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625 更新时间:21-06-24 12:11
106、雪城迷雾
到多伦多后,我并不急着出机场,因为时间还早。我在机场公共电脑前投入几个硬币,打算查一查多伦多城区地图以及这些天本地的雪情预报。
掏钱的时候,想起Agate数给我钱的情形,真的很羞辱,面红耳赤。
她给了我700,说:“你会需要一些别的花费。”就冲这点,她还算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或者说是个守信用的人。要不,到了多伦多,依然口袋空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好了。
进而,我在想,作为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倘若她还有一点社会地位,还需要维护自身的体面,千万不可暴露自己生活中最隐秘最阴暗的那部分,否则,就是自毁形象。虽然我们知道,每个人其实都是衣冠禽兽,但需要戴的假面,还是要戴;需要着装优雅,还是要尽可能穿得体面一点;狐狸尾巴,还是要藏好掖好,否则,让人一眼望穿,败絮在外,整个世界也忒肮脏忒不环保太让人绝望了。
坐上电脑,鬼使神差,不知怎么我突然起意想看看自己的邮箱。好久没开邮箱了。那天,我在那里看到表哥几天前的一封来信,他这样说:
小钧,你表示一定不在温哥华待,我和你姐虽十分纳闷,但觉得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和你姐再三商量,眼下刚好有一个机会:不知你还记不记得莎小姐,就是你在新加坡住院时,她改签了机票特地到医院看你的那位。莎小姐为人真诚,生意圈也发展得很好,最近和朋友合伙在上海办了一家公司,经营广告业务。那天,我们一起吃饭,偶然提到你,她很为你目前的情况担心,主动提议,你可以去上海公司工作,前提是你打定主意要离开加拿大。
这事还没定,听你本人的意见是最重要的……
对于信的内容,我没太在意,因为当时我的心全在尤瑟夫,只是隐约感到表哥和彤姐对我回国的事终于有了松动。如果回去,不是回北京,而是去上海。
我磨磨蹭蹭出了机场,已经是早上。虽然雪停了,但满城皆白,车辆很少,路也难走,城市有如童话般的美。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Jarvis街,找到多伦多芭蕾舞团的驻地,一幢U字形的楼。还没到上班时间,我就在楼对面的咖啡店要了咖啡和热狗,吃下后,感觉身子暖和了不少。
十点光景,我见U型楼不断有人进入,其中不乏高挑的俊男靓女,挎特大的运动包,估摸到了工作时间,于是便惴惴地进了那幢玻璃幕墙的大楼。据说,大楼的前身是CBC,加拿大广播公司。那年,公司用一元钱把一幢十七世纪的古老建筑转让给舞团,在此基础上改建成如今的这幢现代化楼宇,古典和现代融为一体,外墙是整一个玻璃大罩子,很符合舞团的艺术气质。我走在通透而洁净的走廊里,仿佛一个观光者,一时竟忘记了自己要干吗。
我进入一个空阔的排练场地——他们称之为classroom的地方,见许多男女舞者在那里练习,钢琴声悠扬,显得格外宁静,让我又一次感到自己的生活真是糟糕透了。
有人迎上来。一个谢顶的小个子,估计是干行政的,他礼貌地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我知道他真实的意思是:你是谁,你干吗?
我对小个子说,我要找一个人。
小个子问我:“是舞团的吗?”
我说,对,一位俄罗斯籍的演员,叫尤瑟夫。
小个子露出了莫名的表情。我进而把尤瑟夫的名字拼了一遍给他听,他摇摇头,说:“没有这个叫尤瑟夫的舞员。”
我紧张了,怎么会没有呢?尤瑟夫告诉我他一直在力争进舞团,他滞留加拿大拒不回国甚至黑了身份,就是为了进这个舞团。而且,就是在前一天,他明确告诉小旅店值夜的,“我去多伦多了”。小个子竟然说没这个人,这不是玩笑吗?他一定搞错了!
我坚持说有尤瑟夫这人,是刚刚进入舞团的,也许先生您并不了解。我希望他一定帮我打听到。小个子说:“我们的舞员都在这儿了,你找吧,谁是你说的那个尤瑟夫。”说完,他撂下我走开了。
我懵了。
我细细打量过,场地里没有尤瑟夫。如果他在,我一眼就能发现他。他会在哪?我一筹莫展。
过了会儿,小个子又回来,说:“我带你去行政部打听一下吧。”
我说,Iappreciateyourhelp,太谢谢您了!
