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5473 更新时间:08-05-03 21:25
戏园子里二楼的上座总是满满的,坐的都是些豪门巨贾官老爷们。
身份稍低地也满满地坐了一屋,全为来捧今天这出文姬归汉,那立在台上媚态万分的做着青衣扮相的是这儿鼎鼎有名的红牌段尘秋,他站那儿,不说话,光那架势就收了人心。
板点渐起,戏开始唱了,上座下座的人这回没了身份之别,都静静地屏住呼吸,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台上的美娇娘。
段尘秋轻拭水袖,回龙一响,只听他嗓音一转,便跟黄鹂清啼似的。
他又开始唱了。
“我文姬来奠酒诉说衷情:你本是误丹青毕生饮恨,我也曾被娥眉累苦此身。”
水袖一转,段尘秋蔓腰微倾,明眸一亮,正施施然落在那些看戏的人身上,都不觉惊叹,好一道秋波。
台下一阵叫好,段尘秋又唱了几句,散板一出,他那鹃鸣鹂啼似的圆润嗓音已是化了悲在里面儿,“可怜你留青冢独向黄昏。”
叶寒水听了,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
每逢戏园子里有段尘秋的戏他是非听不可的,两人私下也有了相交,一来二去,叶寒水愈发觉得段尘秋恰合自己的心意,而心底早是暗生了爱慕。
不过他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也不便就性逾越,只是和段尘秋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下了这戏台,他叫段尘秋小弟,段尘秋便管他叫大哥。
身后的小仆忙着添差倒水,还不忘伺候着问句这位叶家布庄的大少爷,“叶大少,今儿个段老板这出不错吧?”
叶寒水啜了茶,颔首微笑,那眼神又已落到了下面段尘秋身上,那水袖甩得叫一个漂亮,那唱腔唱得叫一个消魂。
叶寒水清清了嗓子,也跟着哼唱起来,俊雅的眉目已是沉醉在了戏里。
下了戏段尘秋先往后台卸妆,下一出已经又热热闹闹地演上了。
他边擦着脸上的油彩,边问,“叶大哥今天可来了?座儿都安排得上好得吧。”
“您一开腔唱戏,叶大少哪次没来啊?这座儿自然还是留的最好的给他,保准把您看个通透。”替段尘秋小心取着凤冠的小馒头很会讨好人,每一句话都说到了段尘秋心里。
果然,铜镜前正卸妆的人微微一笑,嘴也浅浅地抿了起来。
忽然镜子里又显出个模糊的人影,段尘秋一愣急忙回头,果然,是叶寒水来了。
那身青丝长袍衬在他身上当真是一表人才。
“大哥,您怎么就进来了。不听戏了吗?”
“没你的戏,不好听。”叶寒水笑着走过来,接了段尘秋手里沾水的布,亲自替他卸起了妆。
叶寒水这么一说,段尘秋心里自然是欣喜万分的,可他也知道这是大哥抬举的话,若自己太当真,也是没了意思。于是他低了低眼,说话轻柔得有几分象呢喃,“大哥这话就太过了,我这样的戏子哪有那么大能耐,也不过诸位客官捧场才有了今日这虚名,这园子里比我好得角儿多得也去了。”
叶寒水不搭话,只是望着镜里半羞半掩的段尘秋笑。
他小心地擦了那些妆彩,渐渐露出了段尘秋本来的面目,那张脸俊秀温柔,眉角眼梢无不流露出几许媚色,那可都是二十几年练青衣生生练出来的,本不该属于男人的妩媚娇柔。
一旦戏服加身,段尘秋便是入了戏,再也不是男人,一心化身成了女子,唱作之间比女子还媚上几分。
可脱了戏服,他还是忍不住留了些戏里的影子在身上,老师傅总说他这样不好,入得了戏,也得出得来,可段尘秋却是无所谓,做了戏子,这一辈子不就是台上死的事吗,就让自己演个够吧,难道还能指望过上什么别的日子,这样的事他也没想过。
除了唱一辈子的戏,段尘秋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他想唱戏唱一辈子,只要叶寒水也能听一辈子那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叶寒水瞧见段尘秋眼里象有什么心事的,幽幽地半闭着,这让他顿时起了怜惜。
“小弟你这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
大伙忙完的都凑帷幔边看戏去了,留几个要出场地在另外一边急急忙忙地打扮,段尘秋这边反倒冷清了下来,小小的屏风一隔,就只剩他和叶寒水两人了。
段尘秋抚着身上还没脱的这身戏服,望了镜子,叹了一声,“大哥,你说,我这样唱一辈子戏不好吗?”
