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281 更新时间:09-02-13 21:37
那天夜里,辗转反侧,尉先生谜样的身影在我眼前浮现,而他对于少羽的评论,令我心头隐隐担心。这些日子,通过言谈,通过观察,我对眼下的局势也了解了几分,少羽领导各诸侯起兵破秦,如今大秦被推翻,他们之间的利益分配成了最关键的问题。父皇之前,七国并存,战争却从未结束,所以尉先生希望少羽能够像父皇那样再次实现大一统的局面,以避免长期纷争,苍生受苦。不过先生的试探怕是让他失望了,少羽虽然成就了大业,却没有父皇那样的雄心,他只想当他的西楚霸王,守卫他的故土。可是,他真的能如愿吗,其他人会让他如愿吗?天下,到底几时才能恢复平静?而我,又能做些什么呢?云栖,我该怎样,才不会让你失望…
翌日,我收拾停当,找到少羽,让他陪我去咸阳城转转。
“那…好吧。”少羽有些犹豫。乌骓四蹄如飞,带我们向咸阳城奔去。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的繁华喧嚣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萧条景致。街道凄凉,家家户户门户紧闭,城市森冷阴霾,毫无生气。
穿过大街小巷,不自觉的,我们往相思楼的方向行去。
相思楼仍在,只是不见往日的华美风流。镀金的牌匾已被人摘去,大厅里桌椅翻倒,一片狼藉。“咕噜,咕噜,”角落里传来声响,原来是一个士兵趴在酒坛边贪饮残余的酒水。我看了少羽一眼,后者脸色难看。“滚!”一声大吼,吓的那小兵跌跌撞撞的去了。后院更是惨不忍睹,花木凋零,庭院荒废,早己被人洗劫一空。我不忍再看。
回到前厅,我指了指坍塌的舞台,“还记得吗,这里是我们初见面的地方,我在台上舞蹈,面纱竟巧巧的落在你头上。”
“是啊,如同上天的安排。”少羽回忆道。
“这里昔日歌舞升平,有酒有琴有诗有画,现在却成了这般模样…”我感叹,目光却不离少羽。
他被我看的有些不自在,“我听属下说,芸娘早在大军到咸阳之前就远走了,那些女子有的嫁了,有的随她去了,这里,只是一些伙计在打点。”
“所以,被洗劫了也无妨,是吗?”
“你若不舍得,我再照原样给你修好,好不好!”
我淡淡笑了,“楼虽可修复,但逝去的人事,却不能唤回了。何必多次一举?”
出了相思楼,我漫无目的的四处游走,少羽牵着马默默跟在身后。经过一家医馆时,忽然传来孩童的稚稚悲音:“爷爷,爷爷,您醒一醒,醒一醒啊,您不要小忆容了吗?”
“忆容!”我的心头一颤,我几乎忘了那个孩子!我冲进门去。
家徒四壁,一个老人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他的身旁,一个小小的女孩正无助的摇晃着老人的胳膊,哭得极其伤心。骤然见到我,似是吓了一跳,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长长的睫毛上犹自凝着泪花。我为老人诊了诊脉。
“告诉我,你爷爷多久没有进食了?”
“三天了,爷爷一直说不饿,把仅有的米汤都留给了忆容。”小女孩咬字稚嫩,“今天起来,发现爷爷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你爷爷除了饥饿,还受了很重的内伤,是不是有人伤害过你们?”
小女孩歪头想了想,“前几天,几个‘军爷’来我家要东西,爷爷说能给的都给了,家里什么也不剩了,那些‘军爷’很生气,把爷爷重重的推到了,还踩了一脚,爷爷吐了一口血。忆容当时吓坏了,一直哭一直哭,‘军爷’们说我烦,转身走了。”
“‘军爷’,什么‘军爷’?”我问道。
“我也说不好,只知道他们来到了咸阳,杀了很多人,抢了很多东西,还烧掉了皇帝的宫殿,所有人都怕他们…”小女孩说着说着,忽然看到了我身后的少羽,“‘军爷’来了,我好怕!”说着躲到了我的身后。
我冷冷的看着少羽,“能不能烦劳‘军爷’去附近找点米汤来,这老人饿了太久。”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为小女孩擦干了眼泪,柔声问道。
“我叫忆容,回忆的忆,容颜的容。”小女孩朗朗答道。
“忆容真乖,你的爹娘呢?”
