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春卷  第五章 又是梨花方欲谢

章节字数:7809  更新时间:08-11-19 1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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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又是梨花方欲谢

    我恍然地记得,许多年后,有人说,我的洞箫吹得真真正正是天上人间——也许,那是因为他从来没听过我那一日的那一曲,只为你。

    世轩,我不在意你是谁,因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是我自己,不是任何名字下的,一个附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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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鸿佑五年(天和历724年),孟夏(4月),南州洛郡】

    “重阳,你是不知道,我恨的有多狠。”南宫世轩叹了口气。落英门山下的青阳观中,一个年轻道士坐在一旁,递过一盏清茶:“世轩,我劝不得你,只是龙老爷子如果知道他为你铸的剑染了那样的血,大概定然是失望的吧。”

    “不知道。”南宫世轩垂下眼帘,“龙老爷子也没有那闲情跟我生气了吧,重阳,我现在担心的只是清儿。”

    “你要让那孩子去给你试探,那就让她去吧,我只是觉得这姑娘身子不好,不要让她见到太激烈的场景。”重阳子虽然年轻,跟南宫世轩的私交却深,也许是论道,也许是闲谈,但总归也算是知道清黎的事情的,有时候清黎用的药还是他这个道士所配,心中自然也颇为关心。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重阳,我只求你,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替我照顾清儿,替我,跟落英那几位一起照顾她。”

    “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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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门的主殿“承天殿”,又一次开启了它厚重的门扉,一如十五年前。蜡烛和铜镜的光芒,幽暗而神秘;千和香的淡漠芬芳,缓缓弥散在空中。

    珠帘轻启,莲步轻移,她没有再穿平日的白衣,长发也不是简单随意的束发。也许是因为南宫掌门知道她不喜欢历代圣女金缕长裙的浮华,因此命人为她新制,样式虽然依旧按着旧制,颜色却换了更为适合她的雪青——颜色清冷,却在她瘦削单薄的肩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美丽。雪青的长裙,缥缥缈缈,缓步而来。七尺青丝披肩,发间细细地别了珍珠玉饰,流苏低垂。然而她一路行来,裙上玉佩无声,鬓边流苏不动,波澜不惊,风雨不乱,已然端坐台上。

    众人瞩目,她怀中所抱,虽然并非传世的四大名琴,却也是一张上好的古琴,“独幽”,灵机式,被她缓缓放置于面前的紫檀琴桌之上。纤指一挥,已经燃起了面前一炉上好的水沉香,静气凝神片刻,待那香气淡淡弥散开来,《幽兰》之音亦幽幽响起,悠远缥缈,缓缓荡漾。

    那乐音微染清冷,带着三分清越风范;虽是微见幽思,仍是五分雍容绝代。

    看她年轻不过豆蔻的容颜,却觉得心疼和莫名的心碎。是,她有着胭脂水粉不能夺去分毫的美丽,却也有珠光无法改变的苍白。她一双丹凤眼,蓝紫重瞳间闪烁着深深浅浅的光芒,明明该是眼中只有琴,心中只有音,那明明暗暗间,却让人觉得略有些高挑的柳眉显出某种妖娆风姿。

    是晃了眼,还是动了心?

    再一错眼,只看见那女子,不是“二月初时”的鲜妍活泼,而有着仿佛自空谷而来的沉静风华。

    绝世而独立,幽谷雅兰,风骨馨香。

    素手轻挥,冰弦款动,她仪态万方,却又飘缈不定。铮铮然暗自飞声,只见得她唇边一缕淡漠笑容,慑人心魄。

    余音未散,而兰章已然出鞘——光华清冷,却又柔和温润。腰间的玉佩清凌的声响,如昆山玉碎。

    她骨骼如冰,肌肤如玉,轻如鸿毛,正是翩若惊鸿。裙边袖口上青碧色丝线绣出的淡淡的兰草花纹在光影的交错里模糊而神秘,正和她虽然带着淡淡的苍白却优雅从容的微冷气质。然她手中所舞,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舞——扬首、转身、移步、抬袖,眸光潋滟,如粼粼波光,如霭霭岚气,看似平静,却是动人心弦。恍然间,曼声歌来,唇间的一抹殷红,和她眉间的一点朱砂相应,蓦然间透出一种不似人间的美丽,仙姿飘逸,却如同巫山云雨的诡谲。

