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569 更新时间:18-06-08 10:58
原木色的木质地板上有鲜血流淌过的印记,鲜红色的蜿蜒,浓稠的发粘。
少女带着温度的头颅滚落在我的脚边,脖颈上的切口处断面平齐,椎动脉里的热血因急促的高压释放而喷涌,溅湿她粉色的衣衫,热血的颜色嫣红而妖异,好似破冰而生的初春桃花,秀丽的双眼大大睁开,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逸尘有力的臂膀缠过我的腰间,修长的手指死死握紧我的左手臂。
剑近在眼前,近在我一伸手便能够得到的地方,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虽然三哥不主张我凡事下死手,可坐以待毙瞧着恃强凌弱不是我的做派。
二斤油俯身拾起木地板上沾了鲜血的请柬,甚是随意的打开瞧了一眼,中国红的宣纸面上用饱满的金色墨汁写了个大大的五十七,他抖着肥胖多肉的下巴哼哧哼哧笑了几声,一仰脖连灌了两壶清酒下肚,把沾了血的请柬往肥白的怀里一揣,一手插好刀撅着肥胖的屁股,一步一颤悠踏着少女的鲜血扬长而去。
原木色的地板上有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横七竖八延伸出门,一直延伸到我再也瞧不见,金色是富贵荣华的象征,金色是权倾朝野的象征,金色是一切利欲熏心的起始,有一刻我身边的时间像是静止了,就那样胶着着没人吭声。
挫败的泪水从我的眼眶中滑下来,鼻腔里的软骨被泪水烧灼得火烧火燎。
许久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小二哥手脚并用打来水,又铰了块雪白色的麻布,痛快麻利的洗刷拾掇了,又在房后挖了坑,简单把少女的尸体埋起来,分坐的几桌脸上尽是见怪不怪的表情,喝酒的仍是喝酒,吃肉的仍在吃肉,清冷淡漠的好似不是才死掉一个人,不过是一只小狗小猫跑开了,对这少女我谈不上有感情,只是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我流泪更多是为她因一张请柬而死感到不值。
翠烟门,一个比五行宫听起来还要陌生的门派。
听三哥说翠烟门是近几年江湖上新崛起的一个门派,以女子为主气功见长。
翠烟门有两大特产,一是美色倾城的美女,二是太极玄功和龙尊罡拳两门震撼天地的武学,据说,江湖上去过翠烟门的男子都凭空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行走江湖,因为他们都被翠烟门里供奉的玄狐元君迷了心智,只有去路没有归途。
我对此表示完全不相信,翠烟门的美女是美,但还没有美到杀人于无形。
逸尘也说,江湖上就是如此,每一日都有人杀人,每一日也都有人被杀,功名利禄私欲贪心门派纷争,你不杀人人就要杀你,像我这样酷爱逞英雄的,早晚都得为江湖琐事而捐躯,早死晚死不过是个先来后到的时间问题。
他瞧着我那眼神我再熟悉不过,我不能反驳他的话,我也没法反驳他的话。
今儿晚上若不是贵人有先见之明与他一同拦住,我只怕是一定要出手的,我的性子与三哥不同,三哥是沉得住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是凡事先动手,想要理论也成,动过手瞧姑娘我心情如何,心情好也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判。
回了房贵人可劲摇头,一连串的叹息吐出来便收不住:“哎,这样青春靓丽娇美可人的一个年轻姑娘就没了,可惜,真是太可惜了,四小姐你说是不是。”
伤情是一时,赶路是正事,休整一夜贵人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从楠辛古镇到湘阳一段路都是换了他在骑马,我可以稍事休息,楠辛到湘阳,再过最后一站的龙泉驿,就能完全脱离峄州官府的管辖,这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逸尘不同意走官道,说官官相护,遇不到是侥幸,遇到了准没我的好果子吃,于是贵人为了我的人身安全连续受累,一连几日一直在灌木丛林骑马穿行,他那身瞧着壮硕的皮肉又格外不经折腾,到龙泉驿时浑身都是擦伤过后的血痂。
