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8782 更新时间:20-08-01 08:12
昔时别处,廖廖星悬。云月相逐,唯有流风不见。凡年境迁,雁鸟残阳,但见人间摇曳。无处言,遍地又春时,大好人间。与君逢面。
(一)
途经话馆时,堂中草帘后的先生正说道求仙途类似的话本,大约是之前说的太久,嗓音已然沙哑了。
我原想就此回家,可听到“仙缘”二字时,晃了晃神,便倚在门口听了下去。只是听到结尾处也没什么惊奇,大致也就是善恶有报,劝人遵礼差不离的话,没甚出挑。
终于散场时,涂着红脸的小童抱着铜碗向众人来讨捧场钱,原本一时还算满的地方便哄然作散,只响起零星的叮当声,到我跟前时小童早已没了讨赏的精神,只习惯地晃了晃碗,两枚铜钱在碗里互打着转,被我拦下时小童的手泄了力,铜钱才碰到了一起。
小童惊奇的瞪开了眼,落入我眼中有几分童稚可爱。我将身上的银钱抖了个干净,让铜碗里银钱叮铃当啷响了几圈。
小童撇了八字的黑眉,抱住碗惊诧地回望身后,想来大约时没见过这般阔绰的客人,对着草帘后懦生生地叫了声:“师傅有大客赏。”幼稚童音咿咿呀呀的,怪有意思。
我只轻笑一声,也不等草帘中的人出来便转身走了,脚下的步子稍快些,也只听得身后沙哑的一声:“多谢。”
回到住处,院中的荒草似乎长的更高了些,不过我疑心这只是我的错觉,毕竟数十年的荒草多一年少一年,其实并没有太多差别。这样算起来,又使得我想到人常说的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话来。
其实都是胡说八道,不可信。而我之所以敢认定这换算的数额有差,自然是得了真仙的口据。换句话说,那些话本里说的仙缘,我也沾得了一份。借此,也就多知道了些旁人不太听过得事,不过也只是如此。
况且眼下这些都不打紧,重要的是那满院的荒草和积久的灰尘,我想了想,决定还是睡上一觉再来大干一场,于是在屋中找了些软和点的旧衣铺垫,便和着衣睡了。
夜半时,我被悉悉索索的动静惊醒,几只老鼠凑在桌角旁,豆大的眼晶晶发亮,丝毫不惊怕的盯着我。
残窗之外月至中天,星辰明艳。我的一点睡意被月色遣散的一干二净,只好起身拍了拍衣尘,便打算去院中拔草,就着银辉劳作。等再晃过神来,晨光微露,不远外的街道上有打更人走过,随后鸡鸣就跟着喧闹起来。
待力气耗尽,院中的杂草已被我拔的七七八八,一身衣裳也算是换了个颜色,我盘腿坐在院中,想着若是在这里过的久些,总要吃喝,于是便对昨日散钱的行为生了悔意。
不过这悔意里也夹杂着一点庆幸,庆幸我总还有些不同之处,不会轻易饿了肚子。正打算去井旁看看水况,院门却在这时被人敲响。我被这敲门声惊了一瞬,随即才想起来门原是就是让人来敲的,便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身灰衣的男子,看眼角轻显出来的纹路,应该稍有些年纪了。他见到我神色一怔,目光往下落到我的身上。
一身的浅色衣裳如今已经污了大半,衣摆袖口尽是些灰土。我望着他,虽觉得熟悉,却是一副不曾见过的面孔:“你是?”
“昨日在饭馆里,你给了我的小童许多银钱。”他的声音沙哑着,不知是讲的话太多,还是天生如此,不过这个特色却让人有了记忆。
我两手扶着门,口中道:“不用谢了。”话虽这样说着,可心中有一瞬是想再问他要一些回来,只是给都给了,再要回来,实在是有些剐了面子。
“不是这样……”
我正要关门,他一把拉住门边,口中说道:“这已是前朝的钱币,当下不能用了。”
“啊……那真是对不住了,我只有这些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摇摇头。
我已经有些不耐了。
他又说起:“前朝的钱币分量足些,当铺也收的,你给太多了,我……我受不起。”男子说话的声音稍快了些,配着他沙哑的音色,听着能让人莫名地生出些不忍。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还说着:“我都去当铺换掉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来的。”
好不容易?