    她看向台下,二楼二苑的师兄妹们,惊羡、沉醉、动容,甚至隐隐的嫉妒,她都无一例外看在眼里,只是一笑如风,淡漠掠过这尘世的浮光络绎;四位师父的目光神态,一一收入她眼底,那种由衷的欣喜,让她的笑容微微加深了一些,在眸子里晕染出一片薄薄的笑意。

    然而,她的目光只为一个人所真正停留。

    那一袭海蓝的长衫,那双阴柔如女子却总能显得刚毅的凤眼,还有那每次注视她时都带着深深的疼惜和爱怜的目光,对上她的蓝紫重瞳,笑容里似乎多了一种意味。

    心细如发似她,并不是不知道,那每一次的她与他的对视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深深的绝望的爱意,都不是为她燃起。他对她,只是一个师父对徒弟,或者父亲对女儿的情感。

    ——只是,他不能自已地看她的眼睛,于是每一次都会迷醉在她身后的某一个遥远缥缈到杳然的影子里。

    ——只是,世轩,我不要叫你师父,我只想唤你的名姓,吞吐唇间那个名字给我带来的淡薄的一点慰藉。

    这一次,他终于看着这怀抱古琴“独幽”的女子,惊艳。

    这场落英历史上的最后一次“经天祭典”,成为当时以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落英人人在谈论的话题,并且也化身为落英门消失之后无数次流传的江湖奇迹。

    然而,当许多年后,那个当事人听到这种种的流言,多年不曾落泪的她,蓦然间泫然泪下——只为那个早已在生命中逝去的名字,以及那个名字的主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纠缠终生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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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儿,帮我一个忙,好吗?”南宫世轩扶着款款步下高台的蓝衣少女,淡淡地垂下眼帘。

    而她不问来龙去脉,居然还能够无比冷静地点头。

    他指间的玄铁指环一道淡漠蓝光,佩剑“酬情”已经握在他的手中,仿佛泪痕一样的痕迹,在剑锋上无声地叹息着过往。她却只是微微闭目凝思,随即一扬手,掌心已经幻化出长剑一柄——以神驭剑,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诀窍,“兰章”在她的灵魂里已经留下痕迹,不过是一道光华而已。

    “清儿,我要告诉你,我希望你能够摄定一个人的心神,然后在他真实的记忆里,为我找出一个已经逝去的人的命运结局。”

