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章节字数:11899  更新时间:08-07-08 1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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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灯的庭掖已点燃宫灯,却难得的没有见皇上摆驾双飞宫,反而直愣愣的坐在书案前发呆。

    事实上这样的情况从下午宁远将军薛谦进宫面圣之后就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状况倒也不是薛谦有什么问题或是他给濮存出了什么难题——这位将军是来向濮存解释归京行程被耽误的原因的。

    谁知本来平平无奇的几句话偏巧就让濮存上了心。

    原来那薛谦在南疆打了胜仗,得了濮存的传召预计是在半个月前就该搬师回朝的,不过却因为身上受的伤总不愈合而拖延了时间。

    说到身上的伤势时学谦还咬牙切齿,要不是在皇上面前不敢太放肆,他一定会照惯例的对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太阴教一顿痛骂——那个阴险的家伙,他都要离开了那人竟然还埋伏在半路偷袭他还说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亏他以前还心软放过他一马……恩将仇报,他奶奶的真不是个东西!

    想着自己那段时间受的那个罪啊……咽不下那口气的他决定冒着触怒龙颜的危险拒绝皇上命他回京的调令,已就回去守着那鸟不生蛋的南疆边境直到把那个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太阴教的败类抓住报仇为止!

    最后濮存准了薛谦的请求,但是在他说的那一大堆话里只有寥寥几句入了他的耳。

    薛谦说他受伤后伤口总是好好坏坏,老不见愈合,后来随行的医官也没办法了,他只好玄榜寻医。一个江湖郎中揭了榜才把他的伤治好。

    “……那郎中说伤口中的淤血不留出来,腐肉不割掉,就是用再好的金创药也治不好……只有把有问题的地方彻底根除才能治标治本!”

    是了,如果不能痛定思痛,一味的逃避问题只会让伤口恶化——就像他和云的关系一样。

    表面上,受过的伤可以在柔情中慢慢愈合,然而内里呢?

    心中的结不打开却只会让两人之间的关系积劳成伤——即使不恶化,心中存有芥蒂也是濮存不愿意见到的。

    他也知晓云放不下他,在他面前他只会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但是妥协并不代表着冰释前嫌,并不代表着完全的原谅……这些,从素日来云对他的态度中就可以看出些眉目来——那种想疏远偏偏又无可奈何的接受他的亲近的矛盾,他看得一清二楚。

    偶尔他会为云这样的反应而感到开心——这说明了自己在云心中的分量之重,远远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

    这种情况可一可二,但再三再四呢?

    这说明了什么?

    濮存也清楚——这就说明了自己和云之间的裂隙之深,让他纵使对自己用情至深却也无法原谅,无法忘记伤害。再这样下去不但不能挽回他们的关系,反而还会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就像没有根治的伤口在结痂的表面下化脓腐烂,永远也好不了。

    他想:应该要想办法解除云对自己的误会才好。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看似可行,后来让他后悔莫及的决定。

    翌日——

    午后的和风吹得人昏昏欲睡,刚准备就着宜人的阳光小憩一会儿的云被身边的宫女唤起来,就看见濮存身后跟着一群侍卫押解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走了进来。

    “这是做什么?”看着被带到面前的几乎不成人形的人,那人有一张云很熟悉的脸。

    怎么会不熟悉呢?那人分明就是砍掉云的手指伶人太监啊!

    濮存来到云身边,握住他的手,看着那只残断的手指,眼中充满了怜惜,“这该死的东西竟然胆敢这样对你,自然是要交由你来处置的。”他狠声道:“只要你一句话,朕可以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在此,因为他知道云的心很软,软到很有可能会就这么放过这太监,可是就算云放过对方他却不会。

    诚然,是这太监做的‘好事’让他看清了自己对云的感情,可用心却是不良。况且这些日子以来云对他的冷淡疏离也让他感到难受。

    他难受了,旁人也别想好过——尤其是这罪魁祸首。

    今天让云见这太监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向他澄清那断指之事并非他所指使,待到这茬儿了结之后,他便可命人送这胆大包天的该死奴才上路了。

    麻烦还是早了结了早好。

    云不曾想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事儿,这太监确实可恶——他也不是纯然的只会宽恕别人的人,十指连心,断指时的痛彻心扉也让他想过要这太监不得好死。可眼下毕竟是过去了,断了的手指也不可能再生出来,濮存对他的好也让他消减了心中的恨。

    “还是算了吧!”最后他道。

    “算了?!”濮存惊讶的重复,他知道云的性子素来就软,可是……

    “这样的恶奴岂能轻易放过?!如若这样,以后这三宫六院上前的奴才们还不翻了天去?”

