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2279 更新时间:20-02-22 14:44
崇音音离开时将近傍晚。
残阳似血,余晖不昧。
秉敬晨送她出卧房,直看着她走过穿堂,才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身。他将手臂搭在膝上,两眼盯着阶下的空地出神。
——敬晨,我喜欢惨了他。
——何为喜欢惨了?
——我自第一眼见到他,我便认定了往后是他,余生只能是他。
“第一眼么?”秉敬晨喃喃自语。“只初见,何以能下得如此定论?况世事难料,其中几多变故谁人知晓。怎好轻言往后余生。”
他百思难解。将手托住腮,抬眼时视线扫过秉慕沄的卧房。屋门紧闭。不知他人去了何处。
秉敬晨静坐了一时。
脑中蓦地回想起秉慕沄说过的话。
他绾起袖子端视着盘缠手臂的伤疤,俱是为隐线所割。纤细如蚕丝,非是轻易所能察觉。在过去的近十年间,他为练习扇法而受伤无数。却唯独被一条不起眼的细小伤口险些失去了性命。
过往之事已不再记得详细,只后来听从阿展的絮叨,道自己昏厥的几日里,秉慕沄不吃也不喝,终日呆坐在卧房门口。两目汪汪,哭的似个泪人。幸有管早早费劲口舌好哄歹劝,他才不情愿作罢。那时候的自己尚不足九岁,而慕沄也方六岁。满心以为他是被自己的这番遭遇吓傻了,又清醒时见他匍在自己胸前哭得厉害,将嗓子都喊哑了,实在惹人心疼。
艰难走过一趟鬼门关,伤痊愈后越发珍惜起性命来。尤其逢年遇节祭祀祖先,面对着那一方方无字的墓碑和一冢冢的衣冠坟,常常不自觉就长吁短叹,更添了心中的悲怆。
兴许是自己表面的悲情显露得过于明晰,又或者言语的刻薄使慕沄有所察觉。他从来跟着自己有样学样,故而才形成并根深蒂固了一些悖逆的想法。
然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如说话一般简单么?
为人臣者,命归主君。是生或死,俱不由己。自古如此,无可厚非。若非那执掌天下政权的主儿,世人皆不过是枚棋子。历朝历代,刺客列家皆是这般,岂独我秉氏一族如此。
命途,革姓除名不能更变。
秉敬晨取下腰间的阳奉扇。展开,静默审视着。
紫檀双扇乃是无同门的宝物。
无同门自创立始便一脉单传。紫檀扇分两把,一为阳奉,一为阴违。阴违扇不落一笔,扇面洁净。阳奉扇上书写有一个“空”字。师父当年传授扇法,亲题字于扇面。他以水为墨,走笔游龙的情景历历在目。
然师父始终未解释过这个“空”字是何意义。
世人传言,阳奉阴违,如影随形。世人却不知丢车保帅的道理。阳奉扇谲诈多端,最是擅长蛊惑人心。阴违扇但凡出刃,倘若不能以一制敌,则必扇毁人殒,回天无力。
善使阳奉阴违者,因阳奉阴违而功成名就。不善阳奉阴违者,亦因阳奉阴违而身败名裂。扇法,便是棋术;棋术,即为谋略。
师父尝授习扇,言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而敬晨初学扇时正因违背了这句古训,才频频吃得伤痕累累的结果。
他哑然失笑,合拢了折扇。
“阿展。”
他唤了一声。
无人应,便又大声唤了一次。
不多时,阿展便急匆匆跑了过来。她脚跟尚未落稳,一眼看到秉敬晨脸上的伤,登时大惊失色。作速奔近过去,伸手欲碰,又怕伤疼而不敢。顿了顿,将他脸侧的发丝撩去了耳后。
“你的这伤可是让老爷给打出来的?以往他只不过训斥你几句,顶多再让你在书房门前跪上几个时辰。今日为何动了刑罚,还如此之重?你怎么不躲一下?身上其他地方落下的伤,有衣服遮挡倒也还无碍事。可你的这几道伤都在脸上显眼的位置,如何出门见人呢?”
秉敬晨好脾气的听她嚷嚷完,无所谓一笑,道,“受伤并算不得是耻事,为何不能出门见人。”
阿展白了他一眼,挨在他身旁坐了下。
“受伤是算不得什么耻事。况且整日顶着张花猫脸遭人指指点点被人嘲笑的也不是我。只白白可惜了你生得一副好皮囊,竟是这样被糟践了。”
秉敬晨闻言,乐不可支。“你道我生得一副好皮囊?”他专看向阿展,笑着追问道,“阿展,你觉得我长相俊俏?我与你讲,像我这般的,放去长安街市里怕是都惹不起人的注意。我说你年纪不大,怎么眼睛就不好使了。”
阿展的脸气得煞白。她怒目厉声驳道,“你才眼睛有问题。你这道貌岸然的家伙。”
“你呐,”秉敬晨没奈何摇了摇头。“你真该跟采鸢姐姐学学女儿家的矜持了。”
阿展没好气地哼了声。
秉敬晨见她怏怏不乐,即刻软下了语气。“我挨过杖笞,这会儿浑身疼痛,你替我去拿了纸笔过来罢。”
阿展噗嗤笑出了声。“你没得气力走路,倒有得力气握笔。”
“怕是手会颤。”秉敬晨诚然道,“好阿展,你顺便再跑一趟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也一并给我端来。”
“家里这两日多了人,现成的饭兴许没有。你想吃什么,我去让厨房做一份来。”
“倒不必劳烦起灶,点心或者果子之类的可还有?”
阿展仔细想了想。“有青禾小姐带来的糕点,你吃吗?”
“明知故问。你难道连私藏的口粮也没了?”
阿展连连摆手,脑袋亦摇得像只拨浪鼓。“没得,没得。上回我偷藏的酥饼被发现,遭了宥叔好一通训责呢。宥叔叫我以后做事要光明磊落,不许再偷偷摸摸的。”
秉敬晨十分委屈,无力道,“那你就去沏壶热茶罢。快些,我着实饿。”
阿展偷笑,应了声,起身快步跑出了院子。
秉敬晨看着她跑远,不曾移开过视线。一手撑住脸颊,另一手把玩着阳奉扇。
恍恍惚惚的,似又站在了太子妃的花厅外。
他踮起脚尖,两只手扒住游廊的墙壁,透过镂空的花窗张望了进去,亭中石桌旁的竹摇篮正慢悠悠地摇荡着。
阳光不媚,风过不寒。
四周静寂,如身处无人之境。
也不知这般看了多久,直待到小腿酸麻时。他松开墙壁,轻步走过穿堂,走上石亭,走近了摇篮。
疆儿兴许是在梦里受了委屈,眼角带泪,嘴也撅得老高。
他躬下身,抱起他在怀中。
——大公子觉得,疆儿好看吗?
不知是谁人在问话。
亦不知该向谁人回话。
他嘴微张,犹豫许久。“我觉着……”
——疆儿好看吗?
他愣愣端视着怀里的婴孩。半晌,道,“好看。”
——好看?
“好看。”他再度坚定道。“敬晨冒昧。可容我知晓他的名讳?”
——疆儿。
“疆儿。”他复念着这两个字,声音极轻。“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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