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675 更新时间:08-06-21 22:49
铜川,陕西督军署森严壁垒。
军署铁栅门外驰来一辆二十世纪初期的敞蓬小汽车。
军署内青砖铺地,两行由大门口直排院内的卫兵纷纷向车行礼——树,会迎着风点头,人,会朝着车点头。看样子这车内乘坐的来人定是一位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
那小车响声瘮人,车尾屙出一串油烟。
正厅廊下,明柱旁走出四名军官,中有两名拉开车门,毕恭毕敬地喊:“吴参谋长到!”
车内跳出一人,戎装严整,大有运筹帷幄之态,只是面上升云,似有一腔心事,他低声询问:“陈督军可在?”
一名军官回答:“正在里面等您。”
正厅中,悬一巨大壁屏,画上跃然一虎。那虎周身金黄,头如柳斗,吊睛白额,尾鞭斗踡,碗蹄蹬崖,下山欲扑,背上宛若生风。
虎画两侧配有对联,那联配得比虎尚有生气:呼啸生风月衔山,涧瀑绕竹悬玉虹。
督军陈树藩正在望壁观虎,以手加额。
“陈督军!”参谋长吴沧洲登堂入厅。
“啊,吴参谋长。陈树藩转身指座,“快来快来,请坐。”
吴沧洲鉴貌辩色,垂手落座。
陈树藩:“吴参谋长!商震率军南来距我铜川不足百里了。”
吴沧洲:“刚才我已阅过简报,商军已过宜君,马上兵临城下。”
“你有何想呵?”陈树藩把茶碗团在手中,故作漫不经心状。
吴沧洲庄容端肃:“清街开城,列队迎接。”
“嗯?”陈树藩一耸疙瘩眉,“我是一省督军,商震他是何人?如此屈尊,你觉妥当?”
吴沧洲鸡冠耳唇微动,立时五分摸棱,三分阿谀,两分属于征询:“军座!您是主帅,定有主见。我是想……商将军非一般游走行伍之人,不仅率兵一旅,切是陆总督帐前力执牛耳者。”
陈树藩扶案而起:“哼!他执牛耳,我挽牛鼻,他能岂奈我何?难道要我陈树藩借他商震巴结陆建章不成?”
吴沧洲肃然起身,洞察细微的锐目飞快一掠:“军座!您与陆总督,心存芥蒂,卑职怎能不知?陆总督督陕多年,天怨人怒,大失民心,不过……”
“不过什么?他知道网络亲信,你们却与我隔心。”陈树藩撩起虎目,又气昂昂坐进软椅,斜目盯住壁上的猛虎下山图。
吴沧洲并不惧怯,似已握雀在手,立现胸有城府之态,离座前趋,声音低柔:“军座,莫多疑。决策千里,运筹帷幄,卑职不及您之半分。用兵如玩火,卑职不敢妄言!”
陈树藩又转过脸庞,手下盖碗被按得直响,他不由恨声沉沉:“什么叫作妄言?是嫌我不纳忠谏吧?你吴沧洲参谋长说话,陈某何时不听?”
吴沧洲笑容可掬起来:“军座,您多疑,果然多疑。”
“嗯?”陈树藩又瞪虎目,“讲,我今天定要先听你的卓见。”
吴沧洲目中露出狡黠,说话先绕大圈:“陈督军!商震携军南来,途经洛川黄龙山,驱兵围困贺家沟,把黄龙山民团团首樊老二一家眷属尽皆随军卷来。”
“啊?”陈树藩猛一抬眼,“商震一次不成,又来二次,到底抓住了樊老二?”
“不。”吴沧洲再朝前趋。“军座,当年诸葛收姜维,也曾先劫姜维老母的。”陈树藩手扶案角:“唔?你是说陆建章这次真要收编樊部啰?”
“军座!”吴沧洲脸上布出一层神秘,声音压得更低,“这位公道大王,天下义士啊!其人惯常责在人先,利居人后,陕北各州府县,敬他为神了!官军队中不少将士提及他,也是敬畏三分。陆建章对他先抚后剿,前番大吃苦头。我想此次陆总督一为洗涤前番不仁之过;二为拿樊家属,逼其就范,收归己用,名利双获。”
“啊!”陈树藩又紧紧捂上了白瓷茶碗。
吴沧洲借机尽剖腹心:“卑职听闻,樊老二不仅狭义豪爽,而且文武双绝,当初抢占黄龙山,就是先以武闯寨,后以德服众的。安寨大户联名给他送过功德匾,上提:‘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清涧知县称他:‘格超梅上,品在竹间’,军座,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今国势,刀快为强,如得此人,胜过关公!”
陈树藩听得心动,不觉暗暗点头。
吴沧洲突又坐回座上:“陈督军!江南孙中山,能够武昌首义成功,正因为手下有廖仲恺、宋教仁、黄兴、吴玉璋等一班精英,还有两个年青的,一为汪精卫、二叫蒋中正,听说也是相当了不得!”