    这管制后宫的事本是皇后的分内,云直到因为自己的缘故濮存现在和皇后的关系闹得很僵,也不好说什么驳了他的面子,“那就上他些板子吃罢,只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眼见濮存还是不满,似要辩驳,他索性坦白了,道:“我手上所沾染的血腥已经够多了,如今饶他一命也算是为自己积点阴德……希望皇上能够成全!”

    听他这么一说,濮存的心痛了起来。

    他明白云不是在拿话刺他,可不管怎么着却忘不了那双手上的血腥是因为自己而沾染的。他这般要求,说出这番话来,让他原本坚定的不论如何都要杀掉这伶人太监的念头动摇起来。

    云说要积善,他若是再执意杀伐肯定会让云难过,他不愿如此。可是就这样轻易放过这太监他又不甘心——且,不符合塔睚眦必报、为所欲为的性格。

    一时间,濮存难以决断,云也不逼他,只耐心的等着他的答复。

    刻下,大家竟然都忽略了那身为主角的太监。

    忽然,变生肘腋,只见本来一直老实跪在地上的奴才猛地弹跳起来向濮存扑去。

    云乍惊,在意识之前已经将濮存推到一边。他知道濮存比他更有应变的能力,但是深刻在骨髓的爱意却比理智的思考来得更直接。旁边的侍卫虽然很快反应过来,将那太监擒下,可毕竟还是慢了一步,云的手被抓伤了。

    “你怎么样……”濮存急忙上前将他抱进怀里查看,发现受伤的地方从伤口处开始迅速的变得乌黑,显然是中毒了。

    “怎么会这样?”

    那伶人太监本来在带来见濮存前已经被搜过身,可是不曾有人想到他竟然将毒药藏在指甲里。

    “该死的你究竟做了什么!?”震惊、慌乱、愤怒,濮存用杀人的眼光瞪着死到临头还要害人的太监,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挫骨扬灰!

    前一刻他还在犹豫也要放过这人,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太监却如此歹毒——明明云已经在为他求情了,他却还下此毒手!

    “快去传御医!”极力稳住心神,他大声向店外的太监吩咐。转而迁怒于身边的侍卫:“你们这群废物是干什么用的?竟然让人带着毒药近了朕的身,还伤到了……安乐侯!”他及时改口,险些叫出了云的名字。

    “皇上何必生气?奴才指甲上的根本就不是毒药,您叫他们怎么查?”细细柔柔的声音响起,说话的人正是那被侍卫制住却一脸从容淡定,不复方才胆小畏缩的伶人太监。

    只是那从容的神态在那青紫斑驳的脸上呈现出来,怎么看怎么刺眼。

    濮存危险的眯起了双眼,他对着欺主的恶奴颇有些影响,但显然的,自己以前是被他的演技欺骗了。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吧!濮存想:如果换一个场合他说不定会忍不住欣赏他的,可是现在他却伤到了云,濮存心中只剩下怒火。

    “不是毒药?那为什么……”

    “虽然不是毒药,但是接触到侯爷身上早就种下的另一种毒的话就会变成很厉害的剧毒了!”打断他的话,那伶人太监悠然道。

    在搬到双飞宫之前,云的生活起居一直是由这个太监照看的,他要想在云身上动什么手脚简直是易如反掌。

    “把解药交出来!”没有想到小小一个太监竟然有如此心机,“难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一个对你以德报怨的人的吗?”濮存眼神冷厉而带着讽刺。

    “皇上不必以此来激奴才,”伶人太监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道:“奴才自不是那恩将仇报的中山狼,此番作为,兴许以后侯爷还会感激我的!”说着他还意有所指的斜觑了濮存一眼,眼中含义讳莫如深。

    “你那毒药人却还要受感激,当真可笑!”