“忆容没有爹也没有娘,只有爷爷奶奶。”
“那你的奶奶呢?”
“一年前奶奶去世了,家里只有爷爷和我。”
少顷,少羽端了米汤回来,还给忆容带了几个包子。
“快吃吧,”忆容舔了舔嘴唇,“我想留给爷爷吃。”
“好孩子,爷爷现在身体弱,只能喝些稀的,你先吃吧。”忆容方拿起包子,大口吃了起来。
少羽帮我扶起了老人,我慢慢的给他喂了些米汤。老人渐渐有了些精神,“多谢姑娘!”
“老伯伯,该说谢谢的是我!您还记得吗,三年前那个夜晚,您出诊回来,老婆婆在门口捡到一个襁褓…”
老人震惊的看着我,颤颤巍巍的从枕头下面的小布包里掏出一方绸绢,“家逢剧变,无力抚养,小女忆容,盼好心人收留,它日必有重谢”,几个字赫然在目!
往事涌上心头。我拜倒在地,“老伯伯,谢谢您了!谢谢您把忆容照顾的这么好,她父母泉下有知,也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老人看着我,热泪盈眶,“这孩子很乖,给我们老两口带来了很多快乐,我那去世的老伴,不知道有多疼爱她…”老人的脸上现出一抹潮红,伴着剧烈的咳嗽,我暗道不妙。
“老伯伯,您先歇歇,把病养好了,我们再慢慢聊,我是忆容的姑姑,我会和忆容一起好好照顾您,孝敬您的!”
“好姑娘,谢谢你,我也是大夫出身,你就不要再瞒我了。我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孩子,如今,有你在,我就放心了,到了那边见到我老伴也可以交待了。忆容,你过来,”老人把忆容叫到身畔,指了指我,“好孩子,这是你姑姑,快叫姑姑!”
“姑姑!”小忆容声音清脆。
“从今往后,你就跟着姑姑,她会疼你,爱你,像爷爷奶奶一样!”
“爷爷,您不要我了吗?”
“傻孩子,爷爷怎么会不要你!只是爷爷太累了,要休息了…”
“我知道,爷爷要去找奶奶了!”忆容的眼中,涌出晶莹的泪滴。
“忆容乖,爷爷奶奶会在一直想着你,保佑你的…”老人的声息渐渐微弱,终于不闻。
“爷爷!爷爷!”忆容趴在床前哭喊着,我亦心中酸楚,掉下泪来。少羽伸出手迅捷的在忆容身上一拍,那孩子就没了生息。
“你干什么?”我厉声问道。
“这孩子哭得太累了,我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好好睡一觉。”说着抱起忆容,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回楚军的大帐了,那里应有尽有,这孩子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
我一把夺过了忆容,紧紧抱在怀中,“我可以照顾她,不劳‘军爷’费心!”
“虞姬,你在生气?我承认,我治下不严,但他们跟了我那么久,出生入死,如今得了胜利,难免会放纵一些,我回去严加管治就是了。”
“哼,因为他们跟你出生入死,你就可以放任他们在这里烧杀抢掠,这些百姓有什么错,他们几时得罪过你?试问,如果这是你楚国的百姓,你会不会也任由部下这样为所欲为?”我越说越气,“你起兵灭秦,不是因为胡亥昏庸,以致民不聊生吗?如今,看看你所做的一切,和他有什么分别?这些百姓,仅仅因为他们不是楚国的百姓,就要受你们的欺凌,仅仅因为这不是楚国的土地,就要遭受你们的践踏!为君为王者,不是应该心怀天下吗,你征战的目的,难道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安居乐业?那么为什么,还要分秦楚!”
