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77 更新时间:21-01-13 2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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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站出来的时候方继业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夜里10;25分钟。夜幕里一列鸣笛的火车从渡口方向驶来,李站长的老婆华姐在寒风中例行吹响口哨,一手缓缓地摇动信号灯,一手举起小红旗,迎送这列飞驰电闪般的火车经过此地。
方继业和李站长对半暼了那瓶62度的白酒,凉风一吹立竿见影,脑壳里有些恍惚,就着手电筒的光亮慢慢走上山坡。农历小年的天空依旧是繁星闪烁,只是月亮变成了一弯昏黄,没有满月的生机和明亮。山坡上的收购站场地里像是有声响,方继业马上清醒和警觉起来,他灭了手电悄无声息地往上走,等走近了才听见是广播的声音。他打亮手电,用光柱扫荡空荡荡的场地,接着又扫射着前面三排草料堆垛,最后光柱罩住了坐在一包蓑草捆上的阿朵。
阿朵手里抱着昨天托木村长要送给方继业的那台半导体收音机,抬头迎着手电的光亮,眼都不眨地看着光柱,方继业灭掉手电,警惕地说:“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啥子?”
夜幕中的阿朵关掉了收音机,说:“我等您。”
方继业更加觉醒,说:“你等我干啥子?”阿朵说:“托木村长要我把这个给您送来。”方继业牛板筋地说:“我都给托木村长说过了,我自己晓得买一个。”阿朵说:“托木村长说了,您要收下了这个收音机,他就原谅您,不和您计较了……”
方继业原本还想继续撑下去,但马上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应该有了缓解,就说:“这么晚了你是咋个过江来的?”
“来顺福送我过来的啊。”听阿朵这么一说,方继业心里好笑自己就是白痴,说:“那来顺福呢?”阿朵说:“他在江边睡觉,您要不要嘛?”
方继业心里两难,现在给阿朵说要了托木村长的这台半导体收音机,昨天发生的整个事情也许就有了缓解和变动,自己担心的事情也会慢慢灰飞烟灭,重见天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不要托木村长的这台半导体收音机,整个事情就难说了,等于是再次向托木村寨宣战,把托木村长主动送过来的脸面再打回去,那他自己就此死定了!方继业想到刚才李站长说铁道兵的那回事情,想在这红江两岸一切的主动权都握在托木村长手中,现在阿朵来又把这份主动权送还给他,但是最终主动权的根本还是掌握在托木村长手里。
“哎呀,您要不要嘛……”阿朵走上前来把半导体收音机杵到方继业的手里,阿朵来得突然,往前来得也猛了一点,整个身子就差一点扑进他的怀里。阿朵站那儿一动不动,方继业想往后退又怕再一次惹怒她,叫她以为自己还是嫌弃她。所以,也没有动。阿朵不说话的抬起头来,明晃晃地双眼在看着他,小声地说:“托木老爷今天下午又发了飞信,明天都回重新开始,他就是想给你一个警告,要你不要再说那些没有用的话了。”
方继业的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上,说:“你的托木老爷这么快就原谅我了,不计较我了。”
阿朵依旧用她那明晃晃地双眼看着他,夜幕下近在咫尺,他能感受到阿朵的呼吸很快、很重,眼里全是柔情和爱恋。阿朵柔和地说:“才不呢,是人家替您说了好话,托木老爷才饶恕了您的。”阿朵的声音有些发颤,说话声越来越小声:“人家就要您今后不许过河拆桥……”
方继业终于松了一口气,说:“不过河拆桥,但现在来顺福在江边等你,你还是早点回去,不要叫来顺福等太久了。”
阿朵拉了他一把,要他过去和她一起坐在那包蓑草捆上。方继业有些彷徨和迟疑,阿朵温和地说:“您才说不过河拆桥的。”“不是,来顺福还在江边呢……”方继业这样有理由的辩解说。
待他坐下后,阿朵娇媚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小声说:“来顺福说他就愿意在江边等,等到天亮他都愿意。”“你瞎说,你就晓得欺负人家来顺福!你当人家当你男人当瓜了嗦?”方继业这么说阿朵。
阿朵直起身子,说:“我们家来顺福才不瓜呢,他心里有数得很,来顺福从来就是护着我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欺负过来顺福,哪像您一样尽欺负人!”“我好久敢欺负过你,我就那天说了你两句,你就使我的坏,把啥子都说给你那个托木老爷听了。”方继业现在说话都有点小心翼翼。阿朵再把头靠在他肩上,说:“您咋个就没有欺负人家,您明明心里就没有真正爱的女人,却偏要说心里有爱的女人,我就晓得您那天嘴上说的那个薛芳是假的,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人。”
方继业说:“你咋个晓得就没有薛芳这样一个女人呢?”阿朵羞涩地说:“我心里就是晓得,男人说心里爱着一个女人的时候,眼里是有光亮的。您那天说您还爱一个女人的时候,就是随口那么一说的,脸上一点爱女的光亮都没有,我看的真真的,男人对女人不说老实话就不是一个好男人!”