    “可奴才本来是冲着皇上去的,怪也只怪侯爷多事了!”说着他还嘿嘿怪笑两声:“侯爷确实是心胸开阔之人啊!就连被皇上还得断了手指也不在乎呢!!!”

    察觉到怀中之人因这句话而僵硬了身子,濮存心急,怒道:“休要胡言!分明是你作恶,现在还想从中挑拨,推脱责任……实在可恶!再要胡说小心朕拔了你的舌头!”

    “怎么是胡说呢?”伶人太监道:“不是皇上说的:‘既然舍不得那东西离手……不如索性连指头一起摘了’!”不愧是戏子出身,他竟将当日濮存的话逐字逐句重复,就连语气、神态也学得惟妙惟肖!

    “……”濮存被气得脸色铁青。

    能把这堂堂一国之主其成这样,伶人太监很有成就感,遂,再接再厉道:“君无戏言!奴才奉旨办事啊!”

    “你……”濮存咬牙,只区区几句交谈,他却依然发现这人如不是狼心狗肺就是心性坚毅之辈,想要动摇对方只怕很难。而且这牙尖嘴利的,要是再让他说下去指不定会把自己气成什么样,“你到底要怎样才肯交出解药?直说吧!”

    呵呵!终于忍不住了吗?

    “交出解药可以,不过……”吊了吊皇帝陛下的胃口,“不过奴才要陛下用兵符来换,并且确保我能安全离开。”他狮子大开口!

    “放肆!”濮存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人竟然会不分时令的提出如此荒唐的条件来。

    “皇上可要想清楚,这解药的配方可只有我知道!”

    “只要你交出解药,朕可以保你平安离开。但是,兵符免谈!”濮存作出让步,接着又道:“不要忘了,宫中还有集结天下名医的太医院!”

    “我要兵符!否则……也免谈!”伶人太监就像是故意要惹怒濮存一样,丝毫不松口。“皇上要不在乎侯爷的性命也可以拒绝,不过这解药可不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濮存眼中闪过杀机:“朕从不受人威胁!”

    他的动作太快,只见一刀剑影划过,然后,纷飞的猩红迷了众人的眼,刚才还嚣张非常的伶人太监嘴角凝结着一丝诡秘的笑容直挺挺的倒下了。

    ……

    那样快的剑,那样义无反顾的气势——这就是天子不容忍冒犯的威严和决绝。在旁的人都被惊呆了……

    “来人,把这狗东西给朕拖下去!”把染血的长剑往地上一扔,濮存愤怒的向两旁惊呆的侍卫喝道。

    看着被一刀两断的尸体被拖下去,濮存心中充满了愤怒,同时还有着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他的表情很轻微,轻微到他认为没有人能够察觉,然而他不知道这一切都都落入了一直看着他的云的眼中。

    原来……是这样!从深渊里爬上来,为的,不过是摔得更深啊!

    “你……怎么了?”微微放下心来,濮存却发现云竟泪流满面顿时慌了手脚。

    “……你……好快的刀啊……”云的声音颤抖而哽咽,几不成语调。

    “……”濮存一愣,然后方道:“那狗东西实在可恶,我一时气急就……没关系,他虽那样说,但是太医院中有最好的御医,他们一定会找出解药的!你不用怕!”他以为云是在为解药的担心。

    云没有再说话,眼泪簌簌的流着,眼中黯淡无色。

    如果不是被随即赶到的御医分散了注意力的话,濮存会发现云看向他的眼神是冷的——只有如同看着一个普通人一样的平静,一种淡漠到了极致的平静。

    情到浓时情转薄!这样反反复复的兜来兜去着实太累人了些,云直到今时今日才看清楚了一件事,也是看清楚了,才真的想通了。

    静静的让御医把脉,目光也静静的放在发黑的伤口上,泪还在流着,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哭什么。

    他爱的这个人太强了,他总想着自己是能够和他比翼的人。就算一次又一次的被抛下,最后也会在他回头寻来的时候心软,然后继续跟随。

    可这样的自以为是终究是错的。

    这人的心思永远变幻的太快,也许并不是他不看重,而是他终能从各物各事之间找出对他更重要的。他太冷静了,所以在有事时理智总在感情之前权衡了利弊做出了决断。

    这样的天性对身为一国之君的人来说是好的,但是对他身边的人来说却不算好,因为不管怎样总显得薄情了。

    有些事情就算不是有意就算,造成的伤害还是让人割心。

    每次都认为是看开了,但是一转身就又会被残存的奢望冲昏头脑。云深切地认识到自己是没有无法抵挡这人对自己的影响的,面对他时,心、意志、思想就都不是自己所能够控制的了……魔障啊!可不就是着了魔才会这般不管不顾的癫狂么?!