在行政部我又傻等了半天,终于等来一个知情者,她径直问:“你找尤瑟夫·××××××××∙××××?”那一长串的名字我压根记不住,但“尤瑟夫”三个字我听得很分明。
我说,是。
她说:“尤瑟夫不在这儿。大约两个月前,他曾经到过这里,我们在一起商量了关于他来舞团工作的事。尤瑟夫是个出色的演员,我们非常欢迎他到我们舞团来工作,我们甚至为他安排了很好职位。但是,由于他的身份问题没有最终解决,这次会谈失败了,舞团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接纳他,我们向他表示了遗憾。后来,他回温哥华了,好像那是圣诞前一天,之后,尤瑟夫再没出现过。”
我完了。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们没必要骗我。
我木然站起身,道了谢,怏怏地离开。
行政部的人后来向我透露一个信息,也许她原来并不打算说,见我很失望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尤瑟夫去了哥本哈根了。如果没有意外,现在他应该在那里。”
哥本哈根,丹麦,北欧,多冷,多远……
走出U字型楼宇,我站在雪地里,找不到北。
我干吗?我傻呀。傻到不分东西,不问实情,一冲动就以为他铁定在多伦多。我为什么老是认为他去了多伦多?事实上,他自己从没跟我说过要去多伦多。
眼前的一切很恍惚,我努力把它想成是积雪太刺眼的缘故。
他怎么可以这样?温柔的拥抱,温柔地说“来吧”,温柔地表示“早就想要你……”,这一切都是不负责任的话。不负责任的话怎么可以说得如此温柔,如此顺溜,囫囵得连个嗝棱都不打?!
我曾经一心要找到他,觉得要不这样,对不住他的一往情深;不把他干成一个娜塔莎,我枉为瓦西里,白瞎了爷儿们,不,白瞎了“东方王子”。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觉得别人都跟我一样,不把爱进行到底就过不去了。事实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和他那些重要事相比,爱算个什么?
他选择了不辞而别,也许是不得已。多半是不得已。不得已在那个充满柔情的早晨选择了上路,去到冰天雪地的丹麦,寻找他的艺术前途,未来人生。
而我却独自守望着一个虚幻、无妄的梦。因为虚幻,才有扑空;因为无妄,才丢失。
现在,我意识到,我要找他,完全没有道理。纯属冲动,纯属幼稚,纯属一根筋。
我伏在满是积雪的街边栏杆上,流泪了。
眼泪冰凉。
我这才知道世界上的眼泪不都是热的。
当天中午前,我就乘坐飞机回温哥华了,一路上欲哭无泪,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回房东爷爷那里去?我去的那个方向很盲目。事实上我已经无家可归。
入夜时分,我进入了房东家所在的那条街。华灯初上,沿街的小楼一幢幢挨个儿亮起灯,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酸楚,家真好,有家可回的人心才会充满暖意。
我坐在房东家小楼前的街沿上,迟迟不敢进门。两个晚上没有回家,又不打电话告知,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初到温哥华的那天房东爷爷就有言在先,夜不归宿,就得卷铺盖走人。
手很脏,脸也一定是脏的。肚子很饿。因为饿,身上已然没有一点热量,直哆嗦。爷爷几次从小楼里出来,有一次是将垃圾袋搁屋前,按理他应该看见我就坐在街对面,但他好像没看见,抑或说视而不见,看见了只当没看见,不搭理我,让我知趣走人。
后来,我实在扛不住了,斗胆进了小楼。
房东爷爷和奶奶正在张罗晚餐,见到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怔怔地,就像看着一个进门要饭的乞丐,不言语。
我叫过爷爷奶奶,匆忙上楼。后来,爷爷跟了上来,见我在收拾箱子,不问我干吗。他当然知道我在干吗,却视而不见地说:“奶奶给你做了热汤,下楼喝点汤吧。”
我僵持在那儿,许久……噢,我说。
我继续往箱子扔了几件衣服,当我无意中抓到奶奶给我织的那双毛袜时,抑制不住,泪眼扑簌簌掉下里。后来,我忍不住哭出声来,我的哭声是颤抖的。一个人做不到永远是无声饮泣。颤抖的哭声怎么也压制不住。
我擦了眼泪,走到楼下餐厅。奶奶慈祥地微笑着,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来,你最喜欢喝的白豆汤,趁热喝。”
我使劲吸了下鼻子,什么也没说。
汤真好,牛肉炖得异常鲜美。奶奶看我吃得稀里哗啦,叮嘱我:“慢一些,我的孩子。”她告诉我吃完锅里还有,这话和我北京的外婆如出一辙,和我那个上海籍的干妈如出一辙。老太太永远觉得我该比别人多吃一份,永远担心我会不够吃,永远会因为我把锅底都喝空而高兴得合不拢嘴。
爷爷一直坐在餐桌边没说话,也没有喝奶奶盛上来的汤,兀自吸着空烟斗。
喝着汤,眼泪忍不住再次流下来,特别汹涌,我赶紧低下头,不想让他们看见。
爷爷放下烟斗,“知道自己错了?”他说,“吃完回房间洗个热水澡。”
眼泪滴进了汤盘里……哽咽得咽不下。
其实,我的眼泪并不完全是认错,我只是觉得在外的这两天,受尽了欺负,受尽了委屈,但在这幢小楼里没有欺负,没有轻视,没有怠慢,没有责备,连我去了哪儿、去干什么都不打听,好安全。可我为什么偏要远离安全,不可阻拦地闯入重重危险之地,去经历那些抽筋扒皮的苦难,甚至被虏走灵魂?!