方继业说:“那我不说老实话,就不是一个好男人。”“您才不呢,我晓得您句句都说的是老实话。所以,我就认定了你是一个好男人。那天您嘴上是那样说的,可是您的那些老实话全都写在了脸上,我能看出来。”
方继业笑了,说:“你跟你托木老爷学的,会看相,还会占卜?”阿朵扭动着身子,说:“我就会又咋个那?”方继业说:“你尽打胡乱说。”
阿朵望着天空上的星星和那一弯月亮,自言自语地说:“来顺福他们来我们彝族村寨那天也是过小年,那年他18岁,我13岁,一晃眼我们在一起都过了23个年头了。我记得那天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跟今天是一样的,老寨主把他许给了我,我们一家把一瘸一拐的来顺福领了回家。一进我们家的院子他就给我们一家人跪下,说是要一辈子给我们家当奴隶娃子。他说这话把我阿达和阿母都被吓坏了,说我们一家都是托木老爷家的奴隶娃子,生死都是老爷家的,你以后也跟我们一样。来顺福哭了,说我不管那些,我当兵出来3年,家里的人都饿死完了,我就怕再被共产党和解放军打死,我不想死,你们收留了我,那我就给你们奴隶娃子家当奴隶娃子,我生死是头人寨主老爷家的,也是阿达和阿母家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哭了,我好同情和可怜这个还带着伤的男人。来顺福人老实,心肠又好,说话从不走样。后来我阿达和阿母死了,他就跟我说他以后的生死就都是阿朵的,阿朵要我死我就去死,阿朵要我活我就守着阿朵一辈子,我听他这样说又哭了。来顺福是个好男人,他从来都不说谎,阿达和阿母在的时候我拿他当亲阿哥,阿达和阿母不在了我看他就像是亲阿达一样……”阿朵无声地哭了,用手抹着泪。
方继业静静地听阿朵述说,想到自己的师娘,想到师娘死的那个晚上,自己很不情愿地和大师姐一起地给师娘磕头。不由得用手轻轻地揽住了阿朵的腰,阿朵一下子哭出了声来,趴到了他怀里哭的嘘唏不已,抽泣中喃喃地说:“我就想做一个女人,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想要有一个我自己的娃娃,我晓得您是一个好人……我喜欢上了您……我心里爱上了您,我想做您的女人……”
“你有来顺福……”方继业还是这么清醒地说。“不……来顺福是一个好人,但他不是一个男人,更不是个一好男人……他……他想做一个男人,想做一个好男人……但是……他做不到啊!您咋个就不明白我啊……”阿朵拍打着方继业,哭的更是椎心泣血。
方继业轻柔地抚弄着阿朵的头,低下头去轻吻了一下阿朵的头发,低声说:“你要这样那来顺福该咋个办呢?”阿朵抬起头来,急切地说:“我给您保证,我是不会要来顺福离开我的,他永远都是我的男人。但自从我见到了您以后,我看您的眼睛里就晓得您是一个好人,我心里是真心地喜欢和爱上了您,但我晓得阿朵和我们彝族村寨是留不住您的。阿朵求您也能喜欢和爱我,给我做一个真正女人的幸福,我想做一个真正幸福的女人,想做一个幸福的阿母。来顺福是我们彝族村寨里第一个见到您的人,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托木老爷真的是会看人,他看人从来就没有错过,他跟我说您命里会有三个真心喜欢和爱你的女人。我信托木老爷说的,您心里已经有过您喜欢和爱过的大师姐了,我好愿意做您的第二个女人,您以后会有第三个您喜欢和爱的女人,她会陪伴您一生,我也会在心里默默地陪伴您一辈子……”
方继业在心里同情和爱着这个生活波澜不幸、情感真挚朴实的阿朵,心里在犹豫和挣扎,他吻着阿朵的头发低语道:“阿朵,你让我好好想想。”
阿朵仰起头来亲吻了他一下,说:“嗯……我的好人,我等您喜欢和爱我。”
阿朵走了,走的时候方继业把手电塞给她,她说从小在这山里和红江边野惯了,哪有沟哪有坎心里都清楚,再说还有来顺福呢。方继业厚着脸皮要她到了红江边给他闪一下手电光,过了红江再闪两下,最后到了对面那个山坡必须再闪三下,不然他就不信阿朵说的来顺福是那样说的。阿朵乐得“呵呵……”地笑,乖巧地说:“讨厌死了您!”