那应该是真不容易,毕竟我也才落脚了一晚。
男子又道:“我也住在附近,这儿空了好些户人家,你来了之后有人瞧见,我正好听了进去,想着也许是你,没想到真的……”
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说道:“这是我家,只是许久没回来。”
他听完我的话,露出些歉意,看着我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又问他:“你是要把钱还给我?”
他点点头,拉过我一只手把布包塞给我,之后说了声“多谢”,随后就红着脸转身走了。
我拿着手里的布包,差点以为自己有什么心想事成的法术。不过对着方才那样的人来,倒是让人不大忍心说出冷然的话语。
将这小院子收拾到能勉强称之为住处时,已过了好几日的时间。那日男子还给我的银钱算了算,足够在这让我吃饱喝足,做个还算长久的米虫。接着时日飞驰,转眼就过了几月。原先轻薄的衣裳需要再添几件才不显得突兀。
男子偶尔会敲响我的院门问好,有时邀我上街,有时分我吃食,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不应的。
这之中,我也大致知道些他的状况,例如他名唤春由子,听他说书的人喜欢喊他春先生,年纪不小了,二十七八,前年才成的亲,且家中的娘子不日便要生产。他还说自己从小流离,所以在四处都游走过。
不得不说,这人是个十足的话唠,我只要不止住,他好似就能一直说下去。可他说的时候总是含着笑意,因着这笑意,我大多数就只是默默听着,不多回应。
他既然丝毫不介怀我的冷淡无礼,我也就一贯的保持了下去,毕竟这样的日子太安闲,对我来说几乎是不曾有过,于是心中也惬意起来,觉也睡的长了许多,对周遭的东西也越发随意起来。
哦,对了。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是个有仙缘的人么,如今闲逸了起来,许多事也可以说一说了。只不过如今到了年纪,回忆前尘总着重于那些繁琐之处,说的缭乱了,也请诸位莫要在意。
(二)
约是一世之前,我六、七岁的年纪,那时城镇被敌国所破,我跟着父母随着避灾的人躲在山中的城隍庙的地洞里。上山时,人人将能带的吃食都带在了身上,盘算着大家若是能安然躲过敌人搜山,就绕道往还算安稳的地方去。在山上躲了几日后,虽没见有人来搜山,但心里也没底,带的粮食有限,都下意识的少食起来。
介于我年纪还小,在庙里窝了几日就闷不住要往外跑,毕竟周围的气氛惨惨戚戚,个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父亲被我闹得没法,周围人又嫌我吵闹,只得带我出了庙门,在周围走走。
在庙周围走了一圈,父亲就要带我回去,我自小被他们宠爱着,就任性着不肯回去,他顾及着母亲在庙中只身一人,庙外危险未知,情急之下便打了我耳光。变故便就此而生。
我被他的一巴掌打的嚎啕大哭,他吓得忙捂住我嘴惊恐地看向四周,周围很传来疾速的脚步声。我被父亲一脸的惨白吓得禁了声,他提起我抱在怀里往前跑着。但肚肠没有饱食人那里跑得过身强力壮的士兵,况且怀里还抱着个孩子。
说道此处,介于是由我亲身所述,自然没有折命于那时的惊险。我与父亲皆被救下,且不寻常的,救下我的人并非人,而是只偌大的雁鸟。
我在父亲的肩膀上看着雁鸟如光穿林而来,直直扑向追逐我的小兵,父亲抱着我的脚步顿了顿,见此情景只是发出“阿啊”的几声喘息,便抱着我越加疾速的逃去。
大雁扑腾而起,和小兵缠斗起来,几回下来一个兵的脸上满脸伤痕,血肉迷糊,另一个小兵的眼被大雁啄出血洞,在地上翻滚着哀叫。
最后一眼,眼中映入的景象似梦。雁鸟引颈无声,赤羽凌乱,漫长一瞬,满布血色的哀嚎。我搭在父亲的肩头,陷入迷惘。逃回庙里之后,众人见归人的神色不对,厉色起来,我被母亲抱回怀中,惊恐过后,只余下沉沉的倦意。
从母亲怀中醒来时,我又见到了那只雁鸟,它被倒挂在树枝所搭的架中,几乎无声无息。有人说,它虽是救了人,但也活不长久了,所以做了吃食,也算是功德一件。有人又说,人的性命都顾不得了,杀只畜生又如何,不杀莫不是要吃人?