贵人身子弱经不住折腾,这事我一早便晓得,只是不晓得他竟如此不经折腾,当天夜里历经多日车马劳顿,贵人一身壮硕有余的身子骨终于垮了,垮下来的贵人再一次压不住尉迟嘉人的功力,花毒再一次大面积爆发。
逸尘不在房里,客栈里里外外楼上楼下都被我翻了遍也找不见人,客栈掌柜被我持着剑上蹿下跳的样子,吓得头顶算盘蹲在高柜里直喊女侠饶命,我懒得搭理他的恐惧爆棚,提起他的衣领逼问逸尘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却是没瞧见。
没瞧见,一个多么万金油式的答案,一个多么一推六二五事不关己的答案。
贵人趟倒在地,痛苦的胡言乱语翻来覆去,四肢抽搐的厉害,面色潮红像只煮熟了的虾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那呼吸声愈来愈急促,眼瞅着便是只有出气不见进气,抓药还是不抓这是一个问题,我在屋里来回趟的踱。
贵人,名义上是三哥的男仆,说白了就是三哥的心腹,三哥虽然生就一副不怎么着调的性子,但好歹一介少掌门,场面上的架子自然还是要搭足,因此三哥不便于露面又必须要办的事,便由贵人打了三哥的旗号先行出面。
贵人这人素日里是有些啰里吧嗦,可心眼不坏,当然三哥也说过,贵人不是没有坏心眼,他是没有心眼,没有心眼的贵人虽说总是好心办坏事,可对三哥对我,一直是很能摸着良心做事,我烦得是他啰里吧嗦的性子不是他这个人。
我在心底把自个儿又骂了一回:“薛慕藻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一条性命能够维持到现在,还不是人家贵人舍身救回来的,你的命就是命,人家的命就不是命,不就是一副五石散吗,有甚么可怕的,亏你还练过武。”
话挑明事情办得也就顺了,贵人的好处优点被我满满排了一脑袋瓜子,现下救人如救火,究竟是好心办坏事还是啰里吧嗦,这事都得搁到明儿晨曦初生再去重新思考,现下最紧要的是给贵人抓药。
我掂了掂手中的飞云扇,又掂了掂逸尘新买给我的剑,两厢一比照,自己的东西便是个破铁叶子弯的,瞧着也比别人赤金打得更入心,说实话,三哥的飞云扇我不想拿,一则是因为拿不惯,二则是因为拿着也是白拿,他那套三清飞云扇法我就从来也没会过,自打出了娘胎我便是使剑的,对折扇无感,对三哥的飞云扇更无感,可我如今假扮的是三哥,不拿飞云扇又委实说不过去,纠结了一会决定都拿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省得听逸尘冷着脸再数落我一回。
龙泉驿是通往箫城之路上的必经之地,城镇不大以客栈饭馆居多,我还是头一回到,夏雨初歇,路面略有积水,夜风里有荼蘼花的清香。
贵人体内的花毒时强时弱,为节省时间出门前便问过掌柜的药铺位置,掌柜的对我持着剑上蹿下跳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没容我废话便把草药铺子的详细位置给我画了,又特意嘱咐是在镇子的另一头,顺着脚下石板路直行到头便能瞧见。
时近午夜,空旷的街上除了打更的梆子声,一个人影也不见,房舍一应掩门闭户,临街的商铺全部上了油红色的门板,青楼高地有远远招摇的轻纱薄幕,几盏火光微弱的长明灯笼,昏黄不定挂在屋檐下的角落处随风摇摆,不起眼的草药铺子背巷而居,巷口宽大漆黑,碎石板铺成的路板弯曲歪斜,几欲脱落的木门前,用细长摇晃的毛竹竿子挑了个白纸做的灯笼,朱红色的墨汁写了个大大的药字。
我这人其实从不相信鬼神之说,也从不相信无常爷轮流当班,上到阳间来拘生魂的话本子,可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真要说一点不打怵也不现实。
抓药的生一张马脸,面色惨白眼珠浑浊。一身布衣洗得褪了色,究竟是甚么本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已经无从分辨,布衣上大大小小全是补丁,他抓着手中的抹布,又重复了一遍我要的方子:“这位公子确定是要抓五石散?”
没了三哥的庇佑我只得装镇定,憋了一口气控制心跳点头道:“正是。”
马脸隔着柜台,饶有兴味探头过来,倾身对我露齿一笑道:“公子这一张小脸蛋生得比大姑娘还要俊上三分,若是方便可否告知小的,抓了这药是何用处?”
