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刺·手

章节字数:4555  更新时间:08-08-07 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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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没有双手的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我没有家人,只有主人。主人是秦国的一位将军,他的家很大很大,有使不完的健壮奴仆。他之所以包容我这个不能干活的老废人,是因他的女儿喜爱操琴。我曾经是一位出色的女琴师。虽然现在只能望琴兴叹,每天我都要走到小姐的房间,给她指点该如何将琴奏的更好。

    小姐的琴艺一般。她悟性不高,只是刻苦。然而我经常能在她操琴时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今年刚刚16岁,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她被父亲做主许配给了武成侯的儿子王贲,不日就要嫁过门去。我很不舍,于是我决定送给她一样礼物,以纪念这个善良美丽的姑娘曾带给过我沉闷晚年生活中的亮色。

    当小姐拿到当年我曾以此技扬天下的《神奇秘谱》时,她吃惊地问:“阿嬷,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叫车露棱。燕国人。昔日燕国蓟都城中抚琴抚的最好的女子。谁要想听我弹奏一曲《阳春》,要付50刀币,我才会轻抚七弦,让那清泠如泉的琴声冲波逆折,从千仞高崖上冲下,自幽幽山谷中涌出,随着泉流的方向去寻找皎洁的月光。那月光,倾泻在田田荷叶上、倾洒在袅袅柳丝旁、倾挥在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上,触目皆能捕捉到那晶莹如雾的莹光。还有那夜风,温柔地飘来飘去……我能通过琴声营造出一种让人想要淡淡入定、静静神往、深深沉醉的氛围。后来,我的名声越来越大,还被招入燕国王宫,成为专门侍琴的琴师。大家都说,我琴弹的好,扣人心弦、招人迷恋,所以有此奇遇。我也曾一度认为,将来必侍王孙。却不料这只是一场灿若烟花绽放、短若流星划过的梦。瞬间幻灭,只留下黯色墨调的记忆灰烬。

    “阿嬷,你没能侍奉到燕国王孙?”小姐问我。

    我苦笑:“若未能侍奉倒还好些,我后来成为燕国太子丹的侍妾。于是就开场了那绵延不断的噩梦。”

    “这是怎么说?”

    怎么说?怎么说?怎么说回忆时内心堪比黄连的苦呢?

    即使燕太子丹已离世多年,我也变得苍老佝偻,不再是昔日那个清丽妩媚的女子。那些旧事依旧清清醒醒、历历在目。直到我目眶里流出浑浊的液体,我才知道眼前那个高大挺拔、白衣如雪的身影只是幻觉。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那日,他站在燕国边界易水河畔仰天高歌,闻者俱心酸泪落。唯一神色不同的只有如释重负的太子丹和一直垂头击筑、面如寒冰的高渐离。随后他大口喝干樽内酒,步履坚定,头也不回地和随行武士踏上征程。他不知道,当天我也在场,只是易服蒙面隐藏在送行的人流内。听到他的歌声我咬着唇哭了,他此去秦国等于踏上不归路,是受逼迫的……

    “阿嬷,你说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善良的小姐用她那柔软香滑的丝巾擦拭着我的眼角,我才知道自己又哭了。小姐那黑亮的眸子就像镜子,映射出我的面容。那已是张被深深皱纹撕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脸了。还有我这只剩下干瘪如枯藕的胳膊,腕处光秃秃的……我那双柔美纤巧、细腻光滑的手,早被人砍断了。砍它们的人则是我曾无微不至、尽心尽意侍奉取悦的太子丹。只因荆轲的一句称赞:“这是我见过天下最美丽的手!”

    “你说荆轲、那个乱臣贼子荆轲?”小姐惊呼起来。她马上捂住嘴,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像头受惊的小鹿。

    “也许荆轲在你们秦国人眼里,是刺客、是乱臣、是贼子。因为他行刺了你们的王。在我心里,他是这世上最侠肝义胆的人!”

    我第一次听到“荆轲”这个名字,是在刚入宫的冬天。

    那年冬天,降起了常年难遇的大雪。就好象天上有只要被宰杀下锅的巨大鸭子,被天人狠狠急急地扯去羽毛,一大团一大团地弃下来,铺天盖地的掩白了燕国的所有房顶街巷!

    探子来报:秦军欲图攻打燕国,已经在训练军马!

