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095 更新时间:16-05-18 10:54
10
等到春天来临的时候,他们便乘船由馆山登上本州大岛,一路沿东海道走走停停。樱花在他们身后逐个绽放,仿佛有个春神尾随着。
“到北海道应该是夏季了。”静说。
他们没有多余的钱赶路,静沿途打打杂,或是倒卖些生活用品。她常常在跟人介绍时更改自己和朝露的名字,说是幕府仍在追捕朝露,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朝露却觉得她已经成了习惯。她一直在记着些什么,他起初以为是日记,又不像;说是书信也不见寄出去。她将它们藏着,不给任何人看。
过了石卷,沿北上川至盛冈,已是四五月间。静打算经奥羽山脉去青森,正在山中时,遇上了强盗。若是在从前,朝露应付这二三十个人的匪类不在话下,然而长年经奇毒的折磨,身手已是大不如前,三四个回合下来便气喘不已,尤其被揭去了黑纱笠后,林中斑驳的阳光令他吃痛不少,一时失手,被打到在地。静忙去扶他。
“我们把所有东西都留下,请放我们走。”静说。
匪徒大笑。其中一个道:“这些本来就是咱们的。山里女人少,你识趣跟了咱,爷们不会亏待你的。何苦跟个软脚虾来着?”
静不语,拿出匕首来。匪徒继续哄笑,然而这笑没有持续多久。静一个跨步,离她最近的一人就倒了下来,脖子上赫赫的血印,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干净利落到令人发悚的程度。静女就这样一路杀去,不论受伤的、逃跑的还是已经不具威胁的,不到断气,她手上的刀子都停不下来。那疯狂,已经到了为杀而下手的地步。朝露不觉退后,触到了热的尸体和热的血。
“你不必……”
她看看他,那目光里没有焦距。有人还在喘息。她上前补上一刀。
“活着只是痛苦。还不如死去。”
朝露感到了刺透心肺的寒冷,仿佛有什么在心中开裂。
他弄不明白,直到很久以后还是不明白,她当时所说的,是指那人、是他、还是她自己?他现今唯一明白的是他因她而活,也因她而死,只是不愿承认。这个女人令他打从心底里恨和怜悯。有时怜悯多一点,有时恨多一点,仿佛他自己,尤其是无望的部分,他对于玄月无望的爱恋。而令她无望的,究竟是什么?
她给他包扎,拾回斗笠替他戴上,重新打好包袱,将匕首上的血迹擦去,收进衣袖。衣服上也沾了血,不过料子的底色原本就是红的,看起来不是怎么醒目。下山时遇上了几个樵夫。樵夫见他们有些吃惊:
“这山上占着一伙穷凶极恶的强盗,你们没遇上吗?”
“遇上了。”静道。
“怎么会安然无恙?”
“有个浪人干掉了他们,我们到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全死了。”
静向他们描述所谓的浪人,并说自己惊慌中不清楚他去了哪里。樵夫啧啧称奇。走远后,朝露问为什么撒谎,她回说“怕麻烦”。
“你形容的那个人,仿佛是齐藤原。”
静女一笑带过。
11
在青森搭渡船过了津轻海峡就是北海道岛。船上静女晕吐得厉害。这一路上坐船已不是一次,吐成那样倒是朝露不曾见过。
他有些担忧:“要不要去看一下医生?”
“不必了。”静道,“我这是怀孕。”
他们由北海道南端的涵馆深入腹地时,那里已经进入短暂的夏季。静现在又精神起来,腹部开始逐渐隆起。朝露不知是因为怀孕还是进入北海道的关系令她柔和了许多。两人寄住在长万部的神社里。静和神社的巫女尤为亲热。
在夏季完全结束之前,静和朝露离开了北海道。静将一直在写的小本放在木匣中交给神社的人,请他们保管到有人来取。但是在离岛的船上,静却将匣子的钥匙抛入大海。
“谁会来取?”朝露不解。
“注定的人。”静答。
“这是要去哪?”
“熊野。”
“我以为……你已经安定下来了。”
“我安定不下来。”
“何时又要去什么地方吧。”
静想了一下,道:“至少在生下孩子前不会走。”
朝露不清楚对于这个奇怪关系下的孩子她是爱着还是恨着,或者单单是不爱,只是因为孤单,海一样深的孤单,要把他带来人间。这是罪?抑或是赎罪?
