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6131 更新时间：08-10-31 19:16
赵渺渺是在放学路上的拐角巷子口，看到了那个气球的，完全红色的气球。
"像不像玫瑰花的颜色？"赵渺渺把手指伸出去后，回头问着陈迟。
陈迟是娃娃脸的男生，他运动服的防水面料在他走动的时候总是发出一阵阵唏里哗啦的声音。这种声音与他总是微笑着的脸一样，成了他标志般的存在。
"那不是很可怜吗？"陈迟的回答重点不明。
"嗯？!"
陈迟这个人的思想方式绝对有异常人。赵渺渺在认识他的十多年时间里已经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可这次，她顺着陈迟的手指看下去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只猫，一只被拴在这个红气球上的猫，小小的，黑色的猫。在那鲜艳的气球下面，甚至会彻底被忽略的存在。
"可怜的是气球吧，这样它都飞不走。"以赵渺渺多年来跟陈迟抬杠的精神起誓，这是她很少几次当真跟陈迟意见相左。
"难道猫想被拴在气球上？"
"难道是气球想被拴在猫上？"
根据两个人从四岁进同一所幼儿园到现在十一年的交往经验，彼此都明白，这个争论会进入无限不循环小数的泥沼中。
"聪明漂亮考试成绩总是前十名的女生"，这是渺渺给自己的标签。
"成绩莫名其妙比我好的男生"，这个标签是渺渺给陈迟的。
十五岁了，中考就在眼前，努力维持成绩在眼前最直接的好处是--可以坐在教室前排，周煜的正后方。老师按成绩排坐位，于是渺渺学习的热情熊熊地燃烧起来。
"自从幼儿园里背唐诗背得好可以多吃一个肉包子以来，第二次见到你迸发学习热情。"陈迟如是评价。
几乎都懒得去瞪陈迟一眼，渺渺翻开了自己的课本。必须说明一句的是，陈迟居然是周煜的同桌！这也就意味着，渺渺在距离周煜很近的同时，也与陈迟距离很近！
好像一个完美的欧洲花园里突然有人在演东北二人转一样不协调。可是，这就是命运……
人力不可逆转的自然灾害。
就这样，渺渺每天坐在被自然灾害影响了的花园后面，上课念书。
关于周煜，最先浮现在渺渺脑海里的总是他英俊的脸。如果非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没有一点偏心，那纯粹是胡扯。像周煜这种相貌一流，功课全能的人，难道造出来是搞样板工程用的？幽亮的双眸，柔顺的额发，和总是稍微下垂的视线。不骄傲，不张扬，反有一种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带着些忐忑不确定的气质。这个气质，使他成了一道风景。
本来，这些其实也不太构成什么，就像是一直在滴落的水珠一样，溅到心的杯子里，本不会聚起多高的水位。
渺渺也曾想过，是什么时候，水杯里的水突然像春汛一样涨满了、溢出来的呢？是看风景的人心情发生了变化，还是风景自己发生了变化？
是听谁说的呢？
"周煜有个喜欢的女孩子呢！可是人家不喜欢他。"
"为什么会这样？周煜很优秀啊。"
"那女孩是周煜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可是大了以后，突然喜欢别人了。她男朋友比周煜差远了，就是个子高而已……其他就没什么了。周煜一定很不甘心。"
"周煜好可怜……"
在听了这样的关于周煜的往事后，他的一切，在渺渺眼中，开始变得不一样了。他的双眸，看起来不再仅仅是幽亮，还有了一种在夜空下期待流星的渴望；他的额发不再仅仅是柔顺，还能发现一些试图遮掩的忧郁；那下垂的视线，到底是在逃避别人还是在逃避自己？渺渺心里激荡起无数的思念。
思念？是的，思念就是在头脑里思考着这个人，念叨着这个人。一张桌子构成了渺渺与周煜之间的距离。他在桌前，她在桌后。这张桌子，五十厘米的长度，却可以让渺渺陷入千山万水的距离感中，反复思念。
在五十厘米的距离中，渺渺确信自己比全班所有的女生都更加地接近他。大家都知道他经常穿白衬衫，渺渺却注意到周煜同样的衬衫有好几件；大家都看到他柔顺的头发，渺渺却闻得出夏士莲洗发水的味道；大家崇拜成绩优异的他，渺渺却观察到偶尔的失利时他的沮丧眼神。渺渺相信，自己是最了解他的。