有人连话也无需说,只费了些气力,便解决了争论,让人无话可说了。
我看着人同人的身影来来往往,伴着细小的绒羽和思思的腥气。父亲就坐在母亲身旁,垂下面目,额角上布满污迹与暴突的青筋。
人若长有所成,懂得旦夕祸福,便知道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我年记尚小,许多事并不清楚,不清楚人之为人,是为何意?更不清楚雁鸟拼劲性命救下子与父,它的心中可否觉得值当?
那一日的庙中充斥着肉汤的香气,我惶惶然在其中,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否也食下了其中一份。我只记得那只乌沉沉地,没有杂念的眼。
而我的仙缘的就发生在此之后。
众人分食了雁鸟之后又在山中熬了几日,出去打探的人确定了山下的敌军撤离,众人就从山中渐渐撤出。父母带着我随着流亡的人群朝着京镇的方向而行。一路上越发严寒,人间惨事便一件一件生滋出来,甚至已不是单单善恶两字就能归清。
奇异的是,当时的我似乎已很难被这些撼动,偶然冒出只星零碎的感触,也是饥寒所致。模糊含弄也并非是我无故弄虚之意,只是许多事占着年数久远,不大准确。
继续说下去吧。
离开城镇后,我跟着双亲流亡,中途被寇贼冲散,被迫与他们离散。那时严寒与雪雨交加,冻死饿死在路边的人随处可见,我一个孤零的孩子自然容易成为极饿至凶人眼中的吃食。
这一处对我来说几乎也没有什么记忆,当时恐惧与饥寒已经令人失了智,那些要吃我的人如今想来也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微微还有印象的,就是火光腾升而带来的一丝暖意,接着便落入一个略有温度的怀抱,是我这一世异生的起始。
因我当时不大清醒,之后听了这际遇,脑中所描绘的基本都是一副仙人从天而降,一挥衣袖就将恶人打的落花流水,匡扶人间的景象。可后来据仙君亲口所述,他只是路过,手中还拿着几个干瘪的面头,一伸手就从他们手中换回了我。
我听完后并不太能适应这实际的落差,便将心中所想的景象说给仙君听,可仙君听了后笑的都颤了音,敲着我的额道:“冉吉,你想的太过浮夸了。”
浮夸?我自然不这样觉得,毕竟自古仙人就是凡人所敬所畏,帝王坐拥江山依然想求得一味仙丹,长生不老。道士苦修其身,弃离贪嗔痴,只为位列仙班。要是成了神仙,就摆脱生老病死的疾苦,有了神通,能往来无界。无论如何都已经不是寻常凡人能企及的。
若不然,又有什么意义?
我似乎是偏了题,跳的太过,还未好好说过救了我的这位仙君,那就先说说他吧。仙君有他的名讳,只是我从未叫过,只喊着他仙君。仙君救了我之后将我带回他了他的居所,居所中还有个寡言的老者。
仙君并不常露面,我在醒来之后许久都不知究竟是谁救下了我。老者满头白发,步履蹒跚,每日最劳动筋骨的事便是我的一日餐饭。于是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只以为是个寻常的好心人士带我脱离的苦海。在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后,就只想着回到双亲的身旁。只是仙君不在,老者也不知我从何而来,只暂且过着。
居所中的院落里有一对高高的杨柳,其中一颗枝干上垂着根粗麻绳,拴着块未经打磨的木板,我一个人呆着没趣时就自己抓着绳子晃荡,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某一日,我察觉自己抓绳的手似乎大了些,便站起来去和一旁的柳树比较起高低,来瞧自己是否长了个子。
仙君就是这个时刻再次出现的。我踩上柳树从土地蜿蜒突起的根脉,用手比划着头顶在树身上到达的高度,毫无知觉的就被一双手轻柔地覆了头。
我扭头去看,只看到一片素净的袖段。
“的确是长高了一些。”
“我前日有些忙碌,这才得了空闲回来,也不知你在此处过的是否妥贴。”
“你是叫冉吉吧?”
