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987 更新时间:20-05-11 00:09
春城无处不飞花。
依稀间处身于碧波湖上,随一叶轻舟飘飘摇摇。湖光月色相衬,一派江南水乡风情。耳边似是有绵软的吴音响起,似是情人低语,又似是采莲女呢喃的吟唱声。
郭靖伏在船头,昏昏沉沉,欲要睡去。但隐约之间,又知道有人要盗武穆遗书,顿时清醒。睁眼再看,已在翠寒堂水帘洞中。洞内幽深曲折,凹凸不平。他摸索着朝里走,忽觉一片五光十色——尽头案几之上,供奉着数尊神像。香炉中荧光点点,不多时幻化为一宝匣。
是给我的?空中似乎有低沉的指引声。他懵懂的遵循了这声音的教诲,虔诚的拜倒在神像前。恍惚间觉得自己还相当年轻,像一个稚嫩的孩子。对,这一年是十八岁,模糊的记忆似乎清晰起来——是在大宋皇宫之内,阻止欧阳锋一行人盗取武穆遗书——
一股凉意刺入他的后腰。他并不惊讶,只艰难的转过身去。是康弟。我知道,是他。他要杀我,他恨我。我逼他去杀他父亲。我逼死他啦。他这样恨我,要用郭杨两家为结义而刻的匕首杀我这大哥。
鲜血漫了出来,将衣物染得黏黏糊糊。然而郭靖毫不在意。他奋力的转身,似乎想挽回些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另外一张脸。
他的嘴唇颤抖起来。
惨淡的月光洒在这张俊美的脸上,面色苍白,双唇红艳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嗫嚅着,伸手握住了那只持匕首的手,但已无力阻止对方的奋力一拔。
不是匕首,是一把金刀。郭靖睁大了双眼,看着自己的血喷涌而出,染污了神案。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没有回答。鹤唳声划破长空,他在这长鸣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烛光一闪。睁开眼睛,梦中那张极为冷漠的脸上此刻满是关切,更不似那般惨白可怖;郭靖对着这双眸子看了一眼,松了口气。
“郭兄,做噩梦了?”
慕容复将烛台放在地上,俯身替他擦了擦汗。
月色柔和,屋内一老一少的呼吸声交错起伏,一派家常温馨景象。与方才大不相同。
“吵醒你了?”郭靖在他手上捏一把:“怎么不穿外衣便起来?这样冷的天。”
慕容复摇摇头:“我本就睡不着。”
他眉宇间总藏着一股难解的忧愁神色,似是白绢上洗不掉的墨痕,虽淡却摆脱不去。
“腿还在疼?”郭靖支起身来,将手掌覆盖在他右膝之上。温和厚重的内力注入筋脉之中,疼痛顿时消解了大半。“怎的这样凉。来捂一捂。”
慕容复顺从的被裹了进去。被窝里暖烘烘的,比他自己那边舒服很多。他躺了一整夜也没能发出点热来,该死的右腿冷得像结了冰。
郭靖将孩子向里挪挪,腾出地方躺下。
闷长的梆子声透过夜色传到两人耳中。已是四更天。
“睡一会。五更我叫你。”
“不成。明早王将军要议事。”
两人捂热后摸索着起了身,点上灯,慢吞吞开始穿戴。铠甲于慕容复而言是很令人不适的存在,这玩意厚重且冰凉,像要把他仅剩的一点热气全吸走似的。但终于也穿戴好了。
寒冬的清晨是灰蒙蒙的,且伴着凛冽的风声。即便坐在室内,依旧冷得彻骨。众将俱是打煞筋骨的铁血汉子,也都一个个冻红了鼻尖。
所幸王坚并无长篇大论的习惯,只交代拨些钱粮与逃难的百姓们暂度难关,遣人往重庆府详细报备。又吩咐编排了昨夜来投的兵士,仍交郭靖操练。
“若无要事,便散了吧。”
“且慢!”一将推开众人,挺身而出,拱了拱手:“将军,青居城来投的数百军士,俱有军籍,并非民兵。这两位侠士无军职在身,恐众人不服管辖。”
郭靖抬眼看去,只见此人身量高壮,依稀是昨夜城头喊话之人。他习惯了行走江湖,不大愿意在军中任职,但又觉着此人考虑也不无道理,心下两难。偷眼去看慕容复时,对方却只笔直的望向主将位置,并未往自己这边瞧。
“哦?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依末将之见,不若将这些人打散编入各部。”
“君玉,你以为呢?”王坚捻着胡须,似笑非笑的问道。
慕容复抬眼看向张珏。昨夜问话之时,他见此人生得白面长须,又兼气度雍容,带几分儒将之感,回话之时,便将语气亲和几分,恐冲撞谦谦君子。不想这人并不领好意,言语之间,倒似乎在怀疑自己上山城来是别有图谋。此时问他,不知又要有什么高见了。
张珏淡淡道:“将军心下已有决断,又何必问?”
王坚见他这般态度,不置可否。解下腰间宝剑,压在案几上:“既如此——郭靖、慕容复听令。”
“在!”
“在!”