除了三哥,我素日里从未与男子隔得这样近,望着他浑浊的眼珠一时无语。
马脸对我又是露齿一笑:“公子是抓药自己用,还是抓药给别人用?”
这一回我有想死的心,我闻到他口中腐朽的恶臭,瞧着他那满口参差不齐的油腻黄牙,恶心的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恶心的感觉压制住我的理智,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过去,用力握了握手心里的飞云扇,冰凉的金属质感如同三哥的笑容,瞬间稳定了我的心神。
我想,这事若是三哥遇到会怎样做,是会摇摇扇子一笑置之吧,于是我奋力压抑住满得要溢出来的恶心,学着三哥的样子,手腕一甩抖开飞云扇,尽量把腰板挺直,轻轻摇了摇笑道:“店家本少赶时间,还烦请你快一些。”
那人的目光本是盯着我的眼睛的,这一下全集中到了我手中摇着的飞云扇上。
目光之迫切令我不齿,我心道没见过世面,不就一把钢扇有甚么好瞧的。
只见那人大手一撑翻身跃上高柜,掌心一翻手指甲迅速变长了三寸,那手瞧着像极了爪子,我一惊连连后退,下意识横了扇子挡在胸口,飞云扇我之前从没用过,是以不晓得速度快了惯性也会增大,攻击力也会随之变强,那人出招甚快来不及收手,只听咔嚓一声,五根手指甲已被扇子的利刃齐根削断。
我愣愣的盯了一眼他齐根削段的手指甲,又愣愣的盯了一眼手中的飞云扇,不可置信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人被我所伤竟然不怒反笑疯癫异常:“哈哈哈,果真是飞云扇,好东西啊好东西。”
他说话的尾音里夹杂着尖长刺耳的笑声,震得我鼓膜难受后退了两步。
这人像是得了失心疯,对着我用尽全力大吼一声,身后洞开的大门砰然而关。
我在他的仰天长啸中浑身毫毛起立,悲催的郁闷袭遍全身:“都说泰山派的薛公子生得细皮嫩肉跟个大姑娘一般,今儿真是三生有幸也能一亲芳泽。”话音未落,他身后呼啦啦涌出一大帮人,个顶个都是衣衫不整形象猥琐的莽汉。
我瞧着这要群殴的情形,心底瞬时咯噔一声,脊背上来了个透心凉。
三哥养了我二十年,若说有一刻我是后悔认得他的,大抵便是现在。
我一边后退一边在心底里把三哥提出来又骂了一回,三哥呀三哥,你说你都死掉了还不利索,还给我找这样大的麻烦,你说你的风流韵事都传遍整个江湖了。
一帮人干脆利落把我包围,一人握着一柄几十斤重的连环大刀道:“兄弟们都长点眼,今日咱们捉活的有赏钱,谁得了手薛公子就是谁的了!”