台上的板敲得响,人唱的欢,下面的巴掌也拍得响,可那些热闹热闹的气息却象离这后台很远似的,暖不进来。
段尘秋侧身望了眼叶寒水,叶寒水也正望着他,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段尘秋忽然轻声一笑,又道,“对了,听说下月大哥要取李大人的千金了,小弟还没给你道谢。”
叶寒水还是愣着,不过脸色却变得不大好看。
他觉得自己好像负了谁的,到底是负了谁呢。他的眼一移,象是不敢再看着段尘秋。
段尘秋也不多话了,只是伸着修长柔软的手指自个儿解起了戏服的盘扣,他的脖子稍稍仰了仰,象只白鹅似的。
“我来罢。”
不知什么时候叶寒水的目光又望回来了,他抓了段尘秋的手,觉得有些失礼,赶紧放了开。
替段尘秋解着扣子的手不知怎么地有些抖,叶寒水也不明白,他低着头认真地解,小心地解,直看见段尘秋穿在里面的白色里衣。
头顶上传来一声轻叹,台上的唱腔不知为什么也多了分凄凉。
叶寒水解开了戏服的最后一颗扣子,他刚一抬眼就看到段尘秋目光宛转地看着自己。
最初叶寒水就是被段尘秋的眼神给刺到心坎上的,如今再仔细一看,他的心坎蓦地有些发痛。
还在他觉着心痛的时候,那双手已不知什么时候探了过去,几乎没意识地,下一步,叶寒水就把段尘秋紧紧搂在了怀里。
段尘秋由他搂着,没再叹了,眼里反倒有了些安慰。
他作戏这么些年,如今却是不知自己到底是身在戏外还是身在戏中了,或许一打早他就没弄明白过,而遇到叶寒水之后,他更是只想一辈子都唱戏了,因为那人爱看,爱看就会看,兴许还能记得,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
可是忘了,自己又能如何?
毕竟戏子这身份只合在戏台上漂亮光鲜的,下了台,卸了妆,便是看人家的漂亮。
台上,人家看热闹,台下,看人家热闹,可只有这和台上一样,终归是自个儿凄凉。
“尘秋,大哥喜欢的……是你。”叶寒水的声音象被梦笼着似的,变得不太真切。
不能醒吧,不能醒。
段尘秋惊讶地一瞪眼,眼泪不知怎么蕴了出来,他猛地想到那段贵妃醉酒,忽然很想唱一唱,醉了也是不醒,不醒便留在醉梦里了,不醒,不能醒。
段尘秋没哭出声,只是流泪,他把这欢喜和痛苦都藏进心里去了。
叶寒水把他越抱越紧,可段尘秋心里还在喊,再抱紧点,再抱紧点……别松手。
戏总还是得唱下去的,而日子也得过。
段尘秋还是在戏园子里被人捧着唱红牌,而叶寒水还是照旧地有他的戏便来听,不过那时他已为人夫,刚娶了李大人的千金。
官是商的伞,这点叶家倒是清楚得很,所以不管叶寒水的反对硬是凑了这门亲事。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寒水毕竟从小在祖制森严的叶家大宅长大,父母之话,媒妁之约,不得不从,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负了人。
段尘秋的身段还是那么好,弯腰俯身无不恰好好处,就是他那嗓子也是越唱越清越,钻进耳朵里就能透进人心。
今天这出唱的是贵妃醉酒,段尘秋好一身华丽的行头,挽了水袖,顾盼生姿。
叶寒水已成婚三年,心中挂念的一直都还是这个小弟,若非自己因事在外,只要是戏园子上段尘秋的戏,他每晚必听,每次听完,他都会封一个大大的红利的给段尘秋,亲自去后台送到他手上。
戏快唱完了,段尘秋似醉还醒地折腰而立在台上,柔软的指间虚无地擎着只杯,好像真有酒似的。
他掩起水袖把酒喝了,眼波中尽是着了迷梦般的醉意。
叶寒水的唇轻轻地动着,跟着段尘秋的唱调哼出了声,忽然,段尘秋的目光直直往他这边投了过来,就象真醉了,就象真不愿醒。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雨,还打起了雷,一个炸雷猛地响起,掩过了段尘秋的唱嗓,众人都吓了一跳,叹着好一声惊雷。只有叶寒水还是定定地望着段尘秋,望着他低眉浅笑,醉意阑珊地望着自己。