我仰着头,眸子里映出了轻柔的柳枝。风簌簌的穿过枝叶的缝隙,带着青叶的草腥气息。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三)
想来,自那之后,我的眼里便一直有着仙君。但人和仙不同,等我已从小童拔高了身量,长成了还算伟岸的男子,仙君却依然还是那日的模样。柳树上挂着的秋千也从仙君推着我晃荡,渐渐地鲜有人问津,时至今日,已无人使其律动。
回忆中来,我想起那颗柳树,又恍惚了许久,再继续下来。
往后仙君便常常带着我四处游走,我同他一同渡过东海去往仙岛采药,也随着他到过深林秘境拜访过隐士高人。
我见到的仙君,似乎总是带着笑意,即便我碰碎了他友人珍视的宝物,事后也不曾受过他的苛责,只是嘱咐我要当心,毕竟他的洞府清减,赔不起就只能拿仙门抵债,从此露宿荒野。
我知道他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也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着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只觉得场面必然滑稽。
他说这话时身旁还有他的友人,听罢之后连连摆手,说是那块地方白送他都不会要,仙君笑道:“那我可就没有什么能赔你了。”
“你若能答应我不再心忧,能快活度日,我这灵洞仙府的宝贝任你砸去也不是不可。”仙友心怀宽广,并不计较。
仙君只是翻出掌心,从掌心凝成一颗金光缭绕的圆珠。
“还是赔于你吧。”
“你这样是要作甚。”仙友大惊,面色猛地凝重。
“那就先替我保管吧。”仙君展开掌心,圆珠化作一阵金雾没入仙友的面门。
我在一旁不知他们说什么,只是本能觉得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顺着仙君的掌心望去,圆珠之下是一条淡白疤痕。
我知道他的手心有一块疤,曾问过疤痕的来处,只是仙君未详细说过,后来旁听到他与仙友闲叙,才知晓疤痕的详细由来。
仙君的性子是极好的,花虫鸟兽都愿意亲近,只有那么一次。他和仙君去了白乞山,恰逢雁鸟南迁,停落在山中休憩。雁鸟鸣叫气势浩大,令人震撼。仙君觉得趣然,只有一直站立不动。
仙君觉得与众不同,便伸手逗它鸣音,却不想雁鸟凶悍,反被啄伤了手。再后来寻了只雀灵来问,才知那只雁鸟天生是个闷鸟,在壳里就是个哑的。啄了仙君也是因觉的被戳了疼处,受了羞辱。
雀灵为雁鸟伤了仙君之事请罚,仙君不愿责怪,遣走雀灵,手心的伤渐渐落痂,留下一道形似残月的疤痕。
仙友调笑好友:“你如今太为宽厚了些,都不比以往洒脱了。”
仙君浅笑,望去山景,山景郁郁葱葱,倒映眼中,起伏在瞳中的幽地。他道:“只是感于这雁鸟生来带疾,想来于群中生活极为不易。”
仙友另有一番看法:“万物皆有命数,它自有它的因果。”
“可我还是,”仙君眼中的幽地朦胧起来,“不由得为其感伤。”
至此,我对仙君的秉性又有了一层知晓。
我本身便是受惠于仙君才得以存世,自然知道仙君是个好心良善的神仙,只是相处渐久,越发觉得这良善过甚,越是浓厚,其下的影子越为幽暗。
一光必有一暗。
我到底是个凡人,有贪嗔痴妒,即使过上了无忧的日子,亦有一些欲念所求。每每与仙君相处,即便知道他是切切真真的仙人,依旧觉得这样的仙人太过于柔幻,人间留不住他。
这个想法在我心中盘旋愈久,已经生出担忧,担忧随时随地仙人就会随风而去。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可笑。他毕竟是超脱了凡人生老病死的仙人,我以凡人之心来揣测仙人之心,算是不知深浅了。
就这样,我伴在仙君的身旁年岁渐长,五十年华转瞬而去,若是照人间的年岁,应该已是四世满堂,儿孙绕膝。可兴许是常年在他身旁,沾着了仙灵之气的缘故,面容上依然青春。可面容的青春并不能抵挡我心中的忧虑,忧虑显在面容上,仙君自然注意到了。
柳树下的秋千轻荡,仙君坐在秋千上问我:“冉吉,你为何而忧心呢?”