    清黎只是平静地点头,收起掌心光华,然后伸出手去,在虚空中点向他们走向的走廊尽头,那一扇看似虚掩的房门。

    一个被点了穴道的玄衣男子,神色倨傲,却无比苍老地看着推门而入的来人。

    南宫世轩用剑点住面前男子的要穴,冷酷,完全不似平日的儒雅风范。

    她自暗影之中毫无声息地走出,蓝紫重瞳间飞雪弥漫,却带着惊人的明亮,仿佛可以深深刺入人的内心。

    “你!”方先生一声惊呼,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睛。

    她长眉一立,却随即将长睫垂下,眉间腾起冰冷的气息,而面前玄衣男子初时似乎想要挣扎,却随即相抗不过,眼神涣散开来,正是碧水摄神诀的力量。

    “方先生,我还尊称您一声先生,但你必须给我说清楚,秋叶荻她究竟是怎么死的。”南宫世轩强自压抑心中沸腾的情感,字字掷地有声,却有种抑制不住的冷酷和癫狂。

    “老朽这许多年,悬壶济世不敢妄称,但是,这事情,却是累累罪孽……”那男子神色萧索到空白,声音毫无起伏。

    他南宫世轩,找这个唯一可能说出真相的当事人,整整十年。

    他方圣济,在碧水摄神诀的力量之下屈服,只能缓缓陈述,那夹在历史中间早已枯黄的往昔,一位行医济世救人无数的杏林国手一生之中最沉重的血腥。

    ……

    昊海十七年孟春,云轩门主东方氏之妻秋氏生产,东州览郡名医方圣济得东方掌门之遣,依计呈参汤,东方夫人血崩而亡。

    三月之后,云轩门主东方越然携至交二人,东州默郡阴阳术士尹云默、东州览郡名医方圣济,归于朗郡,操持东方夫人丧仪,极尽隆重。然幼女东方氏被锁入阁楼,人所不知。

    昊海二十二年仲秋,女走失,看护王氏因失职被戮。

    ……

    一切都平板而毫无色彩,南宫门主看着面前老迈的方大夫,而被清黎控制心神的方圣济就那样站在他的面前。僵持着,对峙。

    蓦然间,方圣济神色变幻,一次挣扎之下,眼神竟然恢复清明。南宫世轩眉头一皱,却不是因为方圣济挣脱控制,而是下意识一般担心地看向操纵一切的清黎。

    一道玉色流光刹那间刺破半明半暗的交错光影,在南宫世轩手中长剑上击出清越却冷酷的声响。南宫掌门手一抖,加之心思恍惚内力又不足,长剑已然脱手,而虎口处一道血痕渗落。

    “清儿!”南宫掌门一声惊呼。

    但是,方圣济发现自己并没有脱离危险,虽然精神没有再一次被控制,可是一柄新的长剑已经点住了虚空,而森冷妖异的一股剑气已经破空而来,顶住了他的咽喉!

    “先生,”女声略显尖刻,却清冷如一地碎冰,清黎神色冷峻,手持长剑,直视面前的方先生,“请您再说一遍,那个母亲的名字。”

    南宫世轩一时失神——身边尚未换下礼服的少女傲然挺立,那双一向清朗宁静的眸子里完全不是平日的云淡风轻,而是在不知何时绽放出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光芒,波光潋滟,光影明灭,看似平静,却是波涛汹涌。那不是愤慨,不是悲痛,而是一种慑人心魄的绝代风华,美丽到了极致,魅惑到了极致,却也疯狂到了极致!

    南宫世轩立刻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饶是他知道清黎功夫精深,饶是他也明白宸华术法的根基,他也无法完全抵抗这种精神而非力量的压迫;而清黎面前的方圣济已经是冷汗涔涔,几近虚脱,哪里还能够回答她的问题?

    “清儿,你不要这样。”南宫门主终于调整好了呼吸,可是依然不明白这个女孩子的忽然爆发。他南宫世轩自然恨方圣济,因为这个人虽然是一代名医,却听命东方门主而亲手毒杀了叶荻。但是清儿她……

    纵使有再多疑问,他也还是开了口:“清儿,这老家伙已经承认,十五年前杀了我前任未婚妻,一生挚爱,也是云轩掌门东方越然的正妻,东州叶郡秋家小姐秋叶荻。”

    “南宫先生。”她不喊他师父,也不喊掌门,只在蓦然之间换称一声先生。嘴唇惨白,容颜憔悴,她的声音却依旧平稳,“那自然是您的爱人,云轩门主的亡妻,却有谁知道,那是我的生身母亲……”

    “你是她的女儿!那个……”方圣济的声音苍老而尖锐,目光里骤然的迷乱如同汹涌的潮水,“‘卑贱如尘,红颜倾城’!”

    八个字,声声凄厉如寒夜枭鸣。

    “是我。”清黎转向南宫掌门,目光平静如死水而显得没有一丝生气,然而,她的动作依然是娴熟自然的,仿佛活死人一样的让人感到诡异,她抿唇,字字清晰而略带锋锐,“南宫门主,我是清黎,那未曾认过我的父亲,是您,还是东方掌门?”

