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562 更新时间:08-06-08 14:58
尔后又下了场大雪。那似乎是冬日的最后一场雪。
我在后院毫无意识地握着一个雪球。雪在我手中慢慢融化,那股寒凉慢慢顺着我的手指涌了入我的体内。冷到极处,痉挛地一抖,那团雪便掉在了地上。抬眼就看到一件灰色的外衣正往我肩上披了下来。
我轻笑,拍了拍身侧的位置让他坐下来。
过了冬至,他便很少出现。但每次出现,都能察觉他的少许不同,比如长高了,硬朗了。但那抹不羁的调皮,却仍是挂在他的脸上,像是消不掉了。
“春暖便是极寒,要当心身子别被冷到。”他帮我紧了紧厚重的棉袄,眼神却悠悠地飘忽了起来,似乎是有什么心事。
“怎么了?”我问他。
他沉默了许久,才告诉我:“明天我就要走了,大概两个月后才回来。”
我心里一颤,两个月,正是一年之约的尽头。我“哦”了一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手上还有那雪球的余寒,凉凉地直钻到了心底。
其实自那日起,他就未再提过一年后的事情,只是偶尔在玩笑时叫我“娘子”。所以我忽然惶恐地觉得,也许这一年来的一切,也不过是他的一个玩笑。
这个想法令我心惊莫名。就好像期待了很久的礼物,快要到了手里,却被人告诉,这不是送给我的。
所以他走以后,我彻夜难眠。
其实我这一生,或者说上一生,都没太过执著地去追求什么。就算是自己那么在乎的人,也可以强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可到了现在,活了这么久,才发现自己正慢慢地变得懦弱起来。
也渐渐明白,人动了心,动了情,就不是那样简单地说放下就能轻易放下。
我是那样地爱着煌琰,爱了他一辈子,爱到了生命的尽头。正因为太过在乎了才会那么紧张,才会开始斤斤计较,才会变得小心翼翼。就怕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幸福,到了终时,却像手心里的一摊薄砂,缓缓地从指缝里流走,抓也抓不住……
又过了半个月。梅花落了,转眼,杏花也含苞了。
一切似乎都可以平淡得像昨日那般过去,然而今年却注定了不会平淡。二月初九,成德帝驾崩。三皇子为太子,择日登基,并开始选后纳妃。
我以为这次国丧,除了那例行的丧服,一切都会与我无关。直到那大红的帖子与恩旨降下,我才觉得宛如天崩地陷了一般。
韩王女华氏娉兰,聪慧温婉,贤良淑德,举止有度,特册为淑妃,以示天恩。
天恩……天恩……我发了疯般地冲出了王府,骑着马不管不顾地逃出了定真城。春寒料峭,薄暮里全是寒凉的雾气。
我没穿外衣,只一身单薄地坐在河边。河水初融,却像仍在凝结一般团在了一起,没有一点生气,像是要被满山的寒气包围。
也许我是故意不加外衣的。
因为这一年来,每当我感到寒冷时,希琰总会适时地为我添上外衣。这几已成了习惯。所以我想,我现在又冷了,那他会不会还像以往,嬉笑着在我身边出现,然后怪我怎么又穿得这般单薄。
夜风一阵一阵,染了我满身潮腻的寒凉。我幻想着,幻想着他的出现,然而越是幻想,心里却越是撕裂般地痛。
他终究还是没有出现。我却在溪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中有人给我披上了暖暖的外衣,将我拥在了怀里,然后那种淡淡的泥土芳香便染了我一身。
梦里是那般地温暖,温暖得让我忘记了外面更深露重,寒凉刺骨。
所以当我醒来,便痛彻地只想恸哭嚎天。
昨夜是大哥抱我回来的。他说,我险些在那河边冻死。
当时昏昏沉沉的嘴里却只喃喃着一个字:琰。
他问我:“琰是谁?”
我摇着头,毫无意识地泪水就滚了下来,心里却像是失了什么东西。
我拉着大哥的手,告诉他:“我不入宫。”狠狠地说出这几个字,却觉得嘴里一片甜腥,原来唇角竟被自己咬出了血来。
大哥脸上有些惊讶,尔后便摇着头:“娉兰,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
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事情?我又能决定什么事情了。上一世懊恼的过去,空留下满腹的悔恨,难道这一世也要这般过去?
我甩开了大哥的手,只将头蒙在被子里,咬着下唇强忍着,泪水却毫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枕头湿了大片,冰凉的水渍,沾在脸上发涩地疼。
午后,阳光斑斑驳驳地落了进来,几许尘埃纠缠着在那几道光柱里翻腾环绕。我忽然厌烦了,起身便将床前的帐子扯了下来。
厚重的窗帐滚落于地,挡了满室的昏黑。
用的力气太大了,一个不稳便跌在了地上。我便就那样坐着,房间里有如黑暗般死寂。甚至有一刻,我以为自己已完完全全地融到了那片黑暗中,一点光芒都没有。
黑暗注定是要吞噬希望的,但我却不想做个绝望的人。立起了身,手触到了脸,还是一片湿腻,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泪水就不曾干过。心中一阵绞痛,我挣扎着只想得到一丝光亮。猛地掀开那厚重的窗帐,才发现外面早已是繁星点点,日沉西山。
无论是屋里,还是屋外,都是死一般孤冷的漆黑。
晚上我去了父王的书房。他正在一盏孤灯下端详着一盘残局。那白棋的大龙只有一眼,命悬一线。他见我来了,只招手让我看那盘棋局。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盏悠悠的灯火明灭不定地落在父王脸上,我忽然害怕地倒退了两步。
“现在朝中黯淡,佞臣当路,齐皇后虽有治世之才,却终究是个女人,所以我想将你送到朝中去,辅佐即将登基的天子,驱除奸佞,肃清朝政。”
我一下子怔住了,几是想也不想地冲口而出:“父王,可我也只是个女人啊!”