    然而人的承受有极限,既然控制不了他对自己的影响那就只有另寻办法了。

    要想解脱……并非只有一个法子的!

    因为疲倦,也因为毒素的侵蚀,云昏昏沉沉的闭上眼睡了过去,没有听到后来濮存与御医的对话。

    “……”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如果找不到这味药,臣也无能为力!”

    濮存说得不错,太医院有最好的御医,最好的御医在观察了云中的毒之后一番讨论还真开出了解毒配方,可偌大的皇宫中要什么样的药材没有?偏偏就缺了一味——千年肉芝。

    肉芝,集天地精华可避刀兵,而千年肉芝与鲛泪一同入药可解百毒。

    那伶人太监用的药甚为奇怪,御医们根本就做不到对症下药,无奈之下只好开出这堪称万灵丹的药方,也是因为皇上手中就有鲛泪。两种旷世奇珍的药材已经有了其一,剩下的就是寻找着千年肉芝了。

    濮存呼吸急促,“世上真的有着千年肉芝吗?”他问,“就算有,安乐侯他还可以撑多久?”若果不能及时找到这肉芝,云岂不是……他不愿再想下去。

    看着濮存难堪的脸色,太医们冷汗津津。这段时间安乐侯的得宠他们也有所耳闻,生怕一个不小心说得不好触怒了龙颜。

    “……臣曾听师傅说过,位处西边的烈阳堡有三件传家宝,其中之一就是千年肉芝,但是……”

    说话的是一名进御医院不久的孙姓御医,他曾在年少时四处游历拜师学艺,所见所闻比其他御医丰富是以知此一事。

    濮存听他道出肉芝下落,心中一喜,再听他还有后话不禁怒道:“有话快说清楚,这时候吞吞吐吐做什么?!”

    孙御医经此一喝斥,连忙道:“烈阳堡有肉芝,但是它离凤京来返需用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濮存皱起了眉头,“那安乐侯他能支撑多久?”看一众御医的神色他感觉不太妙。

    果然……“臣等全力施治可延缓侯爷身上毒性发作……二十余天。”御医院的主事回答道。

    “不能再拖延一段时间吗?”

    “臣等已经尽力而为!”

    “……”注视着怀中人,濮存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你们都下去吧!”

    等御医们都离去了,他对一处空旷的地方说道:“快马加鞭,去烈阳堡取来肉芝。手段不计,代价不计,务必在二十天内取来!”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只是空气中一阵浮动。

    好风碎竹声如雪,昭华三弄临风咽。鬓丝缭乱纶巾折。凉满北窗,休共软红说。

    濮存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计划会变成这个样子,他向来运筹帷幄,就算有意外也能冷静地面对快速地解决,现在他却全乱了。

    该怎么办才好?为什么他们之间总不能平平安安的长久下去?每当眼看着就要圆满了就又会产生变数。

    明的暗的几路人马照着他的旨意去了烈阳堡,可是为什么心中还是忐忑不安?

    是不是在乎一个人就会像他这样的反常呢?他想起以前云对他说的总是为他患得患失,是不是就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呢?

    如果是,那就代表自己也爱上云了吗?他会不会变得像云以前那样?