    字字清晰,字字诛心!

    南宫世轩一愣,随即脸色惨白:“方圣济!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杀掉叶荻的吗!”

    方圣济神色森然,冷冷看向清黎,目光里鄙夷不屑,却还带了一种莫名的畏惧:“东方家不可以允许有玷污神圣血脉的孩子的存在!”

    言语虽厉,底气却是不足。

    “‘玷污’?”南宫掌门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竟然冷冷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苍凉萧索,殊无欢愉,扬手一指,他厉声反问,“他云轩门主什么时候有如此自知之明,居然发现自己的血液不纯粹了?!”

    “你什么意思!”方圣济凛然反问,却蓦然发现南宫世轩言下的意思……难道……神色一豫,音调已经放低了一点,可是语气还是丝毫不让,“你否认你动过东方夫人!”

    “我没有否认!”南宫世轩突然间止住笑声,“我那是根本就从没碰过叶荻的身子!我们二人交往都是他堂堂云轩门主抢亲之前的事情,你方圣济坏我名声事小,但叶荻完璧之身,不容你信口玷污!”

    明白了,全明白了,在场的三个人,蓦然间陷入死一样的静默之中。

    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怀疑,叶荻死了,而她的女儿,为逃脱囚禁,流落街头。

    十五年前那个看起来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四月里,究竟是怎么样的纠结?他东方越然自外归来,于是一切已成定局,物是人非,芳魂已散。

    南宫世轩看着面前少女,心头一时忽悲忽喜。

    ——清儿,你竟然是东方越然和秋叶荻的女儿,东方清黎。

    怪不得,凤眼重瞳,像极东方老爷子,而那蓝紫的眸色,分明……像极我午夜梦回时那一双梦幻般的眸子。

    当初一见,我竟习惯性地称你“清儿”而不是“黎儿”,果然,也是没有错的。

    清儿……

    清黎略略蹙眉,一时间心头千回百转,竟然不比南宫世轩的表情少丰富一点。对他是一场打击,对她何尝不是如此?

    原来,这世间果然是如此,有许多事情,知道了真相,真的反不如被蒙在鼓里。如今,我们又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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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掌门。”一声带着缥缈虚幻却依旧清朗温柔的呼唤。

    靠在窗前看着梨花开遍的南宫门主转过身来,望着负剑行来的白衣少女,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虽然还和平日一般如沐春风,却已经带着难以形容的悲伤寂寞。一声轻叹:“你的剑……”

    是的,只是短短一夜,她的兰章长剑已经不再是能够敛入掌心的一道光华,而是必须以实体出现的冰冷的兵刃了。

    “心思已变,再难无招入无招,只求有招入无招。”她低低回应,风范从容,不见丝毫慌乱不安。

    “情应云烟轻,毋作迷情语。”他只能这样安慰她。可是,如果他都无法企及,又如何要求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达到这样的高度?这不是修习术法,纵使她清黎天分再高,没有经历过,又如何懂得放下?

    清黎沉默不语,只是淡淡一扬柳眉,回应一个微笑,丝毫没有昨日的妖异冷酷。但南宫世轩却感觉到,那种和曾经一样的淡漠已经悄然改变,那愈加成熟的容颜中绝世风采似乎第一次有了一种来自心底的东西去主宰这种美丽。

    她神色之间虽是淡然依旧,眉宇却已经浮现出一种凌厉,是的,就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凌厉气势——藏匿于魅惑之中,却是冷傲孤绝、睥睨天下的绝代风华!

    他似乎是再一次在她面前失神,可是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抬手将方才敛在袖中的物事轻轻摩挲一番,递了过去。

    一抹柔和的白,停驻在清黎略有些苍白的指尖。

    那是一支极其贵重的簪子,就算是清黎这样的,从来不懂得鉴别脂粉钗环的女孩子都感觉到了。不过,清黎所震撼的,似乎并不是那支玉簪的贵重,而更多的是来自那簪子上逼人的灵气的慑人。是的,那上面是一个人的回忆。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南宫掌门,南宫掌门却只是淡淡一笑——既然到了这种时候,他如何不知她是自己的世妹?然而青衫的兄长是否应该告诉她,关于他们血脉的永生纠葛?

