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216 更新时间:19-05-29 12:36
已过立春节气,却并未增添几分暖意。天气依旧寒冷。又接连落了三日的大雪。犹如雪上加霜,更彻骨寒。
院子偏角落里那棵羸弱的银杏树,终是没能抵挡住堆积满身的雪的沉重,生生被压折断了枝干。
“咯吱”一声脆响,惊扰了李循旭的梦。
“呵!”
李循旭受此惊吓,惶惶然睁开了双眼。
书案旁侧,香炉里薄烟流蹿,萦绕弥散,虚无缥缈。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像极了适才在幻境之中与他缠绵牵绊的纱帘子。又兴许是绳索、是链条、是枷锁,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牢牢束缚。他愈是挣扎,那东西愈是在周身捆绑的紧,就愈是难以逃脱。
直教人无所适从。
李循旭揉摁了番太阳穴,定了定神。忽听庭院里噪声切切,颇感心烦意乱,想出去一看究竟。
他手扶着书案边缘支撑着自己缓缓站起身。稍觉冷意阵阵,遂取下衣架上挂着的裘衣披在身上。仍不觉暖和,便又再裹紧了些,慢步到了书房门口。
一股寒风袭面而来。掺杂了漫天乱舞的雪瓣,肆意用白填充着天地,覆盖了天地间原本的色泽。
好一幅银装素裹、玉树琼枝之景色。
然而,却凸显枯燥。单一色调,实在枯燥。
“你们几个吵吵嚷嚷的,在做什么?”
“太子殿下!”
三两个年少的家仆,不知是该先放下手中的铁锨或扫把之类,还是该先向李循旭行礼。一阵手忙脚乱。而他们手中的工具挥舞起的雪,纷纷扬扬倾撒了自己与其他人满头、满脸、满身。滑稽不已。
“回太子殿下,是这雪积攒太重,竟将树都给压断了。”其中一少年指着身旁的老银杏树道。
“太子殿下,雪实在太大。”另一少年接他道,“我们正商量着看,要不要把院子里树上的积雪都先给它们摇下来,免得再遭了罪。只因我们意见不和,不知不觉的吵闹声就响了些,这才打扰了您的清净。还请太子殿下恕我们无心之罪。”
李循旭闻言,笑了。
“你们自个商量不顶用,应该请示请示树,问问清楚它们,需不需要替它们减轻了负担。”
“…”
家仆茫然不知其意,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面面相觑。
“也不知这雪要下至何时才休啊。”李循旭摇头叹了口气。他小心缓步走下台阶。“我看你们呐,还是先把这院子里的路清理干净了。否则,待踩实后,再走着,脚下更容易打滑。”
顿了顿,补充一句道,“尤其是太子妃的庭院,断不可马虎。但凡有结了冰的地方,趁早得把冰都给铲除了。”
城东南隅荣安府。
秉澈躲避开巡守的侍卫,又警惕四下里张望了两眼,一个纵身,翻跃过了外围墙。紧贴着墙根,谨慎东张西望了一番,小心翼翼探身进了座半旧的庭院。
游廊里的脚印深浅不一,大都只在穿堂附近徘徊。少许延伸至东面厢房,便再无了后续踪迹。
他走进廊子。沿着那零星的一串脚印,缓步朝东厢房靠近了过去。
房门上悬垂的铁链子锈迹斑斑。铁链的一端缠绕在门框上,另一端挂坠着把半新不旧的铜锁。
铜锁已被打了开,钥匙插于其上。若非主人无心之过,便断然是有意为之。
秉澈推开房门。
偌大的厢房内只摆了架凤头箜篌。久未打理,细尘蒙面。虽红漆尽数掉落,风采却不减一分。
除此之外,屋内再无他物。
秉澈心觉无趣。正欲退身出去,冷不防被人在身后用蛮劲推搡了一把,险些扑倒在地。他打了个踉跄,前扑了几步,方才狼狈站稳身子。
“云渊兄?”秉澈满腹狐疑。无端遭此偷袭,他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阳奉扇。
“枉我费了些许心思打开的锁,”云渊背转过身,缓缓关上厢房门。“秉澈弟弟却是连看也不多看一眼,就匆匆忙要离开了。”
“秉澈应云渊兄之邀至此,约已赴,离之,此乃理也。又乘兴而往,兴尽而返,此乃情也。我于情于理之举,云渊兄可有异议?”
“不敢有,不敢有。”云渊畅然笑道,“秉澈弟弟伶牙俐齿,我说你不过。”
“云渊兄是荣安府的人,秉澈始料未及。”秉澈不屑一顾。细致打量了番他,警觉道,“你与荣安公主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云渊蓦然话音悲凉。“呵,我与她能是什么关系呢。”他漫不经心瞟了眼箜篌,无伤而笑。“弟弟你莫要慌张。弟弟非是第一天识我了,我不过一个文弱之人,手无缚鸡之力,害你不得。倒是弟弟你,为何又无端失我约?”