    这样想着想着,心就慌了起来。

    他从来没有爱过谁,对云的在乎已是不易见,现在突然发现自己是爱了——还是在这种低迷的契机下,濮存畏怯了。

    当云醒过来时,濮存并没有守在他身边,身边的人向他解释说皇上因为有急事要处理所以……云见说话的人目光闪烁,便知这话不过是说来走场面,宽自己心的。不过他并不在意,反而觉得很好。

    不用面对濮存,他反而自在。

    宫女端了汤药来他就喝,端了膳食来他就吃,累了就睡,醒了看书打发时间,偶尔来了兴致还会强撑着疲软虚弱的身体到院中晒晒太阳。也不问自己中毒的情况,就这么悠闲平淡得过这日子,要不是那苍白的脸、暗紫的唇和快速消瘦下去的身形,任谁也看不出来他是身中剧毒,性命堪忧的病人。

    就这么过了五六日,濮存终于还是忍不住妥协了。

    这些日子他努力想把自己从云的迷网中抽出来,可惜都是徒劳。

    不管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他心中想的是云!不管他在做什么事,他满脑子装的还是云!他会想云醒来会没看到自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想云现在在干什么喝药没有吃饭没有像他没有?

    嫔妃,无心理睬!朝政,无心打理!就连司徒归心再次前来请辞他也没有心情再周旋,朱笔一划,把人放走了。

    他虽然有心要保这人,可偏生对方不识趣,在他心烦的时候来添乱,那干脆就随他去吧!以后要有什么事也是他自找的。

    濮存到了双飞宫,让身边的宫人禁了声,一个人安静的来到云身边。这时云刚喝完药,他自觉地上前接过碗再递上一块蜜糖糕点给他解口苦。

    云看他一眼,没有说什么,濮存也因为连日来的行为感到心虚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气氛似乎又回到了当初的沉闷和凝滞。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最后,濮存先开了口。

    “还好。”云简洁的回答。

    “哦……”濮存沉吟了一阵,探手附上了他苍白的脸颊,“精神好像不是很好啊!”他怜惜的说道,“那些御医开的是什么药?竟人都吃成这样了!”

    “他们在药里开了一记宁神安眠的药,所以吃药后人总是恹恹的,并没什么大不了。”云解释,不想他迁怒无辜人。

    濮存知道他的用心,转而道:“今天外面天气不错,要不要出去走走?”

    云有点心动,但是,“我没力气!”他苦笑道。

    他的身体状况比之前几日越发的不如了,之前还能强撑着在太监的搀扶下出去,现在却连走动一下都力不从心。

    濮存看着心里难受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强颜欢笑:“没关系,我抱你出去。”

    濮存抱着云来到院中的芭蕉树下席地而坐,这是他们前段时间最爱来的地方。

    “放我下来吧!”云说。

    “别动!”濮存没有依言放开他反而更紧的抱住,把头埋进他的颈项间。“让我就这样抱着你!”

    怀中这具身体是暖的,这个人还在自己怀里!他满足的叹息,然后又忧心忡忡:自己能长久的这样拥抱着他下去吗?要是派出去的人没有及时取来肉芝该怎么办?

    他不敢想象,因为光是这样想他就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样。

    其实最好的方法应该是他带着云,带着御医一同前去烈阳堡,那样在时间上就绰绰有余了,可是那些御医却告诉他云的身体根本就经受不起这样的颠簸。

    只能等——这唯一的答案让濮存像一只身陷囹圄的兽,只能焦躁的在原地踱步却无计可施。

    “云,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他像个小孩一样寻求着安慰,“我们不会分开的对不对?!已经经历过那么多事了,我好不容易……”他的声音带着脆弱。好不容易他才看清自己的心啊!

    云恻然,“那么久远的事情谁又说得清呢?”片刻后他淡然笑道:“要是这次没有解药配不出来不就分开了?没有谁防得了朝夕之变。”

    濮存沉默,云说的话就像是在暗示什么,让他越发不安起来。“你干嘛说这些让人心慌的话,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他们一定会把肉芝带来的。”

    “哪有这么绝对的事!拿得回来是造化,拿不回来还是造化,强求不得的。”

    “什么强求不强求?我不信这些。你又什么时候成了相信宿命的人了?”濮存不高兴他一直说些丧气话。

    “呵呵!”虚弱的笑了两声,云不以为意地说:“我以前确实也不信这些,以为人定胜天,可是你看我折腾来折腾去的最后又扯腾出了什么结果?!有些事命中注定就不该强要改变。”

    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父母舍不得,留他下来,最后落了个国破家亡——这就是证据。

    他该一辈子都活在暗处,可他不甘寂寞,偏要争个出头,结果只得了满身罪孽心如死灰——这也是证据。

    所以,他现在信了。相信命运是不可改变的,一切但求随缘……于是,缘起缘灭皆是自在!