少羽看着大发脾气的我,有些慌乱,“虞姬,你别生气,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先随我回去,有什么问题我们一起解决。”
“哼,不瞒大王,我也是秦人,大王的关怀,小女子承受不起!你走吧,我不会再和你回去!”我说的决绝,怀中的忆容却越来越重,额间渗出汗水。
少羽担心的看着我,长叹一声,紧接着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姑娘,你总算醒了!”睁开眼,迎上灵儿关切的目光。
“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主公带你回来的,刚才郎中来瞧过,说你身体虚弱,要多休息,不能过于激动和劳累,你不知道,主公有多担心…”
我四下张望,“忆容呢,忆容在哪里?”
“你是指那个小女孩吗?”灵儿抿嘴一笑,指着一张临时搭建的小床,“她在上面睡的正香,郎中也瞧过她了,嘱咐我多做些好吃的给她补补,姑娘不用担心。”
我点了点头。
“那小床是主公亲自做的,他说姑娘醒来,若看不见小忆容一定会着急…”灵儿笑着说。
我心不在焉的听着,心里却另有盘算。
“灵儿,我想好好的睡一觉,需要安静,从现在起到明天早上,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记住,任何人!”灵儿若有所懂的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深夜里,忆容犹自酣睡,我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忆容乖,在这里好吃好睡,姑姑要去忙些事情,很快就来接你,我保证。”蹑手蹑脚的出了营帐,我带着抱雪欺霜,向皇陵飞去。
地宫一切如旧,星河脉脉,玉人成双。我抚摸着石人,温热着他的眉目,“云栖,我想也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了。”轻吻了他的唇,我来到了药庐。
我整理了一些需要的医学典籍和云栖的笔记,将药庐里剩下的草药一并包好,打成两个大大的包袱。又回到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些衣服用品,抬眼间,云栖的笛子正静静躺在枕畔,那日走的匆忙,未曾带走。触手温润,我在手里摩挲了一阵,爱惜的揣在怀中。地宫里珍宝无数,却过于珍稀和醒目,我只取了些金子。一切就序,我让抱雪和欺霜衔了包袱,飞回到了小忆容爷爷的医馆,开始着手打点一切。
次日清晨,我去了趟附近最大的米店。
锣鼓声响,本来平静的街道忽然热闹了起来。“听说有个大善人买下了李家铺子所有的米,布施百姓,大家快去排队领米吧!”老百姓们互相告知,很快就聚拢在了米店前。米店的伙计神采奕奕,为大家发米,人们枯黄的脸上泛起开心的笑容。
“小哥可知道这位善人是谁?”
“只知道是位姑娘,听说她还要开个医馆,免费为大家诊病。”
“姑娘,难道是菩萨显灵?不知这姑娘长什么样子?”
“那姑娘一直戴着面纱,看不清相貌。不过她的声音,我从没听过那么好听的声音。”伙计感叹道。
大家七嘴八舌,猜测纷纷。
我远远看着,心中窃喜。脚步轻快的回到医馆,发现少羽一脸阴沉的站在那里。
“来的好快,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早上灵儿给你送药,发现你不见了,惊慌失措的来找我。你把忆容留在军营,一定去不远,所以我就到这里来找,”少羽握住我的胳膊,“你想做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为什么要偷偷走掉?你明知道我在乎,怕你再次从我面前消失!”