他那些人中,有使刀的,使棍的,还有一人右臂膀上缠了道有我腕口粗的铁锁链,我瞄了他一眼快速做出决定,弃扇使剑,边躲边找机会打开缺口。
做决定是为了夹缝中求生存,不是我一定能够打得赢,其实我此时想得,是不晓得逸尘何时才能瞧见我留下的字条,再晚贵人可就救不过来了。
不晓得熬过了多久,我终于再次相信逸尘说过的一句话,那话是这样说得,他说我的身手当真应该回炉重练几年,力道不行最吃亏,我终于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弱点,体会到自己的没用,这些人下手忒狠力道也足专伤要害,现如今我的虎口已经震裂疼得钻心,握剑的右手基本使不上力气,左肩头被利器刺穿,皮肉粘着衣裳一扯就疼得要命,小腿上挨了几脚猛踹肿得发麻。
一个彪形大汉紧握着一把门型板斧,从背后向我袭来,身手迅捷内力凶猛,我回身有些晚,后背上蹭破了大块的皮肉,半跪着才能架住他手中的板斧,他瞧着我的表情是一半好玩一半猥亵,冲我做了个舌尖舔嘴唇的表情,这若是搁在平时我早气得跳脚,可现下是非常时期顾不得这许多,还是保住性命要紧。
我本就有内伤,这会撑不住一口鲜血吐出来,喉咙里又腥又甜咸的叫我发晕。
那人边打量着我边又加多了几分力道,我的剑身眼看着一寸寸被压下来,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疼痛和无力而瑟瑟发抖,后背和膝盖上的伤口绞着劲的疼,我在他大到可怖的臂力下彻底落败,悲惨的在心底里默默叫了声三哥救我。
身后的门板甚是应景的一阵响动,哗啦一声被外力砸了个稀巴烂。
那大汉见有人,手臂上用力对准我的剑身便是一斧头,我那剑只一瞬便从中折了,剑尖那一段好似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轻飘飘落到我身旁的地上,那人压着声如洪钟的声音微一低头,擦着我的耳畔吹了口热气道:“美人,有人救你来了。”
我扔了手中的半把残剑,就地飞快打了个滚,一把打开飞云扇挡在身前做为掩护,逸尘一身墨色劲装,长身玉立的立在门口,脚边是几乎碎成木屑的门板,一把剑上穿了四五个人,全身所有的伤口在瞧见他的一瞬间全部自动屏蔽了疼痛,我嗓音不稳喜出望外叫了声:“逸尘哥哥!”
他望着我的漆黑色眼眸里,隐隐有怒火在燃烧,对着我偏头冷声道:“过来。”
那些人见我多了个帮手甚是恼怒,一窝蜂围拢到逸尘身旁,又是一顿迅捷凶猛的斩杀围攻,逸尘也不客气见人便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除了马脸其他人均已送去酆都见了大帝,马脸瞅着我不甘心,吞了口唾沫干干的讪笑道:“没成想薛公子身边还有护卫,这赏钱果真不好赚呐。”
逸尘用剑抵着他的喉咙逼问道:“说,你们是甚么人,为何要杀薛公子?”
马脸笑了笑道:“不是杀,我们蚀骨帮是要绑了他回去领赏!这位公子有所不知,城外有个悬赏的告示,说是泰山派无故毒杀武当派掌门人,江湖中多有不法之事,少林峨嵋为维护名门正派的威严,理应铲除余孽为尽忠朝廷贡献一份力量,若有活捉的可到衙门领赏,赏金五千两黄金。有小道消息说鼎泰宫里有人中了万香谷的花毒,需用五石散来解毒,我等兄弟便想着先占个草药铺子碰碰运气,没成想竟真的被我们几个等到了,可见小道消息也不都是以讹传讹。”
逸尘又道:“你如何晓得他就是泰山派的后人,若是绑错了岂不尴尬?”
马脸又道:“不会绑错,泰山派的后人里就数薛公子身手最好,能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人,况且他那飞云扇,可是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着伸出一根脏兮兮带血渍的手指一指我道“见到了扇子总不会有错,不过薛公子的美貌当真是名不虚传,今儿虽没得手也算是死而无憾。”
逸尘的死穴是三哥,谁若是当着他的面挑衅三哥,无疑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我在心底里点了点头,把逸尘惹火不是玩的,这下子可有他好看了。
逸尘波澜不惊的一张脸上微微变了颜色,深黑色的瞳孔骤然缩紧,回头望着我的神情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受伤:“小滼,他出言不逊我杀了他替你出气怎样?”
有时我觉得他甚为讨厌我的处事为人,有时又觉得他是潜意识里把我当做了三哥,而我所能做的,仅仅只是在他想要演戏的时候,陪他无声无息的演下去,我在他的注视中反射弧慢了两拍半,然后默不作声的点头。
逸尘握紧剑柄手一挥,那马脸一颗脏兮兮的脑袋便骨碌碌滚下来。
落地的脑袋还有未死绝的神经在反射,神经反射跳了两跳,浑浊的眼睛半睁,浓稠的鲜血围着那头颅,洇洇的向四周流出来,半路上被门槛截了又四散奔逃,沿着地面上的缝隙很快流过填满,刚刚流出来的血液尚有一丝余温,血液的铁锈味混合着他嘴巴中发出的腐朽恶臭,在我身边形成一种奇特的发酵了的气味,骨架像散开一般的无力,憋闷的空气令我感到窒息和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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