在熊野度过了夏末和初秋,两人找了一处破旧的民宅住下,静给人缝补,朝露替渔民打下手。静闲时买来布料,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衣服。她越来越安静,脸也消瘦,仿佛一抹不言语的游魂。
他们住在河边。深秋的时候,雨意外的多,河水猛涨,水流湍急。静落了水。没有人知道她是失足还是自己投水,知道的只有丈夫朝露。而他救起了静,自己却被急流卷走,等到渔民们再救起时,已经奄奄一息。静女不停地哭,哭到泪干。
“何必来救我?”
朝露道:“我救的是我的孩子和孩子的母亲。”
静守了他三天三夜。第三天夜里他喝了比往常多的稀粥。静小心翼翼,一勺一勺的喂他。他注视她膨大的腹部,说:“孩子生下来,就取名叫‘吉’吧。希望他能给你带来吉祥之意。”
静怔了怔,仿佛被什么吓到。
他不明白她何以露出这样的表情,也不想明白了。他只是想看看她,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她,一开始听说德子救起的使女,在玄月身边时忽视她偶然的存在,然后厌恶她,故意忽略她,在床上月光下她朦胧的面影——可是烛火太刺眼。他眨了两下眼,又徒劳地闭上。
“你还恨我么?”
“想知道我恨的原因吗?”
静说。附近没有别人。帮忙的婶婆也已经回去了。
“我不是这里的人。不是这个时间应该出现的人。我没有希望,因为我是300年后春上的子孙。我陷入将来和过去的悖论中,还不如什么都不曾想起。你也许以为我疯了,但这是真的。我的祖先是春上玄月和德川德子的次子,那个未出生的叫做春上吉的孩子。20年后他将东渡中土,并留下血脉。为了让百年后的我出生,必须要那个孩子,此外我在这里没有别的活着的理由。然而第一次的生育令德子性情大变,几欲崩溃。她感觉到丈夫比爱自己更爱着另一个人,即使那人理智上决无指望,她也嫉妒得发狂。谁都没有发觉她要疯了,只有我。我了解那种疯狂,如同了解自己的手指,并因此爱着她。爱。我想是。但那不是我的目的,我得让她恢复、让她怀上孩子、让我有机会诞生在这个世上。所以我设计了你,牺牲了你的人生,把你拉离他们夫妻身边,永远拔除这骨中刺。我找了人冒认是我的亲人,离开春上府。在葵屋扮艺妓迷醉你将你暗中带走。我原本考虑要毒杀你,但你爱玄月不是你的错,玄月爱你也不是你的罪。所以我毁了你的容貌,和你可以归去的家。你只有跟我飘泊才可以继续活下去。你恨么?我这样对你。那是我的错我的无奈。没有人从疯狂里拯救我……”
朝露想说些什么,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到生气一点一点从身上流失,他挣扎片刻,放弃了;目光黯淡。
她抓住他的手;他抓着她的手。这是两人最后的交流。
“我真的名字叫‘桃都’。”她说,声音已经嘶哑,“只是你已听不到了。”
第二天渔民们过来火化了遗体。静女没有将朝露掩埋,而是把一部分骨灰供奉在熊野神社,另一部分带在身边。
一个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取名叫“吉”。吉有些瘦弱,但还是成长着。
12
一年后,静离开熊野带着吉来到江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辆华美的牛车在两人面前停下来。
“这不是静么?”车帘抬起,原来是德子。
“没有你还真是寂寞。我曾派人去长崎找,却怎样也找不到你。”德子说。
静说自己回乡成亲后就随丈夫四处飘泊,一年前丈夫落水死了,留下这遗腹子。吉以其特有的恐惧紧紧拉住母亲的手。
德子道:“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不如我收他作义子,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大家都很是想念呢。这次省亲没想到能够遇见你,一定是上苍听到了我的祈祷。”
静女小心翼翼地问京都的状况。玄月依然是老样子,待人时冷时热,因不愿夹在天皇和将军之间,改而经商,倒是做的不错。谷野娶了个从良的艺妓,年底就要添丁了。德子的小女儿刚满月,这次带来给母亲看看。
静听着,觉得哪里不对,心中一阵的发冷。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二公子呢?”
德子有些呆愣地看着她,道:“一年前也是怀过一个孩子,可惜不幸流产了。”
作为祖先的春上吉没有出生么?那么她的系谱从哪里来?她又从哪里来?
她看看吉,想到朝露想到可怕的现实想到至今唯一的孩子,久久哭泣。她被自己的悲伤所淹没。
第二天,德子哪里也找不到静女。她留下自己的孩子,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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