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春心莫共花争发

章节字数:4552  更新时间:08-12-16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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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凝视自己镜中容颜,莹玉雪肤,乌发葱浓,唇畔勾着一丝盈盈微笑,眸色含着春山明媚。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却分明有哪里不同了。

    昨日和萧赜悄然回府后,他便一直埋首在书房,不断有将领进出议事。

    萧赜虽不告诉我,我心中却清醒明白,昨日的精心刺杀,以前的掳劫暗杀。前后种种事端,因果相联,一定有极其重大的隐秘关系暗藏其中。

    萧赜会如何上奏朝廷,父皇会如何应对处置。我反复思量一连串事情的来龙去脉,隐约感觉风雨欲来,有事将要发生。

    一时间,心中一阵瑟瑟。

    我独自缓步走了出去,锦书见我一人,也跟着出来侍候。

    暮春熏然,花蕊纷吐,一晃初夏时节已快到了,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淡淡光影斑驳,花草林木如凝了一树的夏光霞影。

    我漫无目的徐徐穿过长廊,渐闻清韵扑面,荷香四溢。

    “公主,转过回廊,便是荷池了。”锦书轻声道。

    我淡笑道:“走,陪我看看去。”

    回廊一转,碧叶连天,荷花涟漪,或含苞待放,或摇曳娉婷,或妩媚展颜。

    我缓步迈下石阶,伸手触碰荷叶上的碎珠点点,一瞬粼粼滑落碧荫深处。

    忽听得不远处有女子厉声的呵斥,“什么人在荷池,还不过来见过主子。”

    我听见有人这样骄纵对我说话,心下不豫。我回首凝眸望去,四名女子正往这来。

    我缓缓踏上石阶,驻足抬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几人乍一见我,目露怯色,急急一起俯身行礼,却很是不恭。

    我忍住不快,打量过去。当前两名女子一人俏脸生波,头戴珠翠,光彩明丽;另一人桃腮带嫣,柔媚柳腰,清雅素净。

    我看着她二人的女眷衣着,已明白她们的身份,一定是萧赜的府中侍妾。

    我静默,维持着冷冷的表情,以掩饰突如其来的莫名酸涩。

    浅绿色衣衫的女子抬头,见我久久不语,骄矜再道:“公主。”

    我沉默,含笑望着她,并不叫她起来。

    有时沉默往往是一种很有效的威慑,此刻整个荷池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她见状不对,立刻俯首不再言语。

    半晌,我微微颔首:“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皆默默立在一边。绿衫女子眼角一抬,悄悄打量我几眼。

    我目光轻带投向她,“方才是你叫本宫过来见你这个主子么?”

    她神色一变,慌忙道:“茜桃给公主请安。”

    好一个伶俐的女子!

    我含笑道:“听闻王爷府里一向规矩礼仪周全,难道你不知道如何向本宫行礼吗?既然这样,就让我的侍女锦书示范一下。”

    锦书立刻心领神会,朝我屈膝弯腰行礼,恭声道:“奴婢锦书参见公主,愿公主如意吉祥。”

    茜桃一僵,竟一时怔怔着不说话。她身旁那低眉柔顺女子轻拉她衣袖,茜桃顿时醒过神来,俯身拜了下去,语中硬气,“奴婢给公主请安,愿公主福寿康宁。”

    我只看着她发髻上的珠玉簪钗,默默地不说话。

    那柔顺女子和两名侍婢忙跪在地上,叩头道:“奴婢知罪了,奴婢等无意冲撞公主,求公主恕了奴婢们这一回。”

    我淡淡地扫视了她一眼,又是一个乖变的女子。我缓缓道:“既然知罪,就在此罚跪半个时辰,以示训诫。”

    她一张桃花带露的脸霎时变得煞白,低头咬唇。其余一众人等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只“砰砰”叩首不已。

    我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长裾拖曳带起落尘纷纷。

    一路默默径直往前走,隐藏的心事渐渐浮了上来。我早该想到的,他是藩王,位高权重,世间的姹紫嫣红可任他选择。他常年孤身在外,府中有几个姬妾是再平常不过之事。

    更遑论父皇,贵为天子,后宫妃嫔众多,佳丽无数。我曾听见宫里老嬷嬷悄悄喁喁,有一贵人在弥留之际,忽然大喊一声:“快!快帮我梳妆,皇上来看我了。”然后就大睁着双目咽了气,至死也无法合上。