    “秦,虎狼之国!”——这句话是先王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的儿子太子丹,也被这虎狼之国的君主秦王折磨了许多年。

    这个消息传入王宫后的第一个夜晚,人人都无法安宁入睡。风变得非常大,厉鬼一样在燕国王宫的各个角落处穿梭、飞奔,时刻提醒着蜷缩在被内的人别忘了秦军即将来犯的情况。

    我那时已经成为太子丹的一个姬妾。平日里要看是否有宦官前来传达太子召幸,再前去侍寝。太子丹有很多姬妾,都如我一样,独居在自己的室内。太子丹这个人,一向不喜与人同榻入眠。他自称睡着后听到半点动静便会被扰醒,所以姬妾们侍寝完毕还要回到自己房内。

    我本是睡着了的。忽然被一声恐叫吓醒。那恐叫划破了宫院死水般的寂静。是从太子寝宫传来的。当时太子寝宫的门像个因恐惧而张开到极至的大嘴,呼出凄厉、无助、不似人声的呐喊。侍从们魂飞魄散,像一麻袋重见天日的蛤蟆一样,通通争抢着涌进寝宫。随后我就接到太子召见的命令。匆匆披衣梳妆好,双手抱琴,前往太子的寝宫。宫人们手持灯笼在两旁引路,让那或红或黄的光晕驱走那令人恐慌的黑,照见内殿的太子丹,他钻在床角,身上卷着棉被,只把脸从被角露出一半来,打摆子一样地发抖。

    我弯身行礼后,坐下操琴。在柔和幽雅的琴声中,太子丹缓缓抬起头,高高鼓起的颧骨将那一头盖脸的长发拨成两束,露出呼吸渐平稳的鼻子和布满齿痕的嘴唇。

    一曲终了,太子丹恢复了平静。他背挺得很直,仍旧裹着棉被闭目坐着。我躬身立在一旁,聪明地不发一言。我知道太子最讨厌别人向他问话。当初在秦国做人质的时候,时不时就被秦国人没事找事地抓起来审问,他被问怕了,现在他只喜欢问别人,听别人向他汇报答案。如果谁不晓得这个规矩,冒犯了他,往往就会人首异处!但是太子丹对我和别人不同。他从不计较我问他问题。其实大多情况下我都没问,他还会告诉我。他说:“嬴政他快把我逼疯了,从小我就一定要受他的摆布,他说想打我,我就得赶快让他打;他说要去偷东西,我就得当他的跟班,他到现在还放不过我,他把我折腾得生不如死!”

    太子丹还说,秦王嬴政忘恩负义,冷血无情。他们自小都在赵国充当人质,虽不说是情同手足,也是一起长大。他即位后却对自己百般凌辱!令太子天天活在寝食难安的日子里。太子是逃回来的,他在秦国当人质时,听说秦燕就要打仗,怕战事一起秦国就要砍他的头,他又怕不打仗,不打仗嬴政就没事找事时不时要欺负他、侮辱他。所以他逃回了燕国!

    太子丹一边对我说着这些,一边挥舞着双臂。他那头乱发和瘦弱如柴的身影在烛光的映衬下如同鬼魅。他哭喊:“说不定明天嬴政心血来潮就要攻打燕国,他会要你们交出我的头!”

    我每次回想到这一幕,心中都无限酸苦。我看着软成一滩泥趴在地上的太子丹,听着外边那呼啸的风,想象殿堂边的两棵幼松一定是被刮得东倒西歪,树枝乱扭,也找不住什么东西来支撑。其实夜里是月亮的。只是月亮惨白得像死人的脸,令人看着心里发寒。这是四更天时的月亮、我出了太子的寝宫所看到的月亮。

    太子丹每次发作时都会令我前去操琴。我当时还在心里想:人往往都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肆意发泄和释放心中的喜怒哀乐的吧……后来我才知道,任何人在太子丹的眼里,都只是一个阿物,包括荆轲。

    太子丹一直命人在蓟都城内秘寻武艺卓越的游侠,只要他能刺杀秦王成功,将给其终生富贵、世代爵位。

    这诱惑确实诱人,可太子丹的门客私下寻访多时,也难寻到合适的刺客。我想起教我弹奏乐器的老师高渐离平日多与燕市的能人异士接触,便自作主张,命人请他入宫。

    高渐离见到我的第一眼,瞳孔亮了。

    我微笑着给他敬上用梅花雪冲泡的茶。那茶盏里漂浮着白白绿绿的干菊花丝,散发出清幽的香气。高渐离端到唇间,深深闻了闻,喝了下去。他喝得很慢,我知道他在品。

    随他学琴时,我常给他烹茶饮用。

    “老师,味道好么?”

    高渐离笑道:“好。更胜从前。”

    “老师别来安好?”

    “还好。你如今贵为燕国太子的夫人,想必一切如意吧……”高渐离的口气有点怪。我头一抬,发现他正偷偷看我,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飘忽躲闪。

    “老师!”我起身、跪下,额头触碰在地上。高渐离大吃一惊,他急忙扶住我的双臂:“露棱你这是做甚?”

