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079 更新时间:08-07-19 20:58
殷宫在殷州城的东南角,下梁灭后,鸿启帝的上清宫就建在了冀州的西北角,像是东南建宫已成了不祥的兆头,又或是鸿启帝自己心虚——他动过弑父的念头,便也更提防自己的儿子——鸿启的年号用了三十二年也就到了头,不是因为儿子,是他在祭天时自己吐血而亡——但民间有民间的说法,各种野传喋喋不休,晏安曾在镇里的小茶馆听说书先生绘声绘色的讲过一段“殷州火繁华碾红尘,鸿启帝祭祀落黄泉”。说是鸿启帝祭天的那天天气晴朗日光曜灼,忽然平地里起了一阵风,一个大臣的帽子被吹掉了,那人弯腰去捡,油光光的头发在太阳底下一闪,鸿启帝以为是刺客手里的刀子,大叫一声,急火攻心,吐了一大口血就驾崩了。茶馆里的客人们笑一阵,也不当真,然而鸿启帝疑心之重未必不如此——想到这里,晏安微微一笑,喘过一口气来。
上清宫的正殿大道不比礼部衙门的平石路,一块块的石头打磨的齐齐整整方方正正,莹然皎白,玉也似的铺就一座浩浩荡荡的宫城。正殿前再无楼阙,坦荡荡迎着浩然的天风,打眼望去,澄蓝的净空像是皇宫里玩赏的器物,被囚禁在遥遥相对的宫墙中央,墙外是喧嚣人世,墙里是寂寂深宫,辉煌又清冷,不染一丝烟火气,宫殿的檐角冷漠的翘向天空,仰着下颔俯视这江山,深瓦上的兽头无声的咆哮,被这肃穆冷寂镇住了威武便哑了声似的。正殿前的白玉阶下,五十个贡士亦如那镇哑了声的兽,一个个敬畏的垂手低头,望向自己的鞋尖。一炷香的时候过去了,太监拿着拂尘,悠悠的从宫里走出,站在那石阶的顶端——一样是俯视——拂尘一甩,拖着长音喊道:“贡——士——入——殿——”这声音遥遥的向着四面八方传了开来,遇着了宫墙,掉转头又向这边奔了回来,五十个贡士如履薄冰的一步一步登上白玉石阶,耳边还犹自回响着那一声“贡——士——入——殿——”
正殿上已经摆好了五排十列五十张桌子,贡士们行了礼,仍旧垂着头按照会试的名次找到各自的坐位。晏安坐在最前排,死死盯着桌上摆好的笔墨纸砚,墨已经磨好,纸也摊了开来,就等着落笔生花的一刹,晏安偷偷抬了抬眼皮,望了望当今的天子,上梁的玄德帝,皇帝端庄的坐在龙椅上,晏安却只看见绣着龙的金线皇袍,明耀耀的富贵逼人。皇帝左右还站着些人,该是监考阅卷的臣子了,晏安扫了一眼,复又低下头来。脑子里闪过模糊的一道光,转瞬即逝不可捉摸,他正要追寻那光的踪迹,天子却终于发了话,并不十分洪亮,反倒却显得有些苍然。
“你们都是千万人中选出来的栋梁之才。”这是第一句,“朕等着你们支撑起这大梁的江山。”贡士们一齐道:“臣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帝也许点了点头,一阵沉寂过后,金口重开:“今年会试推迟,就是因为榆凉地方的涝灾。但会试没有取消,也是因为朝廷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金榜的状元,即刻授予民部尚书官职,探花和榜眼任民部侍郎,前往榆凉赈灾,若是立功,朝廷自有重赏。因此这次殿试的题目与为政有关,是‘民为贵’”。
雷霆乍响。晏安猛地抬起头来,正迎上一道目光,一刹那,方才脑中那道光如虹贯入,照得他心底一片雪亮的耀然。他圆瞪着眼,微张着嘴,直勾勾的望向玄德帝右边站着的那笑意微微的人,那人穿着金黄的袍,让晏安眼花缭乱,他不禁低声唤出声来:“文台!”“放肆!”太监一甩拂尘,晏安连忙低下头去,望着面前镶金边的纸张。抖着手拿起笔,大殿里温暖如春,他却像在会试考场中一般握不稳笔。晏安狠狠把左手在桌子的棱角磕了一下,痛楚滋滋的泛了上来。他又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笔,《孟子》是他最熟悉的书,不错的,“民为贵”这个题目他也做过无数次。晏安最后镇定了一次,沉稳的放下毫尖。
也不知过了多久,对于晏安来说,此刻的时间是用文章的进度来衡量的。一笔一划,一划一笔——文台说“晏兄这样体察百姓的人才若考不上进士,那才真要‘舒愤诉穹苍‘了。”是什么意思?文章终于写到了最后一个字,晏安照旧放下笔来,从头到尾的看一遍,微笑着添上最后一个字,捺的尾端有些上翘——卷首写下他的名字。晏安再次放下笔来,五十个贡士中,他第一个抬起头。
文章呈上去了,晏安欠着身退出殿去。外面已是薄暮,西天微微透着一点红。晏安神情恍惚的走下石阶,身后忽然有人说道:“考得如何,晏大才子?”
