至何时才休啊。”李循旭自言自语道,小心缓步走下台阶。“你们呐,还是先把路都清理干净了,不然待踩实后,走着,脚下容易滑。”
顿了顿,补充道,“尤其太子妃的庭院,断不可马虎。若是结了冰,得趁早给铲除了。”
荣安府。
秉澈四下里张望了两眼,躲避开巡守侍卫,跃身翻过了围墙。顺着墙根,探索进半旧的庭院。游廊里,脚印深浅不一,但大都只在穿堂附近徘徊,少许延伸至东面厢房。他沿了游廊走近前去,悬垂的铁链子锈迹斑斑,铁链的一端吊挂着把半新不旧的铜锁。推开虚掩的门,厢房内只摆了架箜篌,细尘盖面,涂料尽落。
屋中再无他物。
秉澈满腹狐疑,正欲退身出去,不防被人从背后用蛮力推了一把,险些扑倒在地上。
“枉我费了些许工夫才打开的锁,秉澈弟弟却也不多看一眼,就匆匆要离开。”
秉澈遭此偷袭,下意识握紧了紫檀双扇。
“云渊兄是荣安府的人。你与荣安公主是何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呢。”萧云渊话意悲凉。他漫不经心瞟了眼箜篌,无伤而笑。“秉澈弟弟非是第一天识我了,我乃文弱之人,害你不得,弟弟不必太过于谨慎。倒是弟弟你,为什么又无端失了约。”
“那日在家中遇到了些状况,我未能及时告知云渊兄。是秉澈的过错,秉澈给云渊兄赔罪。”
“弟弟随心随性,我不觉着有什么。只可惜弟弟错过了千蝴司元宵夜的歌舞盛宴,待下一回可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我对歌舞本无兴致,错过了便错过了。云渊兄今日邀我,不为饮酒,是为何事?”
“请弟弟观赏乐器。”
“观赏乐器?”
“不错,”萧云渊诚然一笑,重复道,“观赏乐器。”
“云渊兄擅长木艺,难道这凤头箜篌也出自云渊兄之手?”
“非也,我只雕刻小的器物,不着手大件。此箜篌乃是绣红楼为霜姑娘之物。”
秉澈略感惊异。“长安城赫赫有名的乐师卿为霜?”
“是。”
“素闻卿为霜舞箜篌,绣红楼莫不门庭若市,长安城必定万人空巷。”
萧云渊浅笑,手指轻撩拨了下弦。铮铮之音低沉幽远。
“奈何卿为霜离开长安后,这架箜篌空置,再也没有人弹奏起过了。”
秉澈心绪复杂。“云渊兄一把铜锁将它与世隔离,若你不允许,何人能碰。”
萧云渊微愣。少顷,缓缓道,“不瞒秉澈弟弟,荣安公主乃是我的母亲。”
“秉澈不晓音律,更不通器乐。云渊兄之邀,实在难就。恕告辞!”
萧云渊怔然。
夜,愈深。无风。雪,簌簌而落。
结了冰的河面复披上了层素衣。三两个孩童追逐着从秉澈身侧跑过,奔下了石桥。嬉笑欢闹声与寂静的周遭格格不入。
秉澈心中不大畅快,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日在太子府拒绝李陇岳的事来,或者说,应是再往前,自思芸姑娘说莫要辜负太子妃的用心之后,更觉无法释怀。
忧愁感呼之即来,挥之难去,欲说还休。
一抹寒意自鼻尖掠过,秉澈不禁打了个颤栗。
寂静漆黑的小巷子里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而发出的飒飒声。走了许久,才终是有了点点光亮,房屋的轮廓也渐渐显露出棱角。他绕过正门,从外院围墙翻进了最里间。揭开厚重的竹门帘,在小舍临窗的茶桌旁坐下了身子。
桌案上醒木一震,但见简轲眉毛一挑,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手中折扇一收,神秘一笑,寥寥几语。不知不觉中便结束了说书。他打理了打理衣摆,拉拽过一打杂的伙计,俯身窃窃了几句,伙计微点点头,招呼着意犹未尽的众听书人退散出了竹馆。
“简先生,你讲与人听的故事,可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者有意,听者无心。”
“先生此话怎讲?”
“信,则入耳;不信,则绕耳。入耳未必为真,绕耳未必不真。”
折扇在指间打了个转,简轲故作玄虚的笑倒教秉澈愈发迷惑了。他高拎起壶往只竹杯里倒入了茶水,雾气回绕,水奔流而下,悉悉淙淙。水面若琉璃碎珠,水花迸溅四溢。
“先暖暖身子。”
“先生应当煮壶酒才是,怎能用了粗茶来敷衍我。”
“哈哈,小伙子,我与你有何交情啊,却回回都要用了好酒来招待。”
嘴上这般说着,简轲招手唤近前一小伙计,嘱咐了两语。不多时,方桌上的茶壶换成了酒器。
秉澈迫不及待添满酒杯,灌了口,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面红耳赤。
简轲笑得淡然,给自己也倒了杯,细细品着。
“长安城的故事讲尽了,我也该离开这里去往别处了。你我萍水相逢,我没什么好赠与你的,你便记住今日这烈酒蚀肠的滋味罢。”
秉澈心中有惦记,随口问道,“先生当真是讲完了?可还有遗漏什么?”
“天下之事,总有说书人讲不到的。遇见了,便是幸。遇不见,便是缘。三生有幸,无缘而终。”
秉澈细细斟酌了番,道,“先生的话,我听得糊涂。”
酒烈更易惹人醉,方三两杯下肚,秉澈便觉头脑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如何回的家都全然不记得了。
待清醒已是第三日的晌午,枕边独摆了本古琴谱,翻开来看,《酒狂》曲页夹了张画像。所绘男子,笑若合欢浴清风,目似皓月悬穹空。绿荆青藤盘玉项,踝际铜铃鸣几重。
男子双眼莹澈,似曾相识。脖颈的纹绘,好似也在哪里见过。
直入杨柳月,天方渐暖。
秉澈再去了番说书竹馆。馆内空空如许,尘埃不知落了几层。屋舍俨然,庭院中唯留几树梨花,孤傲满堂迎煦风。
习武、识文、学弈。
日子平静如水,转眼清明便至。
依了习俗祭祖。秉氏一族,墓碑不着一字,坟下仅存衣物。不知名、不晓生卒、亦不详平迹。
尚处少不更事年岁,秉澈就问过秉元春,这衣冠冢与寻常人的墓有何不同。那时,秉元春疑有解释。
若要细究起来,并无二异。百年之后,皆是魂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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