我倚靠在柳树的枝干上,思虑片刻,还是答了:“我想若是在人间,我定是如常人一样庸碌,也许娶妻生子,终日奔波后日渐老去。”
“这样也是一生。”仙君颔首,也含笑。
我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仙君,你当初为何要救我?”
那年灾祸连连,人间的凄苦已无法用肉眼看遍,我虽被仙君救出苦海,可每每回想,不禁自问。我有何不同,与那些流亡的人有何不同。心底既是庆幸又是惶恐。
仙君看出我的不安:“冉吉,我救你是因果所定,你不必为此介怀。”
“我只是深感自己是凡人,得了便宜,又贪得无厌。”我心中有许多难以言说之念,怕老怕死,怕仙人知我心思后,鄙于我见不得光的心思。
“冉吉。”
“是,我在。”
“你还会为前尘往事伤心吗?”
“我……有时想起那些事还会有一些难过,只是毕竟过去了许久,已然淡化了,有时虽然梦到,但也不真切了。”
“做人的好处就是可以忘怀。”仙君笑了,风徐徐吹拂而来,柳树的枝叶随风而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仙君很少与我谈论他自己,难得他会开口。
他就着清风道:“做了仙人后,便不容易忘却。所以哀伤就像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每次回想,越发的不可回转。”
仙君并未说他为何所伤,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人心生不忍。太过纯粹的事物容易混沌,要么容易破裂。
我看着他,心中的惶恐越发浓重,连问下去勇气都没有,生怕他就此随风而去。
“这世上总有好……”我尽量想说出能够劝慰的话语,但比起仙君所见所闻,我的见闻并不能够予他什么安慰。
仙人只是温柔的注视我,最后安抚似的与我道:“冉吉,有你在身边,我自然知晓的。”
是啊,他到底是仙人,怎会不知我心中的所想。我想,我不要老不要死,我想长长久久的陪在他的身旁,共享我的喜乐,分去他的忧伤。可是,一旦有了这个念想,我便知我让他的忧伤又多了几分。
凡人,终是有尽头。
(四)
春由子又来寻我了,他的妻子不日便要临盆,他忙前忙后地将大夫与接生婆都安排好,将能想到的地方都打点一遍,可即将为人父的不安惹的家中大肚婆烦躁,便打发他出门。
他想起我来,便从话馆中提了两壶甜滋滋的果酒敲响了我的院门。此时,我正为家中不请而来的一窝猫崽仔为难。我只是在院中晃神了片刻,回到卧房后就发现一只黄斑母猫视我为无物,在我的床铺上舔舐着几只眼睑还未开的幼崽。
春由子来到,我给他开了门说了这事,他随我来到床铺前,一同观察着这一家的不速之客,猫儿对他还有些反应,绵绵地叫唤了几声就由他抚摸了。
“她倒是会找地方。”春由子笑骂一声,口吻中更多的是怜爱,想来是因为自己要做父亲,对孱弱新生儿的爱也滋生起来。
“冬夜难熬,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这猫儿。”春由子除了酒之外还带了块卤肉,见了母猫后打开纸包,用手撕成条喂给母猫,还同我提议道:“不如你就养了它们,跟你作伴,也不寂寞。”
我也无聊,就坐在床边陪他闲聊。
“我不寂寞,床铺也可以相让,只是我不用吃喝,恐怕记不起她的肚子的温饱。”
“你在胡说什么,哪有人不用吃喝的。”春由子以为我是不情愿养这猫儿,随口编了个说辞。
可我的确不用吃喝,他便半信半疑的起身去了灶房,流连一圈,除了一层尘土外颗粒无收。
“你家里一粒米都无,也不出门,那你平时吃些什么?”
“我可以不食五谷,也不畏寒热。”
“……真的?”
“真的。”我肯定道。
春由子似乎很快接受了这样异常的事,问起我原因来:“那你……还是人么?”
我被他这一问问的愣住,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凡人,是什么?什么算得上是凡人?
我如今活过的年数算起来已不是普通凡人能相论的,可除了年数外,也并没有任何长进。
春由子见我愣怔,轻咳一声,我看向霸占我床铺褥子的一窝羸弱幼崽,忽然想起数年前的一件旧事来。
我问春由子:“你心中可有什么信念?”
春由子思虑片刻,坚定道:“是有的。”
“是如何?”