晏安一惊,转过身去。面前这人略瘦,淡绮的霞光映在他身后,一张脸上却是阴影。晏安惴惴的端详了一阵,抖着声音,怯怯的叫了出来:“文期……”文期点点头,道:“亏你还认得我。不过也不能算认得,我重新介绍一下,文台,梁太子温岱,我,七皇子温禄。”他顿了顿,对着瞠目结舌的晏安笑一声,:“太子很看好你,你可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好心。”他掷下这句话,转过背对晚照的脸,一步一步走向宫城深处,又像是被那薄红灿然的夕阳的漩涡吞没,留下一个手足无措的晏安,站在上清宫正殿前,那一片空荡荡的晚风中。
没有任何悬念,晏安高中状元。而那位在会试中凌驾于晏安之上的第一名被打到了殿试的最后一名。金榜放后,街上闹哄哄的满传着新科状元的名字,杜康楼的老板春风满面的摆下一桌“状元宴”,亲自到房中请晏安赏脸。晏安的门一开,隔壁的门马上吱呀呀的跟着开了好几扇,走道间一刹那亮堂起来,无数的脑袋从门里探出来,灼灼的目光集聚在晏安身上,让他每走一步都浑身不自在,街上的喧闹声传了来,整个酒楼像一团大红色的光晕,模糊了他的眼,沉溺了他的心。一杯酒,两杯酒,一壶酒,三壶酒,老板拍着手笑道:“状元好酒量!”晏安心中似有一根丝线,勒紧了心脏在抽着,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酒一杯一杯的灌下去,心已经灌醉了,那丝线却仍轻飘飘的浮在酒上,狠狠地揪着他那颗沉溺的心——第十壶酒终于尽了,晏安一把把古藤杯甩在地上,抬起惺忪的醉眼,拨开来扶他的歌女的红袖,迷迷糊糊的倒向桌子,嘴里还嘟囔着什么。老板把耳朵凑了上去,依稀听到了一句:“《悲歌行》,会么?”
杜康楼的酒宴罢了,上清宫里又摆下了一桌“闻喜宴”,二十个新科进士恭恭敬敬的立在杏园的雕栏之畔,晏安站在头一个,这一天皇上却没有来,太监扬声喊道:“太子驾到——”,晏安浑身一颤,几次想抬起头来,金黄的影子掠过了他的眼前,似乎也微微的停顿了一下。接着,是那个极熟悉的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恭喜各位高中,用宴吧。”晏安还没有回过神来,另外十九个人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他赶忙也跟着坐下,菜一道道的上来了,二十人传杯换盏之际,一个太监从晏安身后经过,衣袖似在他背上扫了一下,他一惊,回过头来,那太监已经扬长而去,搁在肩上的拂尘似乎微微的甩了甩,晏安又是一惊,犹豫了一下,做贼似的偷偷向四周望了望,踌躇着跟了上去。身后有什么人替他挡住了宴席上的目光,晏安没敢回头,加快步子匆匆的走着,听见后面有人在说:“这位是七皇子温禄,来向各位进士贺喜。”
太监在杏园边的一幢小楼边停下,笑吟吟的回过神来,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晏安。晏安亦狐疑的回望他一眼,推开了门,屋子正中央摆着另一桌酒席,上梁的太子坐在席首,正微笑着望向他。
晏安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温岱亲自迎了出来,晏安犹豫着要行礼,被温岱一把拉住,引他到席间坐下。晏安的头始终不敢抬起,温岱朗朗的笑一声:“莫非晏兄不认识小弟了?”晏安一个激灵,抖着声音,道:“原先不知道是太子殿下,多有冒犯……”温岱打断他,道:“你要这样见外的话,还不如不让你知道——怎么样,这次殿试的结果晏兄可还满意?”