“大哥好走。”
段尘秋是从来不送客的,这几年他名气更响,身价也是摆得更高了,多少达官贵人为见他一面,请他唱戏不惜一掷千金,段尘秋也只勉强答允,还得看心情。但唯有叶寒水,他总是真心实意相待,只许叶寒水来后台探自己,而叶寒水离开时,他也必亲自去送。
雨下得很大,把地上砸出一片元宝。
段尘秋替叶寒水打着油伞,妆已洗尽,又露出了他本来的俊秀温雅。
“尘秋,你回去休息吧。”叶寒水握上伞柄,不觉就握住了段尘秋的手,那手有些凉,但还是那么光滑细嫩,便象在台上见的杨贵妃云手回袖时的玉葱指一样。
段尘秋一笑,眼角撩然起意,他望了眼叶寒水身后的雨,把手指从叶寒水的掌间抽了出来,清瘦的身子笔挺地转了过去,白衣映在夜色里,无端地扎眼。
叶寒水愣愣地见了,心里又起了波澜,他负这人,负了这些年,他一直没忘。
“小弟!”他忍不住,竟喊了起来。
段尘秋身形一窒,没再往前,可也没回头。
雨声越来越大了,好像老天爷在哭似的。
“回去告诉夫人,说我今天就留这儿和尘秋叙旧了,天明了再回去。”
待到自己的下人唯唯诺诺地一走,叶寒水是生怕丢了眼前这人影,把油伞往地上一扔,冒雨就追到了檐下。
不争气,自己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当年他结婚时,自己也没流一滴泪,现在怎么到哀怨起来了。唉唉,自己作戏是女人,如今倒真成了女人是吗?这眼泪怎么就止不住了。
段尘秋红了眼,捂着嘴站在那儿,身子有些微微发抖,直到叶寒水从后面过来抱住他。
“小弟……你这又是怎么拉?我留这儿你不高兴吗?”
“高兴。”段尘秋稍稍松了手,憋出俩字,可他转眼看了看这位已经是叶家布庄大掌柜的叶寒水,多少有些无可奈何了,“不过,大哥,你如今身份地位更盛,还当自重,何苦轻贱自己,授人以柄。”
“怎么叫轻贱自己拉!我这怎么叫轻贱自己拉!难道我连和你说说话也是不成了吗?”
叶寒水一急,一把拽过段尘秋,面向自己。
段尘秋还想什么,可是雨声闹得他心慌,他被叶寒水拉进了怀里,紧紧地搂着,于是就再不想出声了。
“小弟……”
叶寒水的背上都被雨打湿了,衣服紧紧地沾在他身上,他也没个感觉。
“看你衣服都湿完了,还不脱下来晒晒,赶明儿要是染了风寒,你叶家的人还不吃了我。”
陪着叶寒水回了自己的屋,段尘秋这才瞧见他一身长袍都湿了,修眉稍蹙赶紧着上去要替叶寒水脱下来。
叶寒水的发丝上也多有水滴,他解了发髻,散下一头长发,两手一伸,衣服便被段尘秋细细地解了下来。段尘秋出去吩咐了仆人拿去好好哄了,这才阖了门,往叶寒水这边走来。
“喝什么茶,还是喝点酒?”
段尘秋头一遭瞧见叶寒水只一身中衣坐在床头,微微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叉出个话题。
“有梨花白的话,就来一小杯。”
叶寒水看这小弟脸蓦地红了,心中不觉好笑,却又不便说出,倒也是顺着他的话随便说了句。
“有的,头年王大官人看了戏送来的,据说是从京城那边最好的酒楼购得,我是顾忌着这嗓子,所以一直没喝,就想着什么机会能给你。”段尘秋喜滋滋地打开柜子,小心地捧出一坛酒,封口都还好好的,看来真是一直没舍得动。
叶寒水心中感叹段尘秋总是待自己如此用心,而自己却是软弱无能,连一点小小的幸福也给予不了他。就今晚这一夜,便让段尘秋高兴得这样,可见……他对自己情有多深。
“今天,我也陪你喝一杯。”
段尘秋倒了两杯酒,递了一杯到叶寒水手上,叶寒水仰头一干,满饮了下去,酒香味醇,直浸心肺,让他忍不住便赞出了声,“好酒!”