“这……怕是说出来惹你笑话,以为我是神智糊涂了。”
“说吧说吧……”我笑起来,这世上如今已没什么事令我觉得诧异。
春由子迟疑了一会儿,便说出了他的秘密。
他说:“我依稀有着前生记忆的。”说吧,此处停顿。
我示意他继续。
他便接着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异事,只是幼时我还未清醒,前生今世分辨不清,话说出来吓到家中人,他们便以为我落了魂,身上有脏东西,于是就叫来村中的灵婆来为我叫魂……自然是不见效的,反而吃了许多邪方偏剂,好几回在生死间徘徊。”
“那你是真可怜。”这样的事我也曾见过的,的确苦痛。
“那后来是如何好的?”
“被折磨的怕了,自然就不敢乱说话,他们看着就觉得好了。”春由子说起这些来,显然是忆起了什么,有些黯然。
“再后来我大一些,十一二岁吧。村中遭遇了强盗……他们肆意抢劫杀戮,几乎屠光了整个村子的人……我那时瘦小,被娘亲藏在了柴堆中,可还是有个强盗发现了我,我当时大约是被吓傻,只是惊恐地望着他……可他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杀我就走了……再后来外面变得很安静,很安静……可我依然不敢出去,直到等有官兵来搜寻把我拖出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躲过一劫。”
“也是可怜人……”我对他经历的这些是有体会的,这些年战乱频发,有时候十年中就有三轮家国覆灭,好在到他这一代渐渐安稳了。
我倾听地认真,他继续说着:“整个村子百余口只有四个人活了下来,他们商议了之后要去投奔族上一支远亲,我没有跟他们一起,就沿着河往西去了。”
黄斑猫儿吃光了春由子带来的肉条后便窝躺下来,大摇大摆地在我的地方卷起爪子一丝不苟地舔舐着,猫崽儿挤在一起吮吸着奶汁,个个懵懂至极。
我懒得赶走这一家母子,便跟春由子转移到了满是杂草的院中喝酒。
是了,那些草总拔不完,今日拔了,明日还长。这儿一簇,那儿一丛,我后来拔着拔着竟生出些别样的想法来。觉得对于这些生在此处长在此处的草儿来说,我才算是抢了地盘的外人。
春由子对着荒草满院的景象感慨一声:“这些草也生的太强盛了一些。”
“所以让给他们就是了。”我咽下一口略酸的酒液,继续同他说着之前的话头。
他接着把他前生的事和我说了七八,也解释了他为何会会在此处安家落户。
“其实我也不知往后该如何,没了家人也没了生念,本想跳河了却此生,可前生的事存在脑子,总觉应该要去验证一下。”
我点点头道,顺着他的话说到:“想来你也因此找到了生机。”
“是啊。”春由子把目光移向别处,眼中有点点闪烁,他继续说道,“我随着记忆摸索,一路上也惊也险,跟人性命相搏,也受过数人恩惠,而越是如此,对前生记忆就越发清晰了起来。”
说到此处,春由子顿住,将目光转向我:“前生中的我虽只活到十三岁……可却是有仙人眷顾过的。”
我晃荡着酒壶,里面只有一层底了。春由子的目光坚定如松如岩,倒让我想起了一件许久之前的事。
他见我不言语后,面上渐渐生出一丝忐忑:“你不相信?也觉得我是失了魂,在说胡话吗……”
“信啊,为何不信。”我被这话惹得想笑,但怕真笑出来他会误会我是在讥讽他。
我晃了手中的空酒壶:“只是没酒了,你接着说,我想听。”
春由子缺局促起来:“我也不知为何……这些事在我心中埋藏了多年,有时我想那也许只是我的一个长梦,或是个不知名的孤魂野鬼附加在我身上的身前事……那日你从话馆路过,我只来得及看到背影,可看到的那刻,脑中的记忆就蜂拥一般全涌了出来。”
再接着又忽然泄了气,丧着脸说:“说来还有些可笑的想法,我总觉得你……你就是我前生中曾碰到过的人……所以才一直来寻你。”
吞咽下肚的酒总还是有点劲头,我被肚中涌上的劲头冲的有些困意,笑着对眼前这个正恼着自己的人说道:“兴许你没想错。”
春由子猛地抬头。
我抱着空空的酒壶,对着已漫出樯橹的劲草道:“你说的那位仙人,是我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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