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748 更新时间:18-10-22 19:46
景泰七年腊月初一,祝亭云被凌迟处死。当天大雪纷飞。为顾其尊严,所有江湖中人都没有去看,那天真是安静,狗也不曾吠。据说祝亭云临刑时不曾叫喊,全程慨笑,笑声经久不散。
据说那日行刑的人换了几波,主刑都险些疯了。
沈燕阳林书等人将其所削骨肉收集起来,林书摸着那一片片的肉,手一直在抖,好几次都捡不下去了。这是一片片的人肉啊!
几人把他安葬一个山包,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那旁边还有一条小河。行人不多,不会有厮杀争斗,那里很安静,还可以看看这锦绣山河。
一连七日,沈燕阳林书等人守在坟前。林书就在坟前教沈燕阳招式。他不会武功,可他是一个好老师。他将平云飞燕画出来,并附上了要点,也成了一本小册子。平云飞燕行云流水,整个过程干脆利落,重要的地方在腿上,不仅要力量大,更要速度快。
沈燕阳得了祝亭云的功力,学起平云飞燕来进步神速。林书在一旁看着,觉得招式力量都不错。沈燕阳也不是平庸之辈,即已学得这一招,又有林书指点,也能化为己用了。
今日是祝亭云头七,京城一连下了七日的大雪,今日才停。沈燕阳拜别祝亭云就要走,林书道:“沈掌门要去哪里呢?”
“我一直都没什么争斗的心思,但如今盟主已去,我须回到武林,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摆平,我不能袖手旁观。”沈燕阳说罢要走,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林书道:“林书,早点离开吧,不要走江湖,江湖不像你所想的那样自由。”
说罢沈燕阳抽身而去,林书一个人坐在地上,地上有许多积雪。他想起叔父也曾经劝自己不要牵扯进江湖。
叔父让自己快走,铁扇也让自己快走,如今沈燕阳也这样劝自己。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走,叔父死在简素心手上,自己真的可以走吗?林书早就没有了选择,他一直在走,可是却离江湖越来越近。他有点疲倦,可是他没有回头路。
林书在祝亭云的坟前坐了许久,也不觉得冷。四下无人,他听风吹过松林的声音,那声音浑厚又苍凉,仿佛能看见海边,寂静的夜里海浪一阵阵。今夜初八,本是吃腊八粥的日子。墨色天空还有一弯明月,照着满地积雪,松林因月光雪色而变得清远高俊。偶尔会有点响动,许是鸟吧,扑腾翅膀震落一两团松林上的雪,泻沙似的落在地上。
林书一身白衣,头发用白布条挽起来。他将酒连斟了三杯,倒在祝亭云的坟茔前。从腰间取出一支箫吹起来。那声音呜咽愀然,同那风过松林的声音相配。箫声像空谷的哭声似的,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阵一阵的哽咽。树上的麻雀都听不下去了,成群地飞走,只扑落许多雪团。林书一边吹箫,一边掉眼泪。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远远地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来人披了件月白色的斗篷,撑一把描着红梅的伞。走近来时,才看得出是阮中琴。
她走到林书面前,林书正背靠着墓碑吹箫。林书知她来了,也不曾抬头,她跪在地上,撑着伞,天上又纷纷地飘起雪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眼泪也掉下来,滴在林书的箫上,林书方停下。
林书这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知义兄在这里,天冷了,来看看你。”阮中琴温柔道。
林书沉默起来,这里多安静,一个人也不会有。
阮中琴知他有心事,也坐下来,同他并排,将伞放在一旁,任雪花飘落在身上。慢慢道:“宁城发大水的时候,爹爹本可以逃,可是他没有。他说他是宁城的父母官,他不能就这么走了。爹爹救了几个百姓,最后不行了,拼死救出我来。他说,就算他这次活下来,他也会永远活在悔恨之中。救一个算一个,即使死了,心中也无憾。此前我总绕不过这个坎,只是如今,我能释然了。”
“为何?”
阮中琴抬头看看天,又看看祝亭云的墓,道:“爹爹和祝盟主选的一样。身为盟主,祝大侠没有选择。他当然可以逃,可以领着武林中人和朝廷作对,可是那样只会死更多的人,只会有更大的牺牲。如果他一个人逃了,他不会原谅自己,就像爹爹作为一个父母官,有他的使命一样。世上有许多事都可以选,你可以破罐子破摔来一个鱼死网破,也可以不闻不问苟且偷生。但是最好的选择,是站出来承担。祝盟主所做的,让我敬佩,也让我理解了爹爹。他们都有自己的责任,每个人能走自己想走的路是一种能力,而走自己该走的路,则是一种责任。扛起自己的责任,就是承担。”
林书听阮中琴说话虽慢,却又沉稳,这同往日里那哭哭啼啼的阮小姐判若两人。不过她的一席话,却宽慰了林书。林书道:“我也有我该走的路。”
阮中琴微笑着点头,道:“义兄有义兄的路,中琴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林书这才释然,起身又敬了祝亭云一杯酒,郑重地跪下拜了三拜。阮中琴亦如是。
眼前的山水明月,还有积雪,林书的身上雪微化。当下林书心中颇有些感慨,作诗一首以告慰祝亭云:
孤身赤胆赴牢关,拂袖空余白骨还。
豪杰何须高冢起,一轮明月照青山!
