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772 更新时间:20-09-07 10:17
客人们默默地喝酒,有时只为来到店里听一听那秦琵琶哀伤的琴声。琴声如兄弟的远行,如爱人的别离,乡愁与店内的肉味酒气混杂在一起。
最近每次在店内弹奏,老板娘都看到一双眼睛盯着自己。那是一双深邃幽蓝的眼睛,美丽得犹如深谷的古溪。眼前这个男子,衣着素雅,一脸整齐短须。扎着高髻,但后脑长发披肩,高髻上别着一支短小的末端分岔的树形发簪。他每次都一个人来,坐得笔直,面容沉着,不时小酌一口米酒。他们双目对视之际,老板娘竟有点脸红,不自觉地回避他的眼睛。
她有些心不在焉,不,应该是心慌意乱,她发现自己竟弹错了几个音。但她想在场的人都在交谈,没人会在意。不,他会听到,她想他已经听出来了。老板娘更加慌乱。虽然她年纪很轻,比那深谷主祭还要年轻,但是她十岁便开始卖艺,这些乐谱她已弹得滚瓜烂熟,不应犯如此错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砰的一声巨响下,乐曲突兀地终止,众人的目光朝自己投来。这又是怎么回事?手中的秦琵琶竟在今天断弦。是此琴实在太过老旧,还是用力不当所致?她尴尬地向众人深鞠一躬,人们似乎没有理会,继续喝酒交谈。
“我只想来听几支曲子,为何也竟如此不顺,为何我的人生事事不顺!连一首曲子也没法听完。你这丫头,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个衣衫破旧的大汉竟冲到上面,看来他并不顺心。丢掉工作?欠下巨债?老婆红杏?子女叛逆?食不果腹?众叛亲离?犯事逃亡?在场每个人的人生都有各种问题,狼狈不堪,否则何以需要这样的地方。大汉不是不知道自己无理取闹,只是被压制已久的情绪,总要找到一个出口。成年人早已心照不宣,但令别身陷险境,则不可不出手。
众人的目光又汇聚在那情绪崩溃的大汉身上。那英俊深邃的男子已经走上前来,停在两人之间。
“兄长看似有满腔的怨恨,何不和我共饮一杯,这位姑娘或许能听进您的故事,解答您的疑惑。”任氏长男边说边用凌厉的双眼与那大汉对视。他抓着大汉满布老茧的双手,用力得要将对方的腕骨握断。大汉面对这眼前这一道犀利的杀气,有些慌张,但似乎也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之举。他向四周快速环视一眼,在他人看来,自己也好有个台阶可下,不至于丑态百出。
任氏长男的手慢慢松开,转身问到,“姑娘可否与在下一起,跟这位兄长共饮一杯,由在下请客。”
琵琶女又再与任氏长男对视,她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
三人围坐于那竹屏风内的小包间。说着说着,那大汉竟哭了。长男与琵琶女静静听着大汉的哭诉,不时附和。后来那大汉竟嚎啕大哭,像个三岁小童。他边哭边说,二人已听不清那大汉含糊的说话,长男与琵琶女相视而笑。
灯火阑珊,酒店打烊,大汉是最后一个离去的客人,离去时还在抽泣。不,任氏长男还在,他们边苦笑着,边目送大汉的背影踉跄地走下木台阶。他们稍后在二层的木栏杆前也看到,大汉一边摇摇晃晃走下纵街陡峭的石台阶,还一边哼着秦曲小调。那哀伤的小调竟哼得有些欢快。
琵琶女回身拿起地上断弦的琴,再转身,任氏长男正在她身后。
“把您的琴交给在下,在下在镇里认识不错的制琴师傅。”任氏长男直视着琵琶女的双眼说到。
“不敢劳烦先生,我自己去修便可以。”琵琶女有些羞怯地回应。
任氏长男没有说话,轻轻将她手上的琴取走。他的手碰到了琵琶女的手,然后他转身,走向木楼梯。琵琶女在二楼静静地看着他手持琵琶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于雾中。
少女诞下髓之子前后,便经常焦躁不安,诞下髓之子后更是低落。她似乎又变回那个刚被灭族的临氏女孩,情绪不受控制。来访的易瞳师长老或信众,都被芈先生以主祭抱恙为由一一推脱。普遍民众似乎已经知道深谷之主已离开大殿,现金由主祭主事,至于原因,民众们也并没有过问太多。
深谷大殿忙忙碌碌,是时候为新一轮年末的猎瞿宴会作准备,而上一次无名店再次遇袭后,翻修还未完成,两边门板只修了一边。紧接着芈先生便邀主祭一起面试新的无名店掌柜,少女烦躁不安,交给芈先生全权决定,狩猎宴会前带来一见即可。如此危险的工作,非凡人所能胜任。哦,还有猎人,老艾的那些手下若有此身手,去年那陌生的猎人就不必从南越国来了,真令人头痛。芈先生也为宴会的事情焦头烂额,若没有合适的猎人,他或许将向任氏次男发出邀请。
少女的任兄又再消失,消失便是两三天。次男与小妹尝试陪她散心,但他们也察觉,眼前的主祭大人早已不是十多年前与他们一起读书打闹的临氏女孩。她高高在上,不可揣摩,或许她记挂的只有他们的哥哥一人。
一天晚上,夜深人静,任氏长男再次回到大殿。少女竟还没睡,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看到少女清澈而冷漠的双眼下挂着深深的眼袋,原本冷漠的眼神变得更冷了。少女靠近长男,她的身高只到长男的胸口,她故意闻了闻,然后面带怒容。她闻到了别的女人的气味。