老方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深夜12:10分钟了,但他没有一丝的倦意,倒是被天幕上闪烁的星光和那一弯月色美景所吸引。他爬上一座高高的草料堆垛,仰望着圣洁的天空,两眼紧紧地盯着那些明亮的星星,心灵像是洗洁后一样透彻。他看见了红江边一束光亮闪烁了一下,过了大概七八分钟,红江那边有光亮又闪了两下,当他看见最后那三下闪烁的光亮,他心里已经放不下美丽善良的阿朵了。
方继业再凝望着天空,他想师傅和师娘一定就是天上那些星星中紧挨着的那两颗,他们在天上依旧放心不下大师姐和他。所以,才不停地闪烁。他甚至在想师傅和师娘一定在天上记恨着他,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憎恨他的寡情薄意和忘恩负义,他不敢想象自己再与师傅师娘重逢的时候,怎么去面对他们的仁义钟爱和善良苦心。他对不起师傅的栽培,对不起师娘的慈爱,更对不起大师姐的恩情!他甚至觉得连自己都对不起……陈英雄曾经对他说过时间久了就会淡忘一切,可是他淡忘不了,也不能像陈英雄说的那样将过去的事情都放下。因为在他心里,对自己过去的所做,有着一种莫大的罪恶感和不可宽恕的自我惩罚源体,这种罪恶感已经深深地植入在了他的心底,使他永远都不敢真正去面对有恩有情和有爱的亲人。他想自己的过去是怎样地伤害了别人,现在就是再怎样惩罚自己,这就是以怨报德的自作自受……
阿朵是一个美丽和善良的女人,她想做一个真正幸福的女人,想做一个真正幸福的阿母,她没有啥子错!阿朵不忍心丢弃老实可怜的来顺福,要来顺福一辈子都是她的男人,阿朵的心灵是朴实坦荡和干净的,他相信阿朵说的那些话都是她内心的真实,阿朵拿来顺福当亲阿哥、当亲阿达是她无奈的选择,这样的阿朵她更没有错!这都是上天赐予她的万般凄楚和悲情,方继业仰天长叹,替阿朵惋惜。
方继业现在完全相信了陈英雄说的话:“你不仅自己心里沉,还会折磨别人的!”但他更相信这话就是大师姐杨继美要陈英雄带给自己的。对过去的那些事情和情结是该放下了,也该放下了,不然大师姐咋会叫陈英雄带这话给他呢?
方继业跪在了高高的草料堆垛上潸然泪下,逐字逐句地吟唱起来:“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夜已很深了,对面山里猫头鹰的“呜呜……”嘶鸣愈显清晰和夸张,跟传说和想象中山野间的狼嚎声一样瘆人,恰是方继业心灵中撕心裂肺的绝唱一样。他现在理解了托木村长的那种霸道都是为了他所代表的彝族乡亲们,托木村长之所以要这么护卫着阿朵,是因为阿朵和来顺福的凄凉和悲切。所以,阿朵心里的托木老爷也没有错!
方继业在心里想,那又是哪个错了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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