    而他和濮存是到了缘灭的时候了。

    但是,在这之前他还是不甘心,还是想在给自己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

    “存存……”这声呼唤在出口环抱着自己的人浑身一颤,嗬嗬,不会是被他吓到了吧!云想:有多久没有这样唤过他了呢?是从他立后以后?为王以后?还是陵寰死掉以后呢?他是记不清楚了,总之应该很久了!不然他这声怎么会唤得如此生疏干涩呢?!

    不管了,就当是放纵吧!反正可能以后也没机会了。

    打定了主意,他把话问完,“存存,你在乎我吗?我对你来说重要吗?”

    濮存在听到云叫他的时候就呆住了。

    他也在问自己,有多就没听到云这样叫自己了?!此前讨厌的幼稚的昵称如今听在耳里却是这般的怀念,隐隐间胸臆之中有热气腾腾升起,眼眶也在发热,忽的就想倒天真烂漫,两小无猜的时光都上哪里去了?怎么他就连一点痕迹都捉摸不到了呢?因为没有珍惜,所以眼下单单一个称呼对他来说都是难得的。

    再听到云接下来的问题,濮存毫不犹豫的点头。

    他当然在乎,云当然重要!

    要是不在乎不重要,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不安、难受、怜惜的百感交加,五味横陈了。

    “我死后你会把我风光大葬吗?我的墓碑上会刻上安乐侯的名字还是我的?”云又问。

    濮存的心脏停跳了一拍,迅速抬起头和云对望,企图从他脸上看出他话中的用意。云也毫不闪避的直视他,他不在乎他看穿他的想法,他只在乎他给他的答案。

    “你……干什么突然问这个?!不要在这种时候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濮存愤怒中夹带着心虚的答非所问。

    眼中流露出讥谑,云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就要濮存亲口说出来,“如果我这次能够活下来……能不能用我自己的身份呆在你身边?”他更露骨的追问。

    “这很重要吗?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个时候一直在这个问题上打转?”濮存被逼急了,大声道:“我们眼下最该做的事祈祷肉芝快点送来,你好了以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用谁的身份有什么重要?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不就好了吗?”

    “你不明白,我……”云还想说下去,濮存却失控的钳紧他的双肩用力摇晃,“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的事有多忧心,我从来没这么无措过……都是应为你!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疯了!!”

    云被他摇晃的胃里难受得想吐,“停、停下来……”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濮存察觉到自己过激的行为赶紧停下,“你怎么样?要不要紧?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他紧张的解释。

    云难过的干呕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止住。

    “要不要回去让御医看看?”濮存担心地询问。他自责得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明知道云的身子非常虚弱他竟还冲动的作出鲁莽的行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道歉。

    云摇了摇头,“不怪你,是我的错!本来就是见不得光的人……”是他奢想了。

    只见他倦怠似的垂下了眼帘,睫毛在阳光下投出扇形的阴影,像两只蹁跹的墨色的蝶——柔顺中却又带着一种支离破碎的脆弱。濮存的神思有一瞬的失守,片刻后,他才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阻止他说下去,“是不是这个意思都没关系,以后我也不会再问,你也不用再着急为难。”

    什么叫是不是都没关系?!

    他越是这样说濮存就越是不安。

    想和他解释清楚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解释才好——因为他站在北钥国君的立场上,云的身份确实是不能曝光的,云只能以燕以藏的身份出现才能给北钥国带来安定。

    这下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濮存心中焦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知道云的委屈,也不希望他这样委屈下去,可是现实却不允许他这样‘不希望’——真正的燕以藏下落不明,夏国部分的遗民旧臣还蠢蠢欲动——夏王室复国的旗号不能让他们打出来,北钥就势必需要宫中的这个‘燕以藏’来牵制,让他们师出无名。

    为国君者当以大局出发,这一点让濮存也很无奈。他想告诉云他的难处,希望得到他的谅解,但是脱口而出的话却是——

    “等解毒之后,我就昭告天下你的真实身份!”

    天哪!他在说些什么?!