父王的脸上闪出了莫名的情绪,他伸手扶住了我的肩膀,语气说不清是慈祥还是严肃,他告诉我:“娉兰,你还记不记得父王送给你的匕首。”
我垂着泪,从腰间将那匕首拿了出来,自从父王赐给我,这近一年来它从未离过身。
父王满意地点着头,才继续对我道:“娉兰,你不只是个女人,你还是个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为国家奉献。不止是生命,还有灵魂。”
我有些恍惚。
灵魂……灵魂……
我的灵魂,为何会飘落在了这里?
我禁不住大吼:“我不会去的,我并不属于这里!”
父皇脸上一惊,花白的胡子抖动了一下,接着便是“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脸颊上。
“混账!你给我跪下!”
我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在我的印象中,父王从未生过如此大的脾气,更未打骂过我,如此定是气到了极处。但我,却又情何以堪?
“父王,”我啜泣道,“女儿不想入宫为妃,只想侍奉在您的膝下,求您成全。”我磕头,重重的,撞得我头脑昏沉。
“你!”父亲气得几不成言,指着我的手颤了许久,方一挥袍袖,重重地叹了口气。
屋里一下子静寂了下来,只灯火一个噼啪,跳起了老高。
“兰儿啊……”父王俯身将我扶了起来,让我坐到了棋盘前。
他举起了一枚棋,放到了我身前。
“你知道什么叫臣子吗?臣子臣子,说白了,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橘红色的灯火在我父王的眼里跳动着,他顿了顿,才继续道,“如今国中紊乱,新皇尚不经事,朝纲水火,百姓多难,我们身为臣子,就必要做得‘舍’这一步。娉兰,你已经长大了,就应该明白这一点。”
我心中翻滚,长久的惆怅一下决堤,泪水瑟瑟,染了满脸。
“父王……女儿明白了。”我默默点头,心中却像被人猛地剜走了一块,痛得厉害。
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我前世是个孤儿,今世才有了父母兄弟之爱,又怎忍割舍?
而救民水火……我又何时有了如此担当?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一世情缘,也许至此,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的腿有些软,踉跄了几步终是从父王的书房里逃了出来。
怪不得家里会忽然收到朝廷册妃的恩旨。原来这一切都是父王的意思,都已是命定了的东西。
前世是他身不由己娶了她人,今世却是我逼不得已地嫁入宫廷。
所谓的命运,毫无声息地跟我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难道这就是那位老者所说的偿还?
可我前世什么都没得到,今世又为何非要我还!
我冲出了后府,跑了几步,却忽地觉得满身都是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抬头正瞧到了中庭的那株杏树,珍珠似的花苞正含韵待放。
我伸出手,微微一触,却是满身的颤抖,只一股子寒气从指尖沁入了肺腑。
“一年后,就做我的老婆吧。”
那玩笑般的语气,渐渐侵了满心,若他只是认真一点,也许就能让我有了跟他一起浪迹天涯的决心。
但是他哪怕是一点,也没给我。
这一树的繁华终会绽放,而我,却是等不到花开,也等不到花落了……
明纪1090年春,二月十五,韩王女华娉兰动身前往皇都,为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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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琰:
那天我告诉她,一年后,就做我的老婆吧。
好吧,我承认当时的语气稍稍有那么一点随意,因为即便被拒绝了,还能有理由在她身边死缠烂打下去。
呵呵,真是奇怪,那时的我其实十分紧张,紧张到只能用玩笑来掩饰胆怯。
山贼对喜欢的东西,向来只会去抢,我却第一次期待对方说“愿意”。
晚上,陆青问我最近是不是犯了魔障,怎么成日里都傻笑得跟白痴似的。
这胖子虚度了十几个春秋,哪里懂得情为何物。
只是满心期待约定的时日到来,可以将她拥入怀中,从此“浪迹”只有她的“天涯”。
于是我跟着容若去了北方,打算了结完那边的事情就去迎娶她。
这才猛然发现自己漂泊得太久,也开始想要有个家。
这是我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抬头看看满树含苞的杏花,已到了二月,心中一喜,不觉加快了马速。
她定会是我的,我知道,在这个杏花纷繁的季节,我将娶她为妻,然后我们就去塞外牧马放羊,再也不用理会这些个是非之事。
如果她想家了,我就陪她回来住上一两个月……不,十几天……嗯……还是三四天好了。
罢了,反正……
我们有一生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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