晚餐还没结束,来了俩警察。一看就是冲我来的,但我没慌,因为没干坏事。紧张有一点,毕竟是警察,他们来得也太突兀了。
警察看到坐在餐桌边的我,问爷爷:“他回来了?”
爷爷说:“是,傍晚时分刚回家。”
“那就好,我们也放心了——”警察表情幽默地说。
爷爷说:“两位警官费心了。”
原来,我夜不归宿的头一晚,爷爷报了警。警察没太当回事儿,认为我很快就会回家,因为我是个成年人,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的男孩子。事实是,的确我两天后就回家了。警察这是主动上门来销案的。
警官走向我,问我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我说,没,没有。
警官说:“确认没有?”
我说,嗯。
警官说:“那就请你在这纸上签个字。”
我看那是张报案的笔录,于是就在那上面签了字。
警察临走,关照我:“年轻人,按照本国的法律,房东对你有绝对监护权,你在加拿大期间的任何行为都必须得到房东的允许。当然,如果受到虐待或者迫害,你也可以起诉房东。在我们看来,你的房东是两位可爱善良的老人。”
我说,我知道。
警察微笑着说:“看起来晚餐不错。继续晚餐吧,祝大家好胃口。”
…………
两天后,我继续回学校上课。那时候我和同学关系已经处得很好,但也有些烦心事儿,课间,老是有同级的或者其他年级的同学到教室门口来,约我放学后去这去那,BillyCrystal那帮盖们也老是缠着我。同学约我,无非是参加一些聚会,多半是友善的,有的还不错,问题是有的聚会明显很糟糕。看到有人公开在聚会上吸食大麻,我就赶紧找个理由早些离开。我老是拿爷爷当挡箭牌,说,警察都教育过我了,我的任何行为都必须听房东的,现在房东爷爷叫我回去了,很抱歉!
渐渐,我已经能分辨哪些人叫我我能去,哪些人的邀请必须婉言谢绝,别事到临头再抬出爷爷,挺没面子的。
那段时间是我倍觉痛苦的日子,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前景在在哪里?人生仿佛走到了尽头,再往前走是哪里?仿佛走到今天这一步,什么事儿都戛然而止,没有发生,没有继续,没有回旋,也没有终结。每天回到房东家,匆匆吃完晚饭,做完不多的作业,倒头睡觉,哪儿也不去,什么话也不说,连电脑也不上,甚至连澡都不洗。梦是我唯一的游乐场,但那些梦也大多是荒诞不经,没有头,没有尾,没有来由,没有色彩……有时仿佛在哥本哈根,有时在北京,有时则哪儿也不是,只是空空的无人之境,只有我一个人在一片混混茫茫中了无目的地走着,走着,却不知要走向哪里……
几天后,发生了一件事,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但我必须讲一讲——
那天,我到学校,见当天上午的课程通告是一堂公开课,“西方风化史”,讲课的是客座教授Margaret,讲义的标题是《风流世纪》。
在阶梯教室,听课的人很多,超多。我迟到了。当我弓着身子悄悄在阶梯式座位上落定时,突然发现站在讲台前的竟然是玛瑙Agate。那个肥胖身材、栗色短发、戴红框眼镜的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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