又是一个放学的时候，渺渺漫不经心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的唏里哗啦声。渺渺觉得陈迟无论穿什么质地的衣服都能弄出这些动静也算是特技。
"几何小考，你怎么样啊？"
"还行。"陈迟的回答缺乏活力。
"周煜呢？"渺渺小心地问。
"比我低几分。"陈迟哼着小调。
"几分？你拽成这样？"渺渺忽地转头，瞪着眼珠子，像只运动神经敏感的黑猫被踩到尾巴，就差没有"嗷"地叫出声来了。"小人得志！"渺渺响亮地哼了一声。突然，她的脚步猛地停下，陈迟差点撞到她的身上。
顺着渺渺的视线，陈迟看到了周煜。
周煜推着一辆单车，车旁走着一个女孩子。微微低垂着头，有宁静的双眼，与其他女孩并没什么不同。看起来，周煜是想用自行车载那女孩回家，而女孩却拒绝着他。
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可女孩摇头的姿态和周煜恳求的眼神，在夕阳浅橙色的光中，有了一种正褪着色的伤感气氛。
突然，一个利落的高挑身影出现了。另一个骑着车的高个子男生，仿佛无视周煜的存在一样，向那女孩打了个招呼。女孩跳上他的车，两个人迅速离开。
周煜望着远去的那对身影，发了好一会的呆，这才继续推着车，往前走去。风把他的头发卷起来一些，露出一个忧郁的前额。渺渺突然觉得心里很不好受，好像被孤零零地抛下来的那个人是自己。
"那个女孩……那个女孩……"渺渺忽然胸口闷闷的憋痛。
"那女孩好干脆。"陈迟的声音霍然响起。
"这样很残忍啊！"
"不喜欢却欺骗对方，那就不残忍了？那就温柔了？"
"你也喜欢那个女生，那你去追她好了！"渺渺的愤怒高涨。陈迟立刻沉默下来，只有衣服的摩擦声在渺渺的身后响着。
此时，在渺渺的眼中，只有周煜那推着车在夕阳下越拖越长的身影。渺渺觉得，自己能感觉到他忧郁的视线是如何随着车轮的转动，一寸寸地向前挪移；自己能感觉他呼吸的踌躇起伏。一阵风刮了过来，周煜蹬起车，飞也似地远去了。
"赵渺渺，有件事情可以请你帮忙吗？"
渺渺把眼睛从作业本上挪开，一抬头看到的，却是周煜的脸。五十厘米突然缩短为二十厘米的压强让渺渺好一会才笑着点了点头。
"我看上次我们班上出黑板报的时候……你帮忙画插图，好像很会画的样子。"周煜的声音温和而又平缓。
渺渺点头："是要帮你画什么吗？"
"可不可以……帮我画个……女孩子？"周煜的声音罕见的迟疑着，声音也低下来，"其他都随便你，只要……那个女孩子是……长头发就行……不……也不是太长……就在这里。"周煜的脸微微泛着红，用手在胸前比划女孩头发的长度。
渺渺从来没看到过如此可爱的他。而那个断然拒绝的女孩身影突然跃到了眼前。
周煜的笑容，立刻让渺渺觉察出了那个夕阳西下的时候，苦苦涩涩的不甘，还有很多说不清楚缘由的坚持。
"我知道了，你等着吧。"渺渺笑着，用力点头，仿佛把全部的笃信都放了进去。头脑中却突然出现了那个通红的气球和那黑黑的猫。气球要飞走，猫猫就算强行留着它，看起来还是很可笑……
可是我呢，我既不是气球也不是猫……我更可笑。渺渺把画纸铺展开来，轻轻叹气。
没有多少迟疑，一个与那天看到的女孩神似的漫画形象就如出水莲花般浮现纸上。代表倔强性格的浓眉，与周煜相似的总是低垂着的眼眸，还有……披在肩上的长发。
周煜是用什么样的视线，如同自己的画笔一般，在心里描绘她的形象呢？他一定觉得这浓黑的眉很精彩，觉得那低垂的眼眸里有许多没有说出来的回忆，而那肩上的长发……他一定，更是亲眼看到了，它是怎么从在耳边被吹拂起来的短发，一点点地变成了纤细绵长的长发，像流云一样散在肩上。
渺渺跳起来跑到镜子前，认真审视。有点婴儿肥的脸，短短的头发，圆圆的眼睛，总之，跟画面上的人除了都是女孩就找不出第二个共同点了。虽然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美女，可对自己的外表如此沮丧，还真是头一回。
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像……也许我就有希望了啊。
将画交给周煜时，渺渺好歹还是露出了相当有成就感的笑容。
"谢谢你了。"周煜的视线落在渺渺身上，声音平和笑容自然。渺渺突然想到起码在这个时刻，他的眼睛里只有自己，于是终于彻底欢欣起来。
"你……喜欢周煜吧。"放学路上，在身后衣服的哗啦声的间隙里，渺渺听见陈迟这样说。