阮中琴听罢此诗,深感慷慨大气,形容祝亭云再合适不过了。两人踏雪而还,林书撑着伞,雪地里亮堂,不用灯也瞧得见。
望着他们离去背影的,是铁扇。他们也已听闻祝亭云的死讯,急急地赶来。碰见沈燕阳,方知埋在此处。待他们到的时候,林书和阮中琴正坐着。铁扇要上前,御剑飞鸿拦住了她。待他们走后才出来。
御剑飞鸿在坟前跪下道:“祝盟主,我们五鬼历来不被名门正派所重。然您是例外,您有胸襟,也有胆识,一直以来,我们对您颇为敬重。黄泉路上好走!请受我们五兄妹一拜!”
说罢五人都跪下,深深拜了。其他人要走,铁扇却望着林书离去的地方发呆,和尚道:“你是在看那小子吧?别看了,我看他跟那姑娘谈得来。人都走了,再看无益,赶明二哥我给你再抓个长得好看的便是。”和尚大嗓门笑道。
铁扇心里颇不是滋味,御剑飞鸿道:“不过才见过几次面,过不了多久就能忘了。”
“可是,”铁扇还想说什么,月音娘子道:“小妹,林公子心善,是个好人,可是他跟我们不一样,江湖路不适合他。他只合该找个闺秀,过他的安稳生活。我们和他之间,隔着许多。江湖险恶,你舍得把他牵扯进这无止尽的漩涡中吗?”
铁扇这才不说话,望着那离去的脚印,停了许久道:“那我们,走吧!”
跛子道:“此去天山,我们五人闭关修炼一年,再出山时,便可大增功力。岂不美哉?”
五人离去,消失在茫茫大雪里。江湖朝野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这平静的样子地下,又藏着更大的波澜。
京城入了腊月,一片欢乐祥和,家家户户都在筹备着新年。郑寻的四合院里头有几株梅花,冬日里开得正好。一切似乎都好了,国泰民安,没有武林杀戮,也没有政治阴谋。
朝中事务繁杂,景帝朱祁钰皇子早夭,再没有皇子。京城名妓李惜儿似乎深得他的喜爱,一时间风头无两,纵情声色,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任谦本打算回华阴,林书道:“已近年关了,天气寒冷,路上不好走。不如就在京城待一阵,待过了元宵再回华阴。”任谦第一次来京城,倒也觉得林书此话在理,便修书一封报与家中知道,留在郑寻这里同林书作伴。
任谦此前不曾见过金步摇,因此对阮中琴的模样倒不意外。
付老板南下卖木头去了,河道疏通,早点卖货便能早有进账。
林书待阮中琴如亲妹子,事事周到,亦不曾生出其他心思。
任谦对京城不熟,林书便带他四处转转,林忆年纪小,同街上其他孩子玩得欢乐,也不缠着林书。
自祝亭云之后,京城再没有杀过人。人是善忘的,要活着总得忘记痛苦,人们忘记了痛苦,获得短暂的幸福。
喧闹的街市并不让人觉得吵,经历了这么多事有点人气是好事。雕花马车挂着红灯笼时不时经过,那是贵人家的马车。还有许多小贩在街边叫卖,四处张灯结彩,戏台上唱着热闹的戏,孩子们在戏台下追逐打闹。也有坐在爹爹肩头的孩子看着杂技表演。这座城终于再次热闹起来。
任谦倒是很开心,他似乎跟个孩子似的,永远充满好奇。走得累了,找了个小茶馆吃茶,林书跟任谦说话,任谦也没听见一般。他顺着任谦的目光看去,原来是陈遗爱在舞鞭子。
林书也意外会在这里遇到陈遗爱。之前听说陈遗爱走了,不曾想还在京城。
谁知任谦念叨起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你这是什么毛病?念起诗来就不结巴了。”林书大吃一惊,因为任谦自小口吃,如今竟念起诗来,不磕不绊。林书没想过他为何念这句诗,只因他不结巴而欣喜。
陈遗爱舞罢,有许多给钱的,林书等她弄完,去唤她过来。陈遗爱亦不曾想会遇见林书,她又是个性情豪爽的人,自小在爹爹的赌场长大,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男女大防皆不在意的,爽快地和他们一桌吃起来。
想来任谦是第一次见这般女子,陈遗爱坐下时本在他旁边,他觉得近了忙起身换了个方位。陈遗爱瞧了,道:“我又不会吃了你。”
任谦脸唰的红起来,因是晚上也看不真切,他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是,是,怕,怕,”