“你二人掌管此部,发号施令,如有不从者,当以此剑斩之。”
二人上前拜过,接了宝剑。那黑脸大汉见王坚态度坚决,心中虽不服,也只得作罢。众人俱都散了。
回到房中,已有军士端上早点。慕容复缺觉,没甚么胃口。随意吃了半个粗面馍馍,就着茶水咽了。郭靖见状,便问一旁的军士:“后厨中可有些热汤热水么?”
那人点头道:“小人这就去弄来。”
慕容复见他拖着腿一瘸一拐,倒似见过一般。待端着碗进来时仔细一瞧,越发相像,便问:“你可是路上与我送水那位么?”见他点头,忙起身让道:“当日便要相谢,顾着孩子,便忘了。请坐罢!”
那老军连连摆手称不敢:“怎好劳动公子,小人坐这板凳便是。”将面条搁在郭靖面前,自己取了小凳,往慕容复脚边坐了。慕容复见他惶恐,也不强让,温言问道:“还未请教老伯姓名。”
“贱名李大力。污了公子的耳。”
“老伯说哪里话。这腿是前日所伤么?上药了不曾?”
“这腿本就短些……不然也能选个厢兵,哪能一辈子做火头军呢。那天在后厨收拾些泔水,听说鞑子来了,大伙乱哄哄的,把刀架也撞倒了。菜刀掉下来剁烂一个脚趾。越发没用了。这两日人多,哪里去拿药哦。”
慕容复听他诉一通苦,便唤了外面一个小军进来,吩咐带去军医那边瞧瞧。那老军千恩万谢的去了。
郭靖将面挑了挑,推到他面前:“快些吃完,一会都坨了。”慕容复奇道:“不是你要的?”郭靖挑眉道:“贵公子!我要这些做什么。你一夜没睡好,硬的克不化,顿在肚肠里难受。用些热汤水,心里舒畅些。吃罢!”
慕容复不好拂他的意,吃了半碗。心头实在堵得慌,便搁了碗筷。郭靖将剩下半碗吃尽,吩咐小军们收拾停当,牵了马来。两人往城中校场而去。
“嫩得像刚落地的驹儿似的,站都站不起,还带兵?也就是坚额健舌,会讨大帅的好罢了!带兵?这北风可紧,当心闪了舌头!刀剑无眼,若将那白脸蛋儿划破些,怕不要哭上三两天哩!”
“休得吵嚷。”张珏按按太阳穴,觉着头疼:“若是闲得慌呵,便去山路上跑上十个来回。”
这骂骂咧咧的汉子正是早晨时在王坚面前回过话的,名唤常忠,因生得黑壮,军中皆呼他“黑塔将军”。这炭头向来心直口快,肚中又无计量,最恼恨纸上谈兵的读书人。刚从军时见张珏生得标致文秀,一副教书先生模样,也曾不服;是后来见他不同于其他酸臭文人,实在是文武齐全,有几手本事,这才倾心拜服。此刻受了斥责,也不敢发作,只得憋了一肚子混话,气鼓鼓的坐在门槛上。
“听说此人轻功甚好?”
常忠呆坐了半晌,好容易听自家大人开了尊口,忙不迭跑过去的回道:“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胡说八道!这小子有意显摆,有竹篮不坐,偏要自己上来!要我说,爬个墙,猫儿也会——猫儿能杀鞑子么?便是生得轻巧些罢了,有甚么了不起?”
张珏挥挥手,示意他附耳过去,随后一记爆栗:“你会么?这样猖狂。”
常忠冷不丁吃他这一下,纵使皮厚,也疼得厉害,当场便暴跳起来:“怎么!哥哥你也叫迷了心智不成?我看这小子会下降头!一个个的——”
“我叫你谦逊些。”张珏曲着手指晃一晃:“这几日不许招他。仔细些,下次再挨可不是这样轻。”见他只管嚎个不住,也有些恼:“行了!只管在我这边浑!回去将你那些卒子们好好管管,每日间抢饭抢水最凶的就是他们。”
“妈的,谁又告状?”