“现在帮也不晚啊,”我故作轻松,“我要在这里重开医馆,需要人手,药品,还有…”我滔滔不绝的说了下去,“你既然要帮我,这些事情都交给你了,不过,你要答应我,一定不能扰民。”少羽凝视着笑吟吟的我,无奈的叹了口气。
就这样,三日后,我的医馆开张了,栖云居,我这样命名。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忙碌,我在地宫里学到的医理药理,全部派上了用场。我按照云栖教我的,望、闻、问、切,遇到拿不准的地方,就翻看医书或向城里的老大夫求教。大家知道我是义诊,都热心的帮忙,甚至有人自荐加入医馆。我索性聘请了更多的大夫,很快,医馆在咸阳小有了名气,越来越多的人登门求诊。偶尔听见人们议论,揣测着我的来历和面纱下的容貌。
少羽每天都来看我,见我忙碌,就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静静的呆上一段时间。因为他的缘故,从没有人滋扰生事,他又安排了灵儿和其他几个丫头留在医馆照顾我的饮食起居。还有忆容,看到爷爷的医馆重新开张,最高兴的莫过于她,在灵儿的精心照顾下,她恢复了健康活力,小脸儿粉嫩饱满,似要沁出水来。
春意渐浓,和风轻暖,莺燕芳菲,山谷里的梨花也该开了吧,想到此,思念便蓬蓬勃勃不可抑制。我让灵儿找了匹马,交代了几句,带着抱雪欺霜离开了医馆。
纵马扬鞭,行至人迹稀少处,将马儿系好,我和鸟儿向幽谷飞去。风恣意的拂过身体,期待的心微微颤抖。近了近了,怡人的花香缭绕在鼻端,大片大片的梨花铺展,如云如雪,我叫着笑着,投身其中。
穿梭在花树间,如同回到了昔日岁月,心事无邪,我是自在的飞花,辗转一棵又一棵花树,向梦的彼端探溯。耳畔仿佛听到了那悠扬的笛声,人影依约,却怎么也追不到。
曾几何时,他就在我面前,谦谦含笑,我的心花瓣瓣,从此印上他的模样。相见处,是叙不尽的蜜意柔情,别离时,思念如春江漫溢,寂寞似空山落花。
林深处,云栖的竹屋仍在,只是几上榻边,积起了厚厚的尘土,我用木桶接来山泉,细细打扫了一番。倦了,便坐在台阶上,落日衔山,一道迤逦金光斜穿过山谷,如玉的梨花绚美的令人瞠目。
“醉花荫,”耳畔响起云栖的声音,他一定也曾坐在这里,有些怔忡,有些惆怅,还有朦胧的期待…
“云栖,云栖…”我放声呼喊,寂寂空谷,只有我的声音回荡。鸟儿今已成双,人却茕茕孑立。不知何时,泪流了满面。
夜幕悄然降临,山峦静默,层林如墨染,只有月下的梨花,皎白如霜雪。梦中人已不在,只留下这一地溶溶梨花月,和怀间那只清夜的笛。而我,日复一日在如水深夜里幽寂独眠,回想着一寸寸过隙的流光,回忆,该如何饱满,才能经得起无穷无尽的消磨…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明月不谙离恨苦,相思一夜梨花发…”
我轻轻的哼唱,一声一柔心,一字一断肠,云栖,云栖,千遍呼喊,万缕相思,愿你归来,与我同在!
回去的时候已是次日午时,灵儿已体贴的为我备好了饭菜。少羽坐在一旁,仔细望着眼睛有几分红肿的我,重瞳中有探寻,有猜测,还有柔柔的疼惜,却什么也没有问。
“姑姑,姑姑,”忆容小鹿般扑到我怀中,我抱起她,“有没有想姑姑?”忆容使劲儿点了点头,大家都笑了。
“这是什么?”少羽忽然指着忆容腰间的东西问道。
忆容腰间悬着的,正是小治送我的玉佩。那日一并将它从地宫带了出来,后来被忆容瞧见,竟说不出的喜欢,我便给她系在身上,成为她的心头至宝。
“是一个朋友送的礼物,一个很亲很好的朋友…”
“我能看看吗?”
“忆容,去让项叔叔看看。”忆容有些不情愿的从我怀里下来,来到少羽跟前,也许是因为那些往事,她总是有点害怕少羽。
少羽仔细端详着那枚玉佩,思索了片刻,蓦地站起身,拉起我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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