陈树藩缓缓离座,又站到了白虎画下,背对吴沧洲,悠悠一叹:“吴参谋长!你不愧跟樊老二同是河南老乡,对他如此深知呵!万一我能收抚樊老二,日后有你和他立我帐前,陈某岂不也有了韩信、张良?”语毕,倏一转身,虎目中暴出两丝疑光……
吴沧洲细品对方话意,抱拳一躬:“军座!卑职言多有失了。若论乡情嘛,河南移民来陕,客户何止千万?其实我与樊钟秀素昧平生呵。”
“哈哈哈……参谋长也是奇才。不过,你怎么也心眼多疑起来?哈哈哈……”陈树藩连声大笑,“吴兄!现在樊家眷属,路上如何行走?”
吴沧洲大不自然:“总共八人,五男三女,每人一马,倒剪双手。”
陈树藩又发长笑:“哈哈哈……姓陆的不会用人,姓商的不会待人,他们疏忽了‘士可杀而不可辱’!”
宜君城南哭泉镇,眨眼大兵压境,小小山镇,车拥马挤:
两队马军布在北街,上千骑士挽辔提缰,人不离鞍,长枪垂肩,马刀横在马脖颈上。
两队步军列在南街,大刀长矛,森罗密布,火攻队中各把火药堆在街边。
东西两街,人马更稠,人喊马嘶,也尽拥挤成行。
十子街口遍插军旗几十杆,街风吹得旗面“哗哗”作响,如同风钻树林,万杆摇叶。
街口一角,有座双层酒楼,哨兵足有一营撒岗楼外,一色火枪端在手上,弯头军刀挂在腰际,两面耀眼的战旗被两名膘悍的旗兵抱着,分别竖在酒楼两侧。
陈树藩亲率亲兵部将坐在酒楼内。
几张八仙桌上并不见一盘一盏,只有亲信参谋长吴沧洲紧陪坐着。二人面前各摆一碗香茶,他们默默盯着门口旗上遒劲的“陈”字出神。
陈树藩疙瘩眉缩得更为短粗,像两滩浓墨滴在宽大的前额上。
哭泉镇行人绝迹,田间停犁住耙,街上店铺掩门,户户鸡鸭钻窝,檐雀离巢。
居民们的木格窗内有隐约小儿哭叫,他们的父母神色慌恐,有的用乳头堵住孩子的嘴巴。
有人暗中叹息:“哭泉有泪,泪不敢流。”
不久,酒楼门口奔来两匹报马:“启禀督军,商部离城,还有十里。”
吴沧洲递出一柬:“速去!通报商旅长,陈督军率队要在哭泉镇上劳军。”
二探马拨马又去。
传信二骑兵八蹄扬尘,奔出镇外,沿道北驰,他们看到漫山遍野大兵如蚁,官道两侧的山岗上一尊尊山炮扬起炮身,炮口黑森森,杀气阴沉沉。
骑兵甲:“瞧哇!天上乌鸦都夹着翅膀。”
骑兵乙:“闹不好,哭泉镇真要鬼哭狼嚎。”
骑兵甲:“劳军,不是要发饷的吗?”
骑兵乙:“发个屁。你没见陈督军那个脸色,还有今日这个阵势?恐怕又是先礼后兵。”
骑兵甲:“商震也不是软茬子哦,他有陆总督作靠背。”
骑兵乙:“哪又怎样?陈督军兵硬啊。他是专操兵权的!”
骑兵甲:“咱小兵总是炮灰,今天军帖送到,咱们溜吧,顶好别再回哭泉。”
骑兵乙:“敢吗?不交回令,你想找死?”
骑兵甲:“娘的,传令兵,倒血霉,进退总在老虎牙上滚。”
商震一旅渐近哭泉。
商震坐在战马背上命令副官:“传令各部,等会儿枪炮声响,不可乱阵,那是陈督军放的礼炮。”
商震的部队进入哭泉镇北两面山岗间。
山岗上果然百炮齐鸣,哭泉镇内听见炮响,也立时万枪齐发。
炮弹、枪弹,白烟、流光,震得山摇地晃。山间、云间,开出万朵火花……
商震口说不惊,脸上生寒。
突然又有士兵来报:“陈督军有令,商部大队原地休息,请商旅长先带樊匪家眷进镇。”
商震面有疑色,但却不敢不从。
陈树藩率队迎出酒楼,迎至十字街口。
吴沧洲令步卒抬上贺盘,盘上放一红色包裹。
镇外礼炮已熄。
酒楼铺开三桌,盘盏这才开始端上。
饮酒之前,商震起身:“陈督军,何必迎接过甚呵?”
吴沧洲代言:“旅长立擒樊匪家眷,其功大焉,迎候理所当然。”
商震面上歉疚:“面对徒手老弱,商某兵戈相见,正觉心中惭愧呢。”
吴沧洲马上露出几分讥笑:“此举良策,这样以来,必会引虎下山,樊老二碰上商旅长,前途已是末日了。”
商震只好落座:“在下奉令行事,不得已而为之。”
陈树藩开言:“听兄弟话音,似在代人受过。壮举空前,陈某正在眼馋呢。吴参谋长家乡有句老话‘见见面,分一半’,我若分旅长一半功劳,怎样?”
