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245 更新时间:14-04-21 17:05
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
是夜,我未曾早早地安睡,而是映着灯烛的跳跃光泽,继续逗留于书房的几案前,心不在焉地批阅处理着白日未曾完成的文书杂事,这时,烛燎却于突然间摇曳和动荡了起来,同时,一股袅袅的清梅薰香亦相随不断地袭入我的鼻端,其气息清远绵长,幽然甘冽,沁人心脾。
微弱的灯光映照在来人那修长挺拔的身姿上,并由此在书案上形成了一方遮蔽的暗影,我不禁抬起头,移目望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此人正是夜访涵漪京畿别院的陆文航。
陆文航可谓一奇人,他不但极富才学、武功高强、医术精湛,而且他还身怀一项异能,那就是无论置身于何所何地,他皆能自由穿梭游走,仿若出入无阻之境,根本无人能够发现其行踪轨迹并加以干涉追拦。
我冷冷地凝睇着他,心中的厌恶之情翻滚膨胀,他已然易置下蓝袍,换上了他一直俱喜爱着就的白色衣衫——耀目张扬的雪缎华服,纯洁无瑕,精致飘然,顷刻间,却刺痛了我的双眸。
他的眼神清澈柔和,其上则没有了白日意外重逢之时的极力克制与严谨漠然——不尽的炽烈、滚烫以及热切之情,一时之间,俱数涌现于他那仿若黑曜石般明亮的瞳眸中。
只见他灼灼地紧盯着我,一脸的惊喜愈加,良久,他方才颤抖着变了调的嗓音似不能相信地问询道:“你…可是…茗漪,陈将军的女儿陈茗漪?”
闻言,我的神色一凛,不由得讽刺道:“公子深夜闯入我府,难道…就只是为了明确我的名字以及身份?如若是此,那么公子,你宛然是认错人了,我并非公子那所言所盼之人。我乃涵漪的东家,姓秦名殇,世代居于潞城浚县,前段时日甫才移居于京畿。”
他略略垂目,呢喃般地自问自语道:“涵漪的东家?秦殇?”
未几,他复一正色,不可置信地惊呼道:“茗漪,你…怎会…成了涵漪的东家?”
我并不作答,只是低下头执起朱笔,装作继续批示文书,不再去对视他那满是愕然的目光。
“茗漪,你可曾晓知,现今你之处境相当地…令人担忧?涵漪规模宏大,经营得当,利润丰厚,故而,其存在极大地缩减了朝廷在茶市方面的国库收入,今上忌惮深甚,所以亦就生了打压和摧垮之心。今上神思周全深广,凡事皆能虑及长远,亦最喜问根究底,因此,他能容忍涵漪存在至今,必定是有其道理——只有先找出并除去涵漪的幕后东家,树倒猢狲散,方才可从源头上彻底地根除涵漪,从而避免其死灰复燃。自仁德四年以来,今上一直都欲除去涵漪,只不过其东家行迹隐秘,身份混沌,替身奇多,致使今上多次遣人调查,皆收获甚微,毫无头绪,但是,今上的恒心和毅力却无人能及,因而在未果之前,今上是绝对不会放弃对涵漪东家的调查和追踪的。”
言及于此,只听闻他的声音顿了顿,继而则更为焦虑地接续道:“此番,你来到京城,即便你再谨慎万分,亦难敌今上散派出去的那些强大的信息网络,更何况,如今你已经结识了不该结识之人,故而刻下,你涵漪东家的身份必定难以保全,于此,我甚为牵挂忧心,焦急难耐——如若今上一旦得知了你的存在,我根本无能想象他将会采取如何的举措来应对于你。可是茗漪,你为何要创办涵漪,难不成…是为了陈氏一族而特意地报复朝廷才力行此举的?茗漪,不管你心中之计划如何,但我想你应该是相当明晰的,今上…并非仁慈大度之人,你一向聪慧灵转,为何在涵漪的策谋和经营上却如此地儍滞无心?”待他言至最后的猜测疑问之语,其嗓音则变得愈来愈为迫切和惊然。
他的话语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我的悸然警惕,于是,我压抑下自己那动荡不安的心绪,复抬起头,依旧用平静生硬的语气强调道:“公子之诚心可叹可嘉,但是…却似乎表错了对象,我再重申一遍,我乃一介男子,并非公子所言之中的女子陈茗漪。另外,涵漪的处境如何,我自有一番计较,所以,公子大可不必再为我伤神忧虑。”
“茗漪,我知你恶我至深,但是你却没有必要一再地对我否认你的身份。你明明清楚,我自幼便刻苦研习医术,不仅精通人之病理症状,而且还深透人体之构造和运作机理,故而,你究竟是男子抑或女子,我又岂会不知不晓?再者,一个人的相貌和语言在事隔多年之后,也许会有不同程度的沧桑变化,然而不管其怎样改换和伪装,人之最基本的神韵特征却难以被他人所模仿和塑造。更何况,茗漪你非但气质和姿态依旧,甚至连容颜都美丽如昔,倾国倾城,出尘离世,一如六年之前。”他惨淡一笑,毫不留情地揭穿我道。
顿时,我生就了一种无可遁形的窘迫之感,继而则恼怒地对他喊喝道:“既然你都明然至斯,又何必再多此一举地探入别院并着意地来问询我的身份!?”