“告状?都欺负到都统亲兵头上,还用告状?”眼见教书先生拉了脸,抄起桌上砚台作势要扔,常忠忙顺了茶案上两盘果子,溜出门去。
正得意时,冷不丁与人撞了个对面,战利品们滴溜溜打着转掉到地上。欲要发作,见来人手中抱着个极惹人爱的孩子,一肚子气便瘪了下去:“啊也,这是哪里来的小郎君?好生俊俏哟。”
欧阳锋今日起来,被人伺候着梳了头,洗了手脸,倒也像个体面人家的老爷子;他自昨夜见自家儿子抱回个娃娃,以为是自家孙女,欢喜得不得了,睡觉时也抱在怀里。一早起来,不见了孩子,急得头顶冒青烟。所幸是军士们抱了去吃粥,这才消停。此刻见有人赞自己宝贝孙,越发得意起来,将孩子头上小皮帽摘去,露出两个揪揪:“不是小子,是乖乖女。”
“呀,原来是个小娘子哦?”常忠自十多岁从军,耽误到诺大年纪也不曾讨到妻房,因此每每见了别人家孩子便眼欠。尤其今日这个小女娃生得粉团一般,又不怕生,更生欢喜,将盘中仅剩的两个果子也给了出去:“你父亲是哪个?告诉叔叔,叔叔带你去街市耍子,买米糕吃。”
小女娃得了果子,一扭身将小脸埋在白胡子里,不再理人了。
“是我家克儿的。”欧阳锋笑眯眯的给孩子戴上帽子:“是克儿的乖女儿。”
“是昨夜进城的慕容公子带来的。”欧阳锋身后两位军士见常忠不解,忙解释道:“公子随郭大侠往城中去了,叫我等看护家眷。”
常忠一听,皱眉道:“我道是谁,歹竹出好笋!”虽依旧眼馋,却硬着骨头,扒拉了地上脏果子,头也不回的走了。直至回去洗了果子,一边吃一边还觉着胀气。
却说两根歹竹在城南点过兵,将青居城来投的军士重新编排,除去伤残不能再战的,还剩八百余人收录在册。清点完毕,已是午饭时分。见街边有馄饨担子,便商量着吃一碗。
那老汉见是军官打扮,忙取了长板凳,将桌子擦了又擦,伺候着两人落了座。慕容复从小只听家人们说从军种种坏处,倒不想在民间如此推崇。转念一想,又觉着大抵是如今外敌入侵,大伙才知从军之人的难处。却不知,如今边关虽是武将策马距敌,朝堂上却仍旧是文官的天下。
疲累了一上午,腹内早唱起空城计。馄饨鲜美,羊肉汤油水也饱足,又将这空城屯上了兵。两只碗俱见了底,起身才发现一件不太妙的事儿。
慕容复出门从不管这些琐碎事物,带钱向来是家将或丫头们的事儿。此时反应过来,只得巴巴的盼着郭靖身上有些许碎银子。郭靖叫他看得浑身发麻,嘴也笨了:“这个……我今儿换了军甲……”
两人大眼对小眼。半晌,郭靖艰难的在膝盖上擦擦手,道:“我和这位老伯说一声,”他到了这把年纪,倒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不知为何,这次尤其觉着尴尬:“……也许他会放我俩一起回去。”
“你拿这个去,押在他那。”慕容复前日失了玉佩与扇坠,发簪儿又并未带在身边,因此随身之物中值钱的也只剩手中这枚汉玉戒指:“应该能抵几两银子。”
两人脱了身,急忙忙牵了马溜出城去。过了出奇门,各自上马纵横,恨不得将方才场景甩得越远越好。见到各自狼狈模样,憋不住相视大笑起来。
慕容复自小庄重自持,二十多年来,竟没这样畅快笑过。郭靖当年为五位师傅之死而误会黄蓉,后为阻止屠城又不得与华筝解除婚约;不到一月,又失了母亲。自此之后,仿佛少年时光便已不再。十余年诸多苦味环绕于心,未尝得此无忧一笑。此时此刻,二人俱觉世间忧愁霎时抛去,肩头陡然一轻。畅意之间,上山下岭,只跑得大汗淋漓,心中好不痛快。
“郭大侠,你不知羞!吃了白食,还纵马逃到城外,是何道理!”两人跑得远了,见前方已是嘉陵江,便将马系在柳树边,并肩立于江岸。慕容复策马跑得急了,发了些汗,脸颊难得有些血色。此刻欢愉,也不似平日皱着双眉,反笑着打趣起来。
郭靖见他展颜时愈发神采飞扬,便如白鹤儿振翅欲飞一般,心底越发畅快,越瞧越喜欢。他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然此刻欲要夸赞,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似是有一百句一千句好话堵在嗓子里,却一句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此时刚过中午,日头正盛。嘉陵江上金光粼粼,很是晃眼。虽有太阳,然江边风紧,两人又汗湿了衣衫,吹久了有些寒冷。郭靖听着慕容复吟诵,他虽不曾细学过诗词歌赋,也顿感其中辽阔之意,不由跟着复述起来:“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慕容,我瞧着这几句甚是伤情。”
慕容复点头道:“正是。这是东坡居士的前赤壁赋,其中“客”之所言,颇有些悲寥之意;而苏子之解,便多了空灵潇洒之感。我最爱其中写曹孟德时所用“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一句。”见郭靖不解,便拉了他的手,细细的在掌心写了:“郭兄不觉着这一句甚是豪气么?正所谓大丈夫当如是。”
郭靖仔细品了,道:“确实豪情万丈。”又想起当年在草原上,托雷也曾说过,要叫看得见的地方,都成为蒙古人的土地。自己当日也觉心胸顿然开阔,如今才知,这豪情的代价着实不小。便改口道:“若天下太平,做一樵夫,老死于山水之间,又有甚么不好?”
慕容复听了这般说法,知道他是无心权势的了,笑道:“郭兄是不慕名利之人,不愧大侠之称。”他这话便有些刻意了,此刻的笑意也不似方才纯粹。若说起来,人的真笑与假笑,笑得好了,便无半丝儿差别;然而之于有心人,是极容易分辨的。
“这边风大,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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