商震振身挺起:“卑职不明军座话意。”
陈树藩微垂双目:“捉贼眷属,首功你已夺得,今日我想留下匪眷,作一预审,如能先审得几丝匪踪,来日也免得陆总督对我小瞧呵!”
“啊?陈大人……”商震顿时大感意外。
“商旅长,坐。难道您不放心?前番樊老二在你眼皮底下脱逃,我岂能也让樊贼家属漏网吗?”陈树藩眼中一下现出红丝。
“这……容我先禀报陆总督吧。”商震顿时大失主张。
吴沧洲现出几丝傲慢:“商旅长,怪不得有人说你烧香爱找大庙门呢。陈大人一省军督,预审一番诸匪家眷还须亲自请示陆总督?日后军中大事甚多,该当如何指挥?放心,陈大人已修好一书,派人送达长安。咱们作属下的,可不能在将帅之间作梗造隙哟!你说对不,商旅长?”
“这……吴参谋长所言极是。”商震额上沁出汗粒。
商震一旅在陈部大军夹道胁迫下,被匆匆逼出哭泉镇,商震舞尺弄剪,等于为他人做了一件嫁衣。
樊道隆一家八口转眼间便被截留镇中。
商震怒不敢言,出镇后愤折马鞭……
陈树藩送走商震,喜孜孜立于酒楼廊下,遥指街头樊家八人:“快,快快给他们松绑!”
樊家八人被邀入席,樊道隆被推坐上首。
陈树藩挥臂吩咐:“另换新宴!”
被邀数人名副其实的受宠若惊……
陈部大军不久也撤离哭泉。队中前簇后拥,出现八顶二人软轿,轿顶上皆堆一朵盆样大的红绸剪花。
樊道隆一家分坐八顶小轿中……
樊道隆不由轿中豪叹:“翻手云,覆手雨,先囚后宾,祸福难料!”
时隔一日,秋高气爽。
铜川督军署,铁栅门口的两尊铁炮紧挨着石狮屁股。
几根秋葫芦秧子爬出大墙外,,清蔓绿叶间挂出几串秋葫芦,滴溜溜,圆溜溜,像吊着几嘟噜不帽烟的炸弹。
墙外路人暗中指划:“军署种葫芦,强盗张笑脸。”
卫队开始换岗:下岗的卫士盔缨像串串火球熄灭;上岗的卫士盔缨如串串火苗虫又点亮。
出入军署的多是骑马乘车人,无一布衣白丁。
突然,石狮口下,铁炮中间,门岗面前,来一青壮少壮汉。
此人神色萎顿,一身布衣,左臂缠条包伤的白带,似是已走了不少路程,戴顶宽边遮阳草编帽,不似军人,却懂军礼。
此人一礼方罢,勾首二门岗身边:“军爷!托您金面,让小的见见陈督军。”他说话低声下气,一脸疲惫之容。
二门岗冷冰冰直立,宛如两尊门神。
“军爷!我有要事,我有冤枉,急须求见,请行方便。”来人姿态甚躬,话中满含焦急。
门岗甲斜出一腿,像看蚂蚁爬树,声音捏得故意比来人还低:“唔?有要事?有要事的就是你这种样子?”
门岗乙稍一弯腰,像从塔顶上朝下看雀,也流出两缕嘲笑:“你跟督军是亲戚?”
门岗甲调换一下斜腿:“亲戚?驴尾巴吊棒槌的可不算,反正,就是亲戚也不能空着手哇!亲戚不亲戚,来往看东西嘛。再不舍得,也得柳条子穿一串热油馍吧?”
来人双肩一动,把头垂得更低,掏出一把碎币伸向二门岗。不料两位门岗互相一瞥,甲掉过枪托一拨来人手臂:“当兵的不值钱,留着,拿去治好胳臂再来。”
乙喝了起来:“走开!朝廷大员不是耍猴的,谁想见见,就见见。”
甲也要变脸作色,军署内的青砖甬道上忽地传出两声汽车喇叭响,于是甲低声一呼:“闪开!督军出衙啦。”
伤臂来人再不迟疑,倏地仰起面颊,陡出右手,一把夺住甲的枪腰,枪管别住自身右腋,狠一发力,枪托向上狠挑。
岗甲惶急,抱枪不放,身躯竟被一挑而起,在来人头顶一个大翻,一下掷离军署门口,人肉一堆,摔跌地上。
陈树藩的坐车“吱哇”一声急刹,车前轮险险地轧上了那岗哨的辫梢。
无名来者一瞬间夺枪在手,高吊着左臂随之一扑,身躯虽扎成半跪姿式,枪托却抵住了陈的车头:“陈大人!草民见官,浑身是灾,我有要事,冒死前来,这位兄弟,硬加阻拦,错过时机,有命难活呀!”
“有命难活”一语响炸炸的刺人耳鼓,其意相当含混——不知是说自身难活,还是指的陈树藩。可是对于生性多疑的陈树藩来讲,却一下认为来人是要擅闯军署,向自己报告一桩与自身生命攸关的机密要事。
铁栅门内外的众哨兵,即刻密云一样在陈的军车四周聚成一团。
伤臂汉子成了人团中的一朵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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