“茗漪,只要你还活着,只要我还能再看到你,我便已经满足,不敢再去奢求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你还待在这里作甚?”
“茗漪,我……”
我不客气地打断他道:“陆文航,你可不要忘了,陈将军犯的可是谋逆大罪,其罪行昭昭,九族连坐,不得留存任何的生还和子息,但得上天所赐,我侥幸地逃脱了那次血腥的灭族杀戮。如果皇帝知晓了‘我乃涵漪东家’的身份,此情势尚不足为虑,也许我还可以应对自如,但是,‘我乃陈将军之遗骨’的身份一旦被曝光揭露,正如你之所言,皇帝并非仁慈大度之人,那么他定然会对我赶尽杀绝,消除于他而言潜在的祸根和隐患。所以,你若是为我着想,若是还顾虑陈将军以及陈明峻对你的恩泽和情义,就不要再唤我为茗漪。”
“好,一切都依你。”他了然于心,颔首肯定。
我放下朱笔,紧握拳头,指关节隐隐发白:“陆文航,你还是走吧,现下…我不想再看到你。”
他苦叹道:“你…当真如此恨我?”
“当然恨你!恨你的无情无义,恨你的工于心计,恨你的伪善举止,更恨你践踏了我们对你的期待和信任!”我咬牙切齿地发泄道,字字如玑,沉若重石。
“你之所言的确不假,我亦无可为自己辩解和申论。八岁之时,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与明峻相识相遇,一见如故,遂与其结为知己良友,陈将军敬慕家父耿直不阿的性情,爱屋及乌,因而对我大加喜爱,毫无偏颇,凡事皆会问询我之意见观点。十三岁那年,我无意间发现了父亲被先帝黜官的真正缘由,原来竟是先帝故意而为之,为的就是让父亲在暗地里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以便于在紧急必要之时,挺身而出以力保于帝王。虽然心中矛盾万分,难以抉择,但是始终我却逃脱不掉‘忠心为君’的家族使命,决定暗助天子。之后,我在父亲的授意和指导下,逐渐地取得陈将军及明峻对我的信任,以借机来探求并挖掘陈将军的机密要件,进而则为先帝和今上谋策。一直以来,我都以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往来穿梭于陈府,表面上是寻找明峻以游玩作乐,实际上则是在隐秘不断地收集着陈府的信息线索,复一步步地帮助君王架空和收回陈将军所持的兵权,但是,无论政坛局势如何复杂变化,我都无有一丝要加害陈将军的意图。然而,事情的发展轨迹却渐渐地抛离了原先的预想,似乎被另外一个了解底细的暗人操控着进入了一个连我都无能破解和颠覆的迷局,为的就是要置陈将军于死地。”
我冷冷一笑,讥诮地回应道:“另有他人布置的迷局?难道…你不觉得如此无谓的猜测是多么地可笑和荒唐吗?皇帝处心积虑地要灭除陈氏一族,他岂会生生地错失掉如此能除掉陈将军的大好时机,说不定…那瓮局便是皇帝和你亲自设下的呢!”