    濮存惊诧,待想反悔才发现怀中人睡着了根本没有听到,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复又有点儿淡淡的失落。

    “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但是以后我会好好补偿的!”明知云听不见,濮存还是慎重的对他作出承诺。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眼见着御医们给出的期限就快到了,濮存越加的坐立不安,宫中的气氛也随着他的紧张而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专著在双飞宫里,甚至忘记了皇后临盆也就在这几天里。

    终于,在第二十一天的时候,暗中派去的人马幸不辱命,烈阳堡的千年肉芝被送到了濮存面前他连日来紧缩的眉头才舒展开来,等到御医们在云服下解药后宣称确实有效,压在他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想着接下来的日子已经和云好好温存,他会用一切的办法去补偿对运的歉疚。可惜天不遂人怨。平静日子没过两天,东宫传来消息——皇后要分娩了。

    皇后产子可是件大事啊!

    要是这一胎是个男婴,他可就是皇上的嫡长子,按照皇室长幼有序的规矩他就是最有可能以后要继承皇位的人。

    虽然濮存冷落了皇后,但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对他的降临充满了紧张的期盼,早早带着云到了皇后的住所。

    早有一些伶俐的嫔妃候在哪儿了,见濮存到来大家都恭敬的上前请安。看到跟在他身边的云,识趣的打个招呼,不识趣的干脆当作没看见。

    皇后的惨叫声从房中传出来,大家都把心提了起来,在这节骨眼儿上,濮存没留意这么多或者说顾不到这里来,云也不甚在意,因为在意也没有用——他在这后宫中身份尴尬,留在濮存身边名不正言不顺的却抢了别的嫔妃的恩宠,被看不顺眼也在情理之中。

    就在濮存没有察觉的尴尬气氛中有三三两两的来了几个人,然后国丈也来了。

    那个精明干练的老人向濮存请了安,再转头看向云时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这样露骨的仇视终于引起了濮存的主意,“国丈,你这是……”

    “啊……”老人察觉到自己的露骨,收回怒视,对濮存说道:“皇上,皇后正在里面生产,能不能请安乐侯回避?!!”他带着乞求。

    作为一名父亲,他不希望如此重要关键的时刻自己的女儿在里面痛苦哀号,外面,这个抢走她丈夫抢走她一切恩宠的人却与她的丈夫并肩而立。

    国丈的话让濮存皱眉,他能理解国丈的用意,但是如果他现在依言让云离开就等于是在众人面前削了云的身价。他才下许诺了要千般万般的呵护这人,又怎么愿意……

    “啊——好痛————————”皇后高声的痛叫让濮存心下一跳。

    里面那个女人毕竟是自己的皇后,现在她在连为自己受苦受痛生孩子,自己又怎么能连这么点儿事都不能为他做呢?

    人心毕竟是肉张的,濮存也不是铁石心肠,对这个自己宠爱了半年多的女人他还是有点感情的。

    到底要不要让云离开?他踟蹰了!

    这是皇后的哀叫声越来越凄厉,大家都隐隐间有了不好的预感。

    “好痛啊……好痛!!啊…………皇、皇上——皇上——————呀啊…………”

    “啊啊啊啊……救命啊……皇上…………”

    伴随着叫声,只见一盆盆的热水端进去,又一盆盆血水端出来,那吓人的场面让一些胆小的宫女嫔妃吓得白了脸——生孩子……竟是如此恐怖的一件事!!!

    稳婆出来了,满头大汗的告诉众人:皇后难产!情况危急!!

    屋外的情况顿时乱了起来,国丈几乎晕厥,被人搀扶着坐下。嫔妃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濮存力持镇定,脸色还是控制住的有了焦虑。

    过了一会儿,御医来了,濮存嘱咐一番!御医应承着进去了。然后又有人出来了,说是御医吩咐需用到上好的参片。

    众人一听这话都吓了一跳,参片那可是吊命用的东西啊!难道皇后的情况已经岌岌可危了?!刚有些清醒的国丈又惨白了脸,濮存也担心起来,叫来御医吩咐一定要母子均安,须用什么只管叫人去取。御医告诉他,有参片吊着那口气情况已经有所好转,但如果能那些玉如意、珍珠之类的养气镇邪的宝贝放在皇后身边就更好了。