一句话像是抽动了晏安心上缠绕勒紧的那一线丝,那丝提着他的心到了喉间,晏安猛地抬起头来,抖着声道:“既然您说不要我见外,那我就直说了。我只想问一句话,这次殿试的结果……到底是不是我应得的名次?”温岱迎着他殷殷的目光,也只是淡淡一笑,反问道:“你说呢?”晏安立马哑了声,温岱道:“您既然自恃有才,何以现在又怀疑起自己来?何况文章这种东西,换一个阅卷官就换一个状元,碰巧这次小弟阅卷,我就是喜欢你晏兄的手笔,怎么样?”晏安一惊,不由得四下底望了望,温岱笑道:“太子独请当今状元,哪个不识相的敢闯了来,叫他看得见说不出!”晏安低下头去,嗫嚅道:“臣惶恐。”温岱叹了口气,道:“晏兄怕是不愿再与我兄弟相称了吧,也罢,过了今天,我做我的太子,你就做你的民部尚书去吧,”晏安只觉心底一寒,连忙说道:“臣不敢,太子的大恩大德,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温岱捏着个酒杯,笑道:“说得这么江湖味,听来还怕人得很。哪里有什么汤啊火啊的,您面前可是只有荣华富贵呢。”晏安忙不迭的点头道:“是,是,多谢太子提拔。”温岱拿着酒杯向他举了举,晏安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温岱道:“好,今天就来个不醉不归!”说罢,击掌三下。帷幕后款款转出一个女子,金钗玉钿,罗带分香,一身红衣火也似的灼痛晏安的眼。那女子抱着个琵琶,素手拨了两三下弦,就盈盈的唱了起来。晏安一惊,一杯酒泼翻在衣襟上。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楼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我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一曲终了,余音还婉转绕梁,晏安执着酒杯呆坐在席间,早有宫女上来帮他擦净了衣襟上的酒痕。温岱又一举杯,道:“晏兄不是喜欢这曲子么?公主唱得如何?”晏安正要随着温岱举杯,闻言又是一战,缓缓的侧过头,畏惧的一望,那公主粲然一笑,抱起琵琶掀帘而去,晏安把酒杯送到唇边,摇头道:“臣真是醉了,醉了。”
温岱坐在席首,晏安的视界有些模糊,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初遇文台的那一夜,夜色氤氲中那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来者,到头来竟然是当今的太子,然而,然而,晏安仰头,又一杯酒灌入喉中,就是在这明亮的白昼,他亦是看不清楚,文台,不,温岱,一层一层的笑容,一层一层剥不去看不透的壳。晏安的心底泛着寒意,他不停的把酒浇下去,温岱又一举杯,道:“这位公主与七皇子都是淑妃所出。”晏安点点头,“唔”了一声,温岱继续说道:“晏兄意下如何呀?”
“什么?”晏安随口问道。温岱哈哈一笑,道:“驸马爷呀,晏兄可有兴趣?”晏安惊的差点又泼翻了一杯酒,踌躇着抬起头来,睁圆了眼,呆呆的盯住了温岱,后者笑眯眯的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盯了一阵子,终于败下阵来,扶着桌子喃喃道:“臣真是醉了,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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