“先帝曾有遗言,任何情况下,都务必要顾惜陈氏一族之安危,所以今上根本不可能如此行事。”他语气急切,极力地辩解道。
“既然先帝有遗言相告,既然你亦无心伤害于陈将军,那么请你告诉我,为何陈将军最终会顶着滔滔无恕的四十八条大罪而被皇帝无情地下令腰斩于正午门?为何陈氏全族皆因故遭受牵连而被诛杀殆尽?为何陈明峻至今都下落不明,音讯全无?为何陈念娉会在绝望心灰之下,在冷宫清苑自缢身亡?”我面带凌厉,咄咄逼人地追问道。
他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良久,才惶惶无绪地应答道:“茗…,秦殇,我知晓你恨我怨我恼我怒我,也明晰你再亦不肯信我任何的所言所语,但是今上曾对我亲口所言,若陈将军能顺利地交出兵符,他便会宽容相待,不再去追究陈将军独权专横的过错,所以迷局一事绝对不会是今上所为。虽然,我无从得知今上最后蓦地变卦的缘由,可是当时的局态则对陈将军极为地不利,若是今上不下令斩杀陈将军,不下令处理陈氏一族,那么,他就难以平息朝廷官员以及天阙百姓的愤慨和怒火,大势所趋,今上…不得不为。”
“以疑惑不实的罪名,先让陈将军身败名裂,再加就悠悠臣民之口,复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如此之良策,难道不是皇帝思虑周详的结果吗?”想到陈沅江最终被弃尸荒山且骸骨无存的残酷结局,我心中的悲痛之感便无可抑制。
他的眼神迷离,表情痛楚,似乎陷入了对过往的追忆之中:“那日,我正在为陈将军换药疗治,却忽然从其随身铠甲中掉出来一封印制着丁零国标志的信笺,彼时,因为周遭有数十名探望陈将军伤势的将帅围观,所以,我根本无能适时地隐匿此封凭信,为陈将军赢得最初的有利时机。再者,在返回宛城的路途中,丁零国子王詹粤率残众又企图一举截救下陈将军,此次异常的变故,则将陈将军谋逆通敌的罪行彻底坐实,因为无有一句有利于陈将军的辩驳言辞,所以仅凭我一人之力,根本无济于事。陈将军在奔赴辛郡之前,曾对我言曰,只要是皇七子即位登基,那么,不管他昏聩与否,陈将军皆会尽心竭力地辅佐和支持。故而,陈将军大逆谋反一事发生之后,我便来回奔走,极力地寻找证据为他洗冤开解,可是在此过程中,我却发现了甚为蹊跷之处——陈将军谋逆的真相似乎被他人给刻意地隐藏和销毁了,追寻而去,竟无有留存一丝的痕迹和线索。此人之手法干脆利索,缜密详尽,以我的揣测判断,以及对今上的了解和深透,此事根本不是今上所为,而是另有他人在背后操纵和控制,对此,我一直都心生疑惑,但是却苦于无处查询、无方可觅。况且,你的死讯让我万念俱灰,自此之后,我混沌恍惚,万事皆空,便再亦无心去关切未来事态的发展和变化了。”
“你多说无益,我不会再信任于你。那时,陈念娉突然恳求我去说服陈将军,且允其进宫为妃,我一直都在疑惑为何她会莫名其妙地动情于皇帝,而且皇帝居然还知晓‘我是陈将军之女’的身份,然而现今我却明然了,因为…那根本是你的刻意所为。七夕之日,皇帝以游玩之名与你再次联络之时,偶然看到了与你同行的陈念娉,遂动了利用之心,与其接近并纳其为后妃,以此来牵制于陈将军。后来,你整日流连于飘香阁,复迷恋于名妓芯瑗,表面上荒诞堕落,无所作为,实际则不然,我想…你亦只是以风花雪月的妓院勾栏作为你的掩护,以搜集实用有效的信息来相助于皇帝而已。陈将军被诛杀之后,那芯瑗便没有了可以再利用的价值,遂就除去她并对外声称她消失不查了。我…猜的可准,陆文航陆大忠臣?”我厉剜着他,冷冷地问询道。
他黯然神伤,却并不反驳:“陈氏一族的遭遇我的确无可推脱,你之所言亦的确属实,我着实是辜负了陈将军以及明峻对我的信任和委托,亦着实是间接地促进今上与念娉的相知与相遇,如此,你说我卑鄙亦好,忘恩负义亦罢,我皆无可申辩。但是,我的家族赋予我的使命以及责任,我却不能无视和拒绝,虽然…我并无加害陈将军之决心,亦很想力保陈氏一族之安危,然而造化弄人,我俱无有做到,真的…很对不起!”
“既然事情已经成为过往,既然你已经承认了你的背信弃义,既然你明了我不肯再谅解于你,那么,如若你不想我恨你入骨,你…就最好不要再出现于我的面前。”
他一个趔趄,面色则更加地灰败无泽:“我知晓,我统统都知晓。可是现下,你的处境很是不妙,我不能不管不顾你的安危状况,亦不能再看到你无端受难!”
“此事与你无关,我自会处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何必要如此地固执己见?你一介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再自立坚强,能干无惧,但是亦比不过那位坐居高位之人啊!”
且言道着,他作势向前进了一步,并伸出右手,其手指修长而又薄峭:“你的气色甚是不佳,可否…容我为你把脉一观?”