    “老师,燕国大难临头,我求求你帮帮太子!”我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将太子的“刺秦”之意全部告诉了他。

    高渐离听完沉默许久。随后背对我道:“天下能做成这件事的只有一人。”

    “何人?”

    “荆轲!”

    荆轲被太子丹请入王宫商议的那天,我躲在帘后偷瞧。我发现他荆轲很爱笑。即使是表情正色,嘴角也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我凭这抹笑就认为荆轲不是凡人。因为他是一个拿人钱财取人性命的刺客,可让人感觉不到半分杀气。荆轲更是英俊的,他那张笑起来就像春水荡漾开来的脸,令人感觉到了温暖。太子丹那张苍白的脸和那双冷漠的眼,在荆轲面前黯然失色多了。

    荆轲忽然笑道:“我已不作刺客许多年。”

    “可是本王得知你是燕国最适合去刺秦的大侠!”

    “太子殿下你太高抬荆轲了。这刺秦之事何等艰难!首先得取得秦王的信任并得以召见;其次要有近距离一击致死的机会;还要保证万无一失。秦国又有不许佩带兵刃上殿的法令。要做成这项大事谈何容易?”

    太子丹一时被难住。我心一急,顾不得许多出来说道:“荆轲先生所言确乃刺秦关键。这三个难题也难不倒太子。先生可以先在宫内住上几天。待太子一切安排妥当……”

    “住口,这里哪有你个妇人说话的份?”太子丹斥断我的话,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一热,正要行礼离开。

    “这位可是车夫人?”荆轲忽道。

    我抬头,看到太子丹脸现诧异之色。荆轲笑道:“蓟都城内都盛传太子身边有位车露棱夫人,不但琴艺甲天下,而且容色甲天下。我猜定是你了。”

    我被他的大胆吓到了,忙退到后殿。

    是夜,太子召我侍寝。他皱眉道:“荆轲提的那三个问题倒不难解决。只怕他是托辞敷衍,不肯全力刺秦。如何能令他决意前去呢?”

    我不敢出声。隐约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太子丹忽然瞪着我道:“琴艺甲天下,容色甲天下。荆轲说的没错,本王实有艳福。”

    我吓出一身冷汗。太子丹不会是要把我送给荆轲吧?

    太子丹似看出了我的心事,把玩着我的双手柔声道:“我才舍不得把你送给别人呢。这燕国上下,有什么东西不是我的?谁敢跟我讨价还价,我会让他付出代价!”最后这句惊得我面无血色,说不出一句话来。

    “阿嬷、阿嬷!”小姐的推摇让我睁开了眼。

    小姐见我醒来,沮丧地说:“阿嬷,你给我讲故事怎么讲着讲着睡着了?”

    “那我跟你讲的什么?”我伸袖子擦擦眼睛。暗暗叹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身不由己。

    小姐撅起嘴巴,拉着我袖子不依:“你怎么能忘记了呢?你刚才跟我讲荆轲、高渐离、还有燕太子丹,你跟他们后来怎么了……”我神智一清,掩住她的嘴:“莫要再提。”

    “我不告诉别人!”

    “好孩子。我这生孤苦颠沛、历尽坎坷。我如今的心愿就是企求我的小姐能嫁个如意郎君,一生平安喜乐。我累了,你去吧。”

    看着她离开房门,我长叹了口气。

    荆轲、高渐离、燕太子丹……他们都一去兮不复返了。

    至于我,马上也要离开这纷扰的红尘了——我举起自己的双臂,看着残缺的手腕,意识开始朦胧。

    记得秦王一扫六合后,曾在秦宫召见过我和高渐离这对燕国唯一存活的俘虏。他久慕高渐离的才华,令人熏瞎他的双目,留在身边击筑献艺。高渐离悄悄把铅灌入筑内,在一次宫廷演奏中将筑砸向秦王,没有击中。秦王挥剑刺中他心口时,高渐离说了这么一句话:“是我连累了荆轲……”

    我只被秦王问了一番话后便赐与他的臣子为婢。

    秦王这样问:“听说荆轲早已退出江湖。是由于爱上了你才答应刺杀寡人。可是燕丹宁肯杀掉心爱的千里马取肝做菜和大送燕国奇珍异宝给荆轲,也不把你赏给他得偿心愿。最后只送给他一双你的手……荆轲就为此舍命杀我。你可能告知寡人这其中的玄妙所在?”

    我含泪凝望着秦王道:“大王,事实的真相是我二人并无半点儿女私情。他只是欣赏我的琴艺,听了我一首曲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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