“我那日家中遇到了些状况,不能及时告知云渊兄,一之过失也。随后又全然忘记了赴约一事,亦不曾向云渊兄赔礼道歉,二之过失也。”秉澈理了理衣襟,站端正了身子。行礼道,“秉澈给云渊兄赔罪了。”
“弟弟向来随心随性。”云渊坦诚笑道,“我并不觉着有什么损失,只可惜弟弟错过了一场千蝴司的歌舞盛宴。若要待下回,可就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了。”
“我对歌舞本无兴致,错过,就错过了罢。”秉澈瞟了眼箜篌,问道,“不知云渊兄今日之邀,所为何事?”
“自然是想请弟弟观赏乐器。”
“观赏乐器?”
“不错,”云渊诚然而笑,“观赏乐器。”
“云渊兄擅长木艺,难道这凤头箜篌出自云渊兄之手?”
“非也,我只雕刻小的器物,不着手大件。”云渊爱惜抚摸着箜篌,悲笑道,“它,是绣红楼卿为霜姑娘之物。”
“卿为霜?”秉澈略惊讶。“长安城赫赫有名的乐师卿为霜?”
云渊未语,轻点了下头。
“我素闻卿为霜善舞箜篌。乐声响起,宛转悠扬。当年盛景,绣红楼莫不门庭若市,长安城必定万人空巷。”
云渊淡然而笑,手指撩拨了下弦。
铮铮之音低沉幽远。
他惋惜叹道,“奈何自为霜姑娘离开长安,这架箜篌闲置于此,便再也无人弹奏过了。”
秉澈心绪复杂。“云渊兄…”他思忖小许,不解道,“云渊兄一把铜锁将它与世隔离。若你不允,何人能碰得这箜篌?”
云渊微愣。少顷,缓缓道,“不瞒秉澈弟弟,我本姓萧,萧云渊。荣安公主乃是我的母亲。”
“原来如此…秉澈不晓音律,更不通乐器。云渊兄之意,实在难就。请恕告辞!”
夜,愈深。
无风。
雪,簌簌而落。
结了冰的河面复又披上了层素衣。
三两个孩童追逐着从秉澈身侧跑过,奔下了石桥。嬉笑欢闹之声与周遭的寂静格格不入。
秉澈心中不大畅快,忧愁感呼之即来,挥之难去,欲说还休。
一抹寒意自鼻尖掠过,他不禁打了个颤栗。
寂静漆黑的小巷子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只有他自己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飒飒响动。
走了许久,才终是见着了点点光亮,房屋的轮廓也渐渐显露出棱角。
又往前多走了几步,说书竹馆落入眼帘。
秉澈绕过正门,从外院围墙翻进了最里间。揭开厚重的竹帘子,在小舍临窗的茶桌旁坐下了身。
四方桌案,醒木一震,响彻通堂。
但见简轲眉毛一挑,眼睛一瞪,胡子一吹,手中折扇一收,神秘一笑。仅寥寥数语,不知不觉中便结束了说书。
他打理了打理衣摆,拉拽过一打杂的伙计,俯身窃窃耳语了几句。
伙计微点点头,满面笑容招呼着意犹未尽的听书众人退散出了竹馆。
“简先生,你讲与人听的故事,可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说者有意,听者无心。”简轲在圆茶桌旁坐了下。
“先生此话怎讲?”
“信,则入耳;不信,则绕耳。入耳未必为真,绕耳未必不真。”
折扇在指间打了个转。简轲故作玄虚一笑,倒教秉澈愈发迷惑了。他高拎起壶往只竹杯里倒入了茶水,雾气回绕,水奔流而下,悉悉淙淙。水面若琉璃碎珠,水花迸溅四溢。
“先暖暖身子。”
“先生应当煮壶酒才是,怎能用了粗茶来敷衍我。”
“哈哈,你这小子。我与你有何交情啊,为何回回都要用了好酒来招待。”
简轲嘴上这般说着,招手唤近前来一小伙计,嘱咐了两语。
不多时,方桌上的茶壶换成了酒器。
秉澈迫不及待添满酒杯,灌了口,被呛得连咳了好几声,面红耳赤。
简轲笑得淡然,给自己也倒了杯,细细品着。
“长安城的故事讲尽了,我也该离开这里去往别处了。你我萍水相逢,我没什么好赠与你的,你便记住今日这烈酒蚀肠的滋味罢。”
秉澈有惦记,故作漫不经心问道,“先生当真是讲完了?可还有遗漏什么?”
“天下之事,总有说书人讲不到的。遇见了,便是幸。遇不见,便是缘。三生有幸,无缘而终。”
秉澈细细斟酌了番,仍感困惑。坦诚道,“先生的话,我听得糊涂。”
简轲淡然笑之,未与解释。
酒烈更易惹人醉,方三两杯下肚,秉澈便觉头脑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如何回的家都全然不记得了。
待清醒已是第三日的晌午,枕边独摆了本古琴谱,翻开来看,《酒狂》曲页夹了张画像。所绘男子,及冠已过,而立未至。风华正茂,飒爽英姿。笑若合欢浴清风,目似皓月悬穹空。绿荆青藤盘玉项,踝际铜铃鸣几重。
男子双眸水盈清澈,似曾相识。又脖颈纹绘,好似也在哪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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