"嗯。"渺渺点着头，把脸微微侧了一点，看着后面的陈迟。
陈迟那张娃娃脸异样地拉长着："他明明有喜欢的女孩子，你不是看见了吗？"
"那女孩不喜欢他啊。"渺渺把贴在脸上的短发拨了拨。
陈迟似乎还打算说什么，那只脖子上系着气球的黑猫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它仰着小小的毛绒绒的头，凝视着那个轻飘飘的红色气球。
"猫咪很喜欢气球啊……"渺渺的话题突然改变了方向。
"可是对气球来说，更幸福的是飞到天上。"看起来，这个话题在陈迟那里还是没有改。
"可是，喜欢就是喜欢。"渺渺已不知道在说自己还是周煜，还是那只猫。
这次陈迟没有反对她的意见，离开那巷口好远，渺渺才听见他闷闷的声音重复："喜欢就是喜欢。"
期中考试的日子到了，老师要同学们面向后坐，原本的最后一排变成了面向黑板报的第一排。在发考卷的时候，渺渺望着原本在身后的那个同学的后背，这才突然醒悟过来，此时，周煜正在看的，就是自己的后背！平时，那自己观察周煜的五十厘米，突然变成了周煜观察自己的五十厘米。
许多小小的不安都涌了上来，后面的头发是不是乱了？衣服有没有皱了？坐姿是不是不雅？
那个被周煜喜欢的女孩，头发一定一丝不乱，衣服也一定是齐整得找不到皱纹，她的姿态，也一定，什么时候都很完美……
试卷发在手里了，可渺渺却半天也没办法把思绪集中。陈迟那唏里哗啦的衣服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像一剂清醒剂，让渺渺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开始了答题。
教学楼旁那棵高大的白花泡桐的花全部被阔大叶子代替的时候，以前总觉得没有实际存在感的中考，突然滑到了眼前。
"周煜当然要考重点的一中，那个女生的成绩不怎么样，能上普通高中就不错了……"
渺渺趴在桌子上，听着这些纷乱的议论。"那我呢？我能考上重点高中么？"……如果考上了，就可以远远地抛开那个女生，跟周煜在同一所学校里了……
"你好好努力吧，考上了就可以跟周煜在同一所学校了。"伴随着陈迟特有的哗啦声，渺渺听到他这样说。
"那你呢？"
"我当然也是尽力考一中。"陈迟罕见地躲闪了一下眼神。
渺渺点了点头，脖子边那些正在长长的头发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你要留长发？你明明说过喜欢短发的。没有原则，变来变去。"
"女孩子的头发哪里算得上什么原则……"渺渺哼着。
"你想留成那个女孩子的发型吧？"
有点意外他居然也会注意女孩子的发型，渺渺闷闷地"嗯"了一声。
你跟一个人认识的时间太长的结果就是，他就算再迟钝也能从你的行动当中分析出结果来。
"那个发型的女孩子多得很，他也还是只喜欢了那一个，你白费力气。"
渺渺认识陈迟很长时间了，从不曾听他说过很犀利的话。他的存在就像个背景。成绩很好，可从来不是最好；有张可爱的娃娃脸，却不会被归类到英俊；甚至，跟自己一起放学回家，渺渺也总会把他那唏里哗啦的声音当成一种背景音乐。可是，这个背景，今天却突然跳出来说出这样的句子。
"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渺渺突然觉得很愤怒，愤怒的不是陈迟在胡说，而是他为什么要说真话！
那些假的情话假的故事不是每天都在歌里唱在电视上演么？！我只是让自己也做个梦而已，不可以么？！猫咪也想跟气球一起飞，不可以么！渺渺跑掉了，跑得飞快，像一只用敏捷逃避真实的猫。
渺渺再没有和陈迟一起放学回家，一个人走的时候，路途似乎变长了很多，每次经过那个巷子口，她都会习惯性地去看看有没有那个带着气球的猫咪，她没有意识到，猫咪和气球在她的心里，已经不再是互相束缚地拴在一起，而是幸福地"就"在一起。
中考考场，渺渺的考室在五楼，同考室内都看不到认识的同学，只有坐在远处的周煜。渺渺在自己的考桌上发现了一枚鹅卵石，石头上，用拙劣的笔法画着一个微笑的脸，QQ上表情符号一样简单，却像个小太阳般的温暖。渺渺正在反复端详时，坐前面的周煜转过身，鼓励的微笑在他总是低垂的眼眸间泛了出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才转身面向了他的考卷。