    濮存手心微微汗湿,想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条链子,上面嵌着一颗温润莹蓝的坠子。御医看了舒眉连声道有了这样的宝物护体皇后娘娘一定会母子平安的。濮存挥挥手让他进去好好看护着皇后,然后不着痕迹的打量了身边的云一下,见云没有什么反应才松了一口气。

    那条链子是用云以前送他的鲛泪做成的,在大婚时给了皇后,还让云受了好大的刺激,前一阵子为了向云说明他对他的重视所以收回来……现在又这么给出去,他其实是害怕云不高兴的!不过,现在看来是多虑了,云的反应应该是没什么的。

    不久皇后的声音小了下去,不再那么难受,情况似乎控制住了的样子。

    国丈缓过起来,再次请求皇上让安乐侯回避,想着刚才皇后痛苦的喊着自己的情景,他不再坚持。

    “你先回双飞宫吧!我过会儿再去看你。”他说。

    对云来说很抱歉,但是国丈再三的请求,自己也只好这么做。等孩子生下来后再去向他道歉吧!濮存决定以后也对云更好些,免得宫里的人经过今天的事又认为他好欺负了。

    殊不知他心思千回百转,对云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云的表情从刚才起就一直是淡淡的……不,应该说从中毒后他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听濮存这样说他也没什么反应,一声不吭转身就走,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满。

    以前没见过他的人暗道这安乐侯真怪,这不声不响的竟似没有一点脾气却又像大得出奇,连皇上的话也敢不应。

    见过他的人便是奇怪安乐侯怎么变了这么多?从前他对皇上可不是这般的,千依百顺得让人毫不怀疑皇上要他的心他也会亲手挖了送上去。

    濮存也察觉到了这现象,不过他把这归咎于云身体虚弱的反应。

    看着安乐侯离开,国丈终于满意了,安心的等待着女儿诞下麟儿。

    历经一天一夜的难产,皇后终于诞下了一名白白胖胖的男婴。

    这是濮存的第一个孩子,是北钥皇室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孩子。他的出生有着太重要的意义,濮存赐名——琮易,取意‘琮’之方圆,囊括天地,‘易’之一九,包罗万象。

    这就是他的儿子!自己的血脉在这小小的身子里延续!

    这样的想法让濮存充满了骄傲和满足,抱着襁褓中柔软而脆弱的小生命,他年轻俊美的脸上扫去了朝堂上惯有的冷厉,心满意足的笑着。

    此时此刻得他已经忘了双飞宫忘了云,连孩子的母亲——皇后都忘了,一心一意的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当中。

    他的孩子,这是他的孩子啊!!

    直到孩子饿哭了被奶娘抱去喂奶,他才从那份愉悦中醒来。

    而发现云的失踪已经是在第二天早朝后的事了。

    一阵兵荒马乱的寻找,每个宫每个苑都被翻了遍,还是不见云的踪影。然后濮存就叫寻找的人停下了,因为他知道那人已经不在宫中。

    为什么变化就是这么快?前面才是大喜却马上就让他尝到失去的滋味?他明明已经很努力的挽回了,为什么还是就这样潇洒的离开了?是还没有得到原谅么?还是又做错了什么?

    或许濮存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但是他总以为那人还是会原谅他。他总是眷恋着自己的柔情的不是?之前不是就又原谅了自己了?那样温吞的性格就算有了云作姓名又能带起多大的风雨?!

    可是现在看来他是错了!大错特错!

    紧拧着手中撰了字的册子,他心在人看不到的地方扭曲的疼痛着,脸上却是空落落的一片。

    册子翻开的那页写了几行字:眼前人虽堪怜,也比不得万里山河壮丽。你要缔结盛世如花,我却不愿再做那一撮芳尽红寂的春泥。做不得自己,我便谁也不做了!与其将来恨怨加身,不如现在两两相忘!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好一个吾宁爱与憎啊!

    这个人终于也狠心了,爱被磨尽,就连恨——也不留给他,就这样干干净净的走了,没有一丝眷恋不舍。

    濮存想怒又想恨,到最后,却……笑了出来!

    是了,有什么好怒好恨的?怒又怒谁?恨又恨谁呢?所以,只能笑——笑自作自受;笑报应不爽;笑这满目河山成空,留不住一个眼前人!!!

    可是为什么笑到最后,指尖却是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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