我立马侧转过头,脊背尽可能地往椅背上后靠:“此事亦与你无关!”
闻言,他眼眸中的失望和无奈之色则更为愈浓:“既然现下你已经安全无事,那么,我便可放下心中之挂碍杂念,不管你接受与否,我皆要开始着手调查陈将军谋逆之事的背后操控者,进而为陈氏族人洗清冤屈,并还其清白,另外,我亦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于你。”
我恍若未觉,无有作答。
稍顿片刻,他突然转移话题道:“若是我猜的不错,明峻…尚还存活于世,而刻下,他应该匿身于丁零国内。”
我赫然一惊,即刻正视于他:“此事…当真?”
“丁零国国土贫瘠,其内戈壁沙漠丛生,高山峡谷连纵,地貌极为恶劣,但此却是其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因而,今上之兵力权势根本无能轻易地遍布涉及,所以,我认为丁零国是明峻的唯一去处。”
“那…皇帝可否晓然?”
“今上圣明睿智,心细如发,思虑深邃,我想他一定亦猜得到明峻现下的藏身之所,只不过丁零国内险境横生,阻碍重重,他才难以取得明峻的具体方位何在。今上乃不会轻易放弃之人,其隐忍力决绝,所以他必定会不竭地觅寻到明峻为止。然而,令人奇怪的则是,刻下今上却不再遣人去查找明峻的下落,我隐隐感觉到,他保持伺机不动的内在并不简单,仿佛是在等候和谋划着什么。”
语毕,他缓缓地踱到了书房内朝阳的窗台下,先是小心翼翼地轻触了一下那株翠菊的花蕾枝蔓,而后则掉转过头,眉宇间酝酿着满满的担忧之情:“今后,若你再与王璐瑶交涉论谈,切记不要太过于推心置腹,如此…对你才大有益处。”
我不解询道:“却是为何?”
“既然你女子的身份都瞒不过我,那么,又怎会瞒得了那精明异常的沈家皇族之人?”
我愕然无措地反问道:“沈家皇族之人?”
“王璐瑶虽然活泼烂漫,纯真无邪,但是她却极具洞察之力,且能通透一切。其实,自第一次与你见面之时,她便已辨认出了你女子的身份,可是再次到访你之府邸那日,她却并没有揭露于你,而是若无其事地随你言笑交谈,对此,你又知晓和了解多少?”
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手脚亦顿时变得僵硬冰凉。
他先是轻叹一声,复无比疼惜地望着我,声音愈发地平和柔转:“她名字确实为‘璐瑶’没错,但是,王却非她之本姓,她实际上姓沈,乃今上的幼妹,封号为‘静柔公主’。静柔公主之母王氏并不得先帝之爱宠,然而她性情良善,大度宽容,一直为今上所敬重。今上生母早逝,自幼便孤寂无依,在宫中受尽冷落,王氏见状,怜其孤苦,遂尽心照料,今上感其恩泽,故尊其为皇太后,静柔公主亦因此受到了今上的爱护和娇纵。沈家皇族之人个个聪颖明智,因而,静柔公主虽然稚嫩年幼,但其心思起伏却并不局限于此,所以与她往来交谈,你务必要小心谨慎,提高警惕。”
我想起王璐瑶那张明媚精致的笑脸,想起她那豪爽干练的气质,霎时间心酸难耐——原来她身上拥怀的那种令人欣赏的灵气美亦是假象和伪装,原来她就是陆文航言语中的那个‘我所结识的不该结识之人’。
复想到白日她所表现的那些对陆文航的莫名情义,于是便恨恨地讽刺道:“静柔公主再会演戏、再不简单,但她对你的爱慕之情却并不加以掩饰。”
“那又当如何?众所周知,我已然立志只娶那当娶之人为妻,难道她还能执意地强嫁于我不成?她一直以为我正在候等的那人便是芯瑗,于此,她心有不甘,颇有怨愤妒忌,可是,我却不愿也不肯对她解释,任由她误会自伤,为的就是求得一方平静,自由自在。这些来年,我非但不肯娶妻,而且还任性随意,举止乖张,更是将‘无情无义’的品行演绎得淋漓尽致,所幸我并非陆家之独子,所以,家父已经对我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亦不再对我寄予厚望,于此,我亦毫不在乎。”
他不知不觉地移步于书房的大门前,然而就在其手掌触及门把手之时,他却再次转头深深地望了我一眼:“我暂且先告辞,你多多保重,以后…我再来看你。”语毕,他便潇洒地开门离去,步履轻快,衣袂飘飘。
我瘫坐于椅凳上,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的悲伤酸涩之感却仿若水中的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地扩大分散,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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