风从窗边越过来，渺渺就用那块石头把试卷压住。微微的，那飞扬起来的试卷白色的角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的翅膀，答案是雨后聚在荷叶上的水滴，一点点地融合成最剔透的晶莹。
最后一科终于考完，一切都仿佛就这样结束了。渺渺在五楼的走廊上看着拥挤的人潮。有很多人把考试用的塑料垫板丢掉了，绿茵茵的草地突然被染上了缤纷的颜色。渺渺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块垫板。粉红色，并不是为了中考才临时买的，而是平时就在用。
"我为什么要丢掉自己喜欢的东西呢。"渺渺决定不丢垫板，可身后不知道是谁，猛地撞过来。粉红的垫板从渺渺的指尖滑了出去，在中午的阳光中，悠游飞起，最后搁浅在已经躺满垫板的草地上。
"有没有看到我那块垫板，刚才大家乱闹的时候，不认识的人把我的那块也扔下去了。"周煜站在了渺渺的身边，紧张地看着楼下的草坪。
"什么颜色的垫板？"渺渺抓紧了手里的鹅卵石，小心问。
"草绿色。"周煜并没有看着渺渺，只是自顾自巡视着那块草地。
要在五楼上靠双眼是不容易发现落在草地上的绿色垫板的，这时候，人也退得稀疏多了。渺渺把鹅卵石放进了衣兜里。
"我们快下楼去找吧。"
两个人在楼道的人群间奔跑着越过去，中午的阳光明亮得似乎可以让人的心也变得要喝彩般的透明。草地上原本的空荡荡现在被五颜六色的垫板所缀满，像下过一场色彩浓艳的雨，渺渺在草丛里，寻觅着那块草绿色的垫板。
"不用再找了，我已经找到了。"陈迟的声音响了起来。
渺渺抬起视线，那块粉红色的垫板跃入眼帘："不是这个，是草绿色的。"
"找到了吗？"周煜惊喜地奔过来，发现陈迟手中是一块不相干的粉红色垫板后，不禁有点迷惑地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在找你自己的垫板。"陈迟把垫板往渺渺手里一塞，转身走开了。
将垫板放进塑料袋里，渺渺冲着周煜笑了笑："我们继续找吧。"
草绿色的垫板终于在草丛边的灌木里被找到。周煜紧紧地把那块垫板抓在手里，带着自然的笑容："这是她送给我的。"
阳光下的周煜，似乎是第一次如此坦白地正视着自己："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可是现在……我就是忘不掉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午的阳光似乎把他身上最后的那一点阴霾都带走了。
渺渺把衣兜里那个已经被手心捂得热热的圆石头拿出来："这个，是你放在我桌子上的吗？"周煜点了点头。
渺渺瞪大了眼睛，在她没来得及决定好下句问什么的时候，她又听见周煜说："是陈迟要我帮忙放在你桌子上的"。
"咦？！"
"他还要我告诉你，这石头，代表的是红气球。"周煜微笑着把话说完，走开了。
渺渺把那石头紧紧地抓在了手里，飞快地奔跑了起来，奔出考场大门，奔向那条巷子。
陈迟正在那里逗弄着那只系着气球的猫咪，显然他多年的养猫技术，在这里得到了成果验证，小猫那拖长了尾音的"喵呜"声，就是正舒服到没边的证明。
"是你要周煜把石头放到我桌子上的？"渺渺扶着墙，喘着气问，"你为什么不自己放，自己告诉我一切。"
"因为，你希望是周煜放的。"陈迟那些犹豫，仿佛也在正午的阳光下蒸发了。
"这次，我没有考好，也许上不了一中。"渺渺突然大叫，"你想上哪就上哪吧，我反正是没戏了！"
"你上哪里，我就去哪里。"陈迟一字一句。
"气球明明是可以飞得更高的啊！可以飞到更好的地方去的。"
"可是他就是只想跟笨猫呆在一起，天空虽然大，可是只有跟笨猫在一起，它才觉得最幸福。"陈迟把气球的另一面转向渺渺，鲜艳的底色上，一个用油性笔画出的笑脸夺目耀眼。
渺渺向前走了过去，在她身后……那唏里哗啦的声音萦绕着……
"其实这次，我考得也不是很好。"陈迟的声音。
"其实这次，我考得很好。"渺渺的声音。
"谁是气球谁是笨猫还说不定呢！"渺渺扬起了唇角，轻松得没有一丝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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