这边段尘秋倒是小口小口地啜着,才只饮去一小半。
叶寒水见了他这斯文的模样,又笑道,“小弟你倒是也豪爽点。”
段尘秋望了眼他,唇上一动,还只是轻轻啜了口。他徐徐抬眼,神色一下变得有些深沉,“得慢慢喝,不急。一下就喝完了,就没了。”
“坛子里还有嘛。”
“坛子里的喝完了呢?”
段尘秋不依不饶地问,反倒弄得叶寒水有些不知所措了。忽然他听段尘秋轻叹了声,声音也变得些许幽怨,“就象这夜,总得亮,就象这梦,总得醒,就象这戏,总得散场。”
“不散,我们不散。”
叶寒水从床上站起来,一把拉住了段尘秋的手。
外面闷闷地滚过一阵雷,一股痛心劲重重地碾压在了叶寒水的心上。
段尘秋醉了,叶寒水拉住他的手,他却就势倒在了叶寒水怀里,叶寒水的耳畔,轻轻吹起了一股暖风。
“寒水。”这次段尘秋叫的是叶寒水的名,没再讲那声大哥。
“尘秋遇见你,是福气,若是戏真要散,也望你记得我。”他说着话,自己解起了衣服,叶寒水只觉得心头一麻,又瞅见段尘秋望向自己时哀恳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
那一夜的雨,一直没停。
叶寒水和段尘秋在床上也耳鬓厮磨,翻云覆雨了一宿。
两人或粗若柔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淅沥的雨声,越发衬出一屋子的冷寂。
叶寒水把头枕在段尘秋光滑的臂膀上,缓缓地用力,生怕弄痛了对方。
段尘秋闭着眼,脖子扯得很紧,他痛得要死,却不肯出声,反倒是伸过手抓住了叶寒水。
他呢喃着,好像又在了梦里,“寒水……”
天亮的时候,雨才停了。
叶寒水一睁眼,就见了段尘秋那双眼,清清亮亮地正看着自己。
“没睡?”
段尘秋摇摇头,手不自觉地挽出朵兰花,挑了小指替叶寒水勾去垂在额上的长发。
“睡不着,就想看着你。”
这话说得是有些矫情了,可段尘秋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个什么。他说的是实话,那么一夜,或者这么一生,他都喜欢自己眼里能有这个男人。
叶寒水叹了口气,揽了段尘秋在怀里,他嗅着段尘秋身上那股男人少有的水香,深深地吸了几口,把头埋了下去,贴着段尘秋的胸口。
“我不是在这儿吗。”叶寒水笑着又把眼闭上了。
要是一直都在,那该多好。段尘秋抚着叶寒水的长发,小心地把唇贴了上去,轻轻地印了印,就象自己对自己许了个誓。
清晨,街道上还一片寂寥凄清。
段尘秋披衣送着叶寒水到了门口,嘴里呵着白气。
“回去吧,大哥。”
叶寒水点点头,轿子已经叫好了,就在那候着。他刚掀开轿帘,段尘秋忽然叫道,“等等。”
叶寒水回头去看,段尘秋已经急急忙忙地往里面跑去了,他等了会,又见段尘秋跑了出来,手上小心地捧了一坛酒,那是他们昨晚没饮尽的梨花白。
“来,拿着。”段尘秋笑着,把酒坛放到了叶寒水手里。
他的脸色很白,在清晨萦萦的寒气里看起来更显得有几分寂寞清冷。
“慢慢喝。”段尘秋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住句。
“好,慢慢喝。……尘秋,告辞。”叶寒水坐回了轿子里,轿帘刷得就落了下来,转瞬就遮了眼前的人。
“起轿……”
轿夫头尖着嗓子一喝,轿子稳稳地被抬了起来。
四双腿整齐有力地迈着向前,留下一串脚步声。
段尘秋默默地看着,看着轿子往前,转了弯,没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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