    她的指尖一道雾气悄无声息地探入手中的簪子,重重叠叠,纷纷繁繁,她却凭着精神操纵的绝佳天分和修为,立刻明白了最重要的内容,关于南宫掌门和自己的所谓生父之间,宗族错杂的纠结过往。

    金戈铁马,朝堂风云,江湖争斗,和天下一统的梦想,混合在一起。

    景和二十三年,也就是天和历657年,继安亲王渊流潜之子渊云朗辞封,并在封地之一的朗郡开云轩门;廉亲王渊丹碧之子渊云落,也已经效仿着在封地之一的洛郡立下落英门的招牌。景和帝渊云霁的示意没有人不明白,渊家血脉里似乎就该明白什么是帝王心术,至少这四位开国亲王的儿子们都是心知肚明。

    一道上书,称病,然后改了姓氏,从此虽是渊家后代不假,却再也不会出现在朝堂。

    但是,他们毕竟是不同的。

    东方云朗,云轩的开山祖师,清楚地明白自己的使命就是在这个江湖里给自己的兄长留下一份候补的力量,永远支持并且效忠于渊氏坐在清毓殿上的金龙支家主,来平定这纷乱的江湖。

    南宫云落,落英开山祖师,却同样知道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是,他比不得东方家,他们南宫一支应该做的就是好好避嫌,安身立命,不过问一切的纷争。

    ……

    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看她眉间凌厉之色尽敛,他知道她已经如他所愿,明白了他的意思。

    清黎低头,手中的玉簪是一支红吟羊脂白玉簪,皇室贡品里都少有的奇珍。那玉簪修长纤雅,晶莹剔透,白玉之中漾着血丝一样的红,随着光影的交错,似乎那一抹红色像是点唇的胭脂,又像是眉心的朱砂,只是抽成了游弋的蛇,流转风华。而恰恰是就着这一道红,堪堪然刀锋一掠,勾出一片霜枫,一片瑟瑟江枫……

    “这是我原本要送给你娘的。只是,她走了……”这是不是一种尴尬?他的爱人,却是她的生母,这对兄妹之间,何其纠葛。

    他叹了口气,五指微拢:“清儿,如此算来,你正是及笄。”南宫世轩眉间神色稍霁,虽然依旧是淡定里萧索容颜,凤眼之中却已经光华流转。

    “清儿,哥哥为你绾发。”

    清黎心下一颤,柳眉轻蹙,但随即就勾起一抹从容笑意,微微颔首。

    南宫世轩移步至她身后,一双习惯于持剑的手却是格外温柔。他先是将那些流苏珍珠之类缓缓拆下,然后拢着她那一头如水青丝,将头发细细分为几股,然后用那支簪子一股一股地交互盘起,不多时便成了一个端庄美丽的发髻,似乎是他从前早已做惯的事情一般。

    她不用猜也知道,梳女子发髻居然这样熟练的手法,一定是因为她的母亲。

    “妹妹,”他的称呼方法听着真的有些生涩拗口,他自然意识到了这样诡异的气氛,于是很快改了回去,“清儿。事情仓促,这其中许多事情又不方便让你另外几位师父知道,竟然累你及笄之礼如此寒酸。”

    他神色中确有不忍,愁思满腹,竟然一时难以开口。

    确实,纵使他们是江湖中人,这一个女子的及笄礼上居然没有正宾来梳头加笄,没有有司为笄者托盘,更无从寻找一位笄者的好友、姊妹作为赞者来协助正宾行礼……的的确确是寒酸到了极点。

    然而她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世轩哥哥,有你为清儿亲自梳髻,清儿,此生无憾。”