“撕下假须,难看死了。”
少女抱怨到。长男来不及反应,便被少女拉着手向自己房间走去。
长男第二次将头埋在少女的身体下面。而在那最激烈汹涌的时刻,少女的脑海又再出现八尺那强壮粗糙的身体。旁边的髓之子,默默地看着这欢愉的场面,竟异常平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您的琴已经修好了。”
“谢谢。打烊后您是否愿意听我独奏一曲?。。。。。。以示感谢。”
任氏长男只是报以一笑。
街上已一片漆黑,只有这街角的二楼还亮着火光。他们二人留在店里,长男默默听着那哀伤的曲调。他此时在回忆那晚所见,老蒋,男宠,流放地党众,琵琶女,四人的确共处于屏风之内交谈。从曲调中他似乎听出,琵琶女虽然可人,但确实有难言之隐,无处倾诉。这无处倾述的难言之隐,或许正是解开老蒋不明所以的背叛,与流放地女巫真正的幕后金主之关键。
南越国东面的夏天比谷地漫长,整齐的龟背叶与棕榈树在微风中微微颤动。这天又有一个新的木偶从那诡异古榕的子宫里滑出。
木偶师闭眼端坐在屏风前,她可与她奴隶体内的处刑师互通感官。而大半年前,她处刑师的感官忽然失去,她知道她的奴隶已挣脱枷锁,逃之夭夭。他现在怎样了?逃到了中原,夜郎,还是仍留在谷地?或许早已举剑自裁。
算了,那不过是一个奴隶,一件玩具,虽然比这些木偶好玩一点。她记得远古时代出生的木偶如真人一样,会说话,通晓人性。但现在她无论如何再也造不出这样的木偶,无论向那些蓝色球型菇菌输入如何复杂的指令。年代久远,她竟然忘记了制作的方法!
不,是缺了什么,她依附于巨树的木偶生产机器缺了些什么。她隐约记得应该是瞿的眼睛,那可以直观地看见“递归律”的眼。像五百年前,不,五百年前好像也没有成功。五百年岁月原来足以令所有事情被忘得一干二净。不管了,先试试看,但她的奴隶没有将瞿目带回,并且竟逃脱了她的控制。
虽然木偶比人类无聊,但还是木偶可靠,永不会背叛主人。想必那木偶猎人已经混进谷地三镇,既然去年那人类奴隶可以成为猎瞿人,她相信她的木偶一样能做到。
她一夜一夜地思考,并非因为迫不得已,只是因为纯粹的无聊。活久了,思考几乎成为唯一的乐趣。一个消瘦而衣衫褴褛的人向她走来。此人头上披着布巾,看不清容貌,但双手满是皱纹,手指长得不成比例。破烂深衣的边缘,画着黑色的火焰图案。但他腰间佩剑,好像似曾相识。剑刃插在皮剑鞘里,但那剑柄,对,那是她的短剑,此前正一直挂在这大厅她身后的屏风上。
她已很久很久没有与这老人见面了,久得早已忘记,记忆果然不可靠。但自己的剑为何在他腰间?是他将自己的爱奴杀死?
(以下对话原为南越方言)
“我的确与他有一面之缘,只是我知道您的游戏,我并没有将他杀死。哈哈哈哈哈。”
老商人在木偶师面前坐下,他的声音仍然充满层次,那虽说不上悦耳,但也听出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难得你这小子如此善解人意,那你是否打算将那短剑还给我?”
木偶师称老商人为“小子”。老商人一百年前来往谷地与此百越之地时,确实只是个毛头小子,木偶师的年龄几乎是他的一百倍,她确实应称他“小子”。
“不,我打算将剑买下,不管你是否愿意。”
“你知道老娘并不需要钱,你应该知道我现今最想得到是何物。”
老商人从胸前领口内取出深谷大殿的布袋,里面装着两颗瞿的眼睛。木偶师伸手去拿,老商人却把手缩回。
“夫人想要的,难道只是区区两颗眼睛?不,在下是一个商人,我可给您更多。我将以整个谷地跟你交换您的两柄宝剑,每年你可随意地猎瞿,谷地的所有凡人都是你的实验品,无需受深谷大殿之许可。夫人您看如此是否稍微更划算一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小子,难道老娘还不知道你的把戏?你资助那流放地的女人不也一败涂地?你只想借我木偶的力量,趁机将整个谷地收入囊中。”
“惭愧,什么都瞒不过夫人。在下也坦诚公布,我动身返回南越之前,已见过您那位高大壮实的木偶猎人。眼见他的衣服如此不合身,在下还送了他一身量身订做的衣服。我想他今年也同样不会失手,与您的爱奴一样,甚至比他更优胜。在下应早来拜访您,不应相信那流放地的女人。只要我们联手,整个谷地皆是您的实验场。”
“哈哈哈哈哈,你搞清楚,我跟你这小子合作,并非因为此生意划算,而是因为此举有趣。此计划确实有趣。”
“既然今夜难得高兴,可否邀夫人共饮一杯?”
老商人说罢,两个头上同样披着布巾的商队成员走来,其中一个抬来一大陶罐,另一个手持小壶与木耳杯。
“喝酒实在无聊,老娘倒好奇你这来自深渊,寿命有限的小子是否老当益壮。”说着,木偶师解开腰带,一边向老商人走来,一边将身上的薄麻布深衣脱下,用力甩到老商人脸上。月光映照着她高大而像年轻女孩般玲珑的侧面曲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下奉陪到底,奉陪到底,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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