这任谦又结巴起来,让林书觉得此前自己所闻是错觉。如今只当任谦是口吃又犯了。
陈遗爱见任谦说话如此,一把拉过任谦的手,拉他坐下,道:“我自小如此惯了的,你们若是跟我讲规矩,我倒不自在。都说女子该贤良淑德,规规矩矩,可我生性叛逆,偏不爱做个好女子。你们若是非同我客气,便不要坐了。”
此话一出,林书也让任谦就同陈遗爱一道坐了。三人又点了茶,并些桃酥小食,一边吃一边说着许多事。
陈遗爱离了付玉筝他们,便在京城另寻了住处,祝亭云的事她也听说了。如今在京城做许多杂活,也没有固定做的,倒也能混口饭吃。
林书劝她回付府居住,陈遗爱断然拒绝,道:“我若去了,只会给他们添麻烦,不如一个人,自在洒脱。况且,你义妹阮小姐整日哭哭啼啼,我同她处不来。”
陈遗爱这话引得林书笑了,又解释道:“义妹她已许久不哭了,况且她也不是那般柔弱之人。”
“呶,说了吧,你们都爱向着她。”陈遗爱灌了一口茶,顺手拿起桃酥饼。
林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又道:“近年关了,你一个人在外,不如等到除夕夜,我们几人聚在一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一起过年守岁,岂不和美?”
陈遗爱这才同意,道:“那你们便等着我,我除夕夜必去。”
期间又谈了许多,任谦说话慢,总插不上话。陈遗爱上身梅色红袄,下身蓝色襦裙,谈至欢处,解了袄子第一个扣子,修长白皙的脖颈任谦不由自主地去看。倒是陈遗爱发觉任谦总不说话,问道:“你这般安静么?倒显得我太聒噪。”
“没有,没有。”任谦忙摆手,手抬起来伸开时经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手心上已经汗涔涔的。
陈遗爱笑了,吃了一口桃酥饼,端起茶要喝,却有来人撞了一下,陈遗爱没托住茶杯,茶水洒在地上,好在地上不曾铺砖,只是一般泥地,茶杯只沾了些灰,不曾碎。陈遗爱伸手要去捡,任谦已先捡起来了。因他胖,个子也不高,眼睛也小,笑起来只剩两条缝,却有几分可爱。然可爱形容男子终究不妥,但陈遗爱心中只闪过这词,脱口而出道:“你有几分可爱。还不曾问过你名字。”
陈遗爱对任谦笑的时候,任谦突然很紧张,问他名字,任谦道:“任,任,任,”最后那“谦”字就像黏在了嘴巴里一般,怎么也出不来。
惹得陈遗爱又笑抿嘴笑了。今日陈遗爱两边各编了两股小辫子,上头又缠着红线,底下缀着几颗红豆珠子。笑起来辫子同红珠一起摇晃,轻轻从任谦眼前荡过,任谦的心也随着那珠子一荡一荡地。
陈遗爱道:“我当然知你是人了,难不成还是神仙么?我是问你叫什么名字。”
任谦终于挤出两个字:“任谦。”
“任谦,这名字不错。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大概就是这种。我记住了。”陈遗爱玩弄着小辫子,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从小就认识了么?”
三人复又交谈起来。约莫坐了半个时辰,陈遗爱见已很晚了,起身告辞。林书也不留她,任谦想要说什么,总说不出,叫了一句“陈姑娘”。
陈遗爱才走两步,回头笑问:“还有何事?”
任谦将桃酥包好,递给她道:“我见姑娘,姑娘爱,爱吃这个,把它,它带着,回去吃吧!”
陈遗爱还以为有何大事,见任谦一番好意,便收下道:“谢了!”转身消失在人群里。
林书见任谦还盯着陈遗爱离去的方向看,早已明白任谦心意,拍着他肩膀道:“人已走了,我看你的心也跟着走了!”
这番打趣,任谦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躲着林书。林书笑而不语,不再开他玩笑。
林书本是个心思细密之人,却不曾发觉陈遗爱喜食桃酥饼。
这世间心细之人有,心粗之人也有。然粗细不过本性,都不如有心。倘若遇见了在意的人,在意的事,心自然细起来,是为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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