    依旧是如珠走盘的流利,她没有任何生涩的语气,一声“世轩哥哥”,叫得似乎天经地义,由来已久。

    “笄礼的时候,必须要有人为你取表字,清儿,”他看着她,略一思忖,“你的表字是,‘清宸’。”

    “清风明月的‘清’,就是你原来的名,也可以是‘百工相和而歌卿云’,你是读过的。”

    “《尚书大传•;虞夏传》。”她接口,自然而然,“‘百工相和而歌卿云,帝乃倡之曰:卿云烂兮,?缦缦兮’。‘卿’通‘庆’,祥瑞福泽之意。”

    “没错。而‘宸’字,是宸华的宸,也是……帝宸的宸。”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东方清黎转身下拜:“世轩哥哥,清宸谢过。”

    终于可以喊他的名字,名正言顺,却必须接受他是自己的同族兄长的事实?

    神色一黯,纵使只是一瞬间,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她一切情态尽收他眼底。

    “清儿,不要恨你父亲。”南宫世轩伸出手来扶起那少女,缓缓环住了她的腰,“你父亲他虽然多疑,但是你要知道,他有说不出的苦衷。”

    有些疲倦憔悴的年轻容颜上浮起一抹悲哀的笑意:“世轩哥哥,按照你的意思,我就该放下一切,接受他曾经‘迫不得已’杀死我母亲,囚禁我五年的事实?”

    他终究是不知道她心中所思。

    “清儿,”南宫世轩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渊’这个姓氏很偏僻,盛光王朝末年只有那留守在当年的轩城的宁国公一支。如今渊氏是皇族,也一样是同姓寡少的局面。你刚才看到了的,我本来应当姓渊,是现在紫桓城中那位鸿佑帝的同辈。你的父亲是我的世伯,而你,和我也是同辈兄妹。”

    ——很多事情不用细说,我要是从今涉足其中,自然会慢慢读懂;我若是从今归隐山林,讲来又有何用?

    所谓咫尺天涯,从前我们之间是师徒名分、年龄差距,这一切似乎还可以弥补,可以让我放手爱你一场,虽死无怨。如今,世轩,我们兄妹的身份血脉,又如何让我了结孽缘?

    “清儿,我和伯父之间的事情,你不知道也罢,但是我们也许都是把一辈子压在一条命上,一生都想逆天而行,改天换命。但是,事到如今,也许我们再也不可能成功了。”那张与东方掌门有三分相像的面容略略一沉,却只是更加用力地搂住年轻的女子,“宸星变,萧墙怨,落英云轩,君心如渊。”低低吟了一句,南宫世轩已然无奈地笑了,“清儿,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但是我一定要留给你一句话,你一定不要太过自苦,命运这东西,一是命,二是运,太难看透。”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从那绝代的玉颜上游走而过,指尖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苍白的肌肤,抹过那凌厉的眉间:“清儿,不要让你的一生像我和你的父亲那样活在挣扎和绝望里了,权谋固然可以让你凤舞九天,却也会让你在难以胜寒的高处,失去一切。”

    她羽睫低垂,字字句句听在心头。

    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玄铁指环,他握住清黎的手,然后把她的五指缓缓合拢。

    “清儿,我把这个指环和里面的一切都留给你。你若能一展眉弯,哥哥千金无憾。一笑为重千金轻,我的好妹妹,记得哥哥说过的话。记得,要好好活着。”

    权谋之中,凤舞九天,然后失去一切。

    这是渊家的宿命,当然,准确地说,这是渊家那些站在权力顶峰的男男女女,最终无法逃过的诅咒般的命运。

    那些平凡的渊家男女也许可以平淡地终老,然而世人皆求那一刻花团锦簇,谁管下一瞬烈火烹油、焚身之祸?

    冥府之焰,红莲之火。

    飞蛾扑火。

    为人生最微弱的灯火,你必须走进地狱的深渊。

    所以,这个家族的姓氏是,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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