    犹记得八岁那年,有一日,父皇黄昏之后走入了母后翘首的庭院时,母后竟全然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望着父皇。半晌,母后玉颜绽放如院子里怒放的艳艳菊花,异常光彩照人。

    从前自己偶尔也曾想过,他可能已有红袖添香,佳人陪伴。亦明白弱水三千我或许并不是他那一瓢。

    当时的我从未在我与他之间抱有过一丝奢望,那些着边际或是不着边际的揣测,仿佛是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日的话,“此生我们相携相伴”,我不会不记得。

    可是,此生原来不只有我和他。那样的怀抱,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也曾为另外的女子有过。

    一念至此,一股惊痛、酸楚和失落交杂的情绪,汹涌而来,直逼心口。我咬着唇,不自觉地退后一步。

    锦书一时惊住了,忙扶住我,“公主,您这是、、、、、、,您别苦自己。”

    我目光直直地看着她,“谁说我苦着自己了?”

    锦书不自觉地身子瑟缩一动,嗫嚅道:“奴婢说错话了,求公主恕罪。”

    看着眼前战战兢兢的锦书,我低不可闻地叹了声,何苦把自己的莫名情绪加诸于他人身上。

    我信步转过临水回廊。一转,花木扶疏,庭树深碧,紫藤花已开到极盛,渐渐有花落凋零之势。

    突然很有一醉方休的冲动,自到衮州以来,我已许久未尝过一滴酒。

    我扭头看向锦书,“你去找点酒来。”

    锦书闻言呆了半晌,方反应过来,“公主,已快要传晚膳了。”

    我置之一哂,展眉笑,“挪到这边来。”

    锦书忙不迭张罗去了。我慢慢信步而走,心中一时空荡无着,荒凉无边,便驻足坐在了湖边。

    “公主,奴婢找来了。”锦书打开了食盒,拿出一壶酒。

    一股清洌的荷香弥散开来,我惊喜道:“荷花酒。”

    锦书慌忙东张西望,显露赧色道:“奴婢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嗤”地一声笑,拍了拍她的手,“这偷来的酒,想必别有一番滋味。”

    锦书倒了一杯犹带微温的酒递在我手里,我浅浅的啜了一小口,酒香荷香,勾人兴致。

    再添酒,半杯入腹。

    我逼着锦书陪我对饮,不想她只饮了一杯,剧烈一呛,便一古脑地摆头不肯再喝。

    我摇头好笑,径自独酌。酒至微醺,脸上热热地烫起来,头也开始晕晕地。

    我轻笑一声,若一醉能消万古愁,我宁愿把盏长醉,忘乎所以。

    锦书蓦地拉扯我衣袖,朝我身后慌忙跪了下去。

    湖光一晃,已多了一人。

    我仰头,想一倾而入喉,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不由分说地把我拦腰横抱了起来。

    我眸色慵懒望着他,闹腾着伸手去夺那半壶残酒。

    他制住我的手,眉心微拧,“还不去准备浴汤。”

    我醉意上涌,只觉全身轻飘飘地。我神态依依地轻拉他衣袖,“你陪我坐一会儿好不好?”

    他微微一愣,细细地看了我几眼,“你到底能不能喝酒?”

    他抱我坐下,紧紧将我搂住。

    我神志飘忽,舒舒服服地靠在他怀里。忽而玩心大起,我挣扎着踢掉了足上的绣鞋,伸了雪白双足在一波一波荡漾的湖水里戏水。

    湖水中几尾小鱼儿游曳,在我足尖喁喁细语,酥痒地令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低眸深深看着我,在我耳畔苦笑,“以后不许你沾酒。”

    我用足尖将湖水掠起,踢了一脚水花,“呵呵,你生阿狸的气了么?”

    他嘴角噙着笑意,眼中含着轻暖,“阿狸。”

    “嗯。”我婉转应道。

    他笑了,笑中的声音如悯柔月色,流曳一抹朦胧的明光如玉。

    我似被蛊惑了,神色迷离地呆呆看着他。记忆中也曾有一个白衣胜雪才冠三梁的温雅男子朝我这样笑。

    “你是谁?”我执拗地望着他,浅浅一笑,“是休源么?”

    他顿住,揽在腰间的手一紧。

    往事盛开在记忆里,山盟中,牵手处,笑语时。我闭目仰头,泪终于无声地滑落,“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你忘了我吧、、、、、、。”

    他将我紧紧箍在怀中,手中酒壶“卟”地跌落了湖水中,激起道道粼粼点点的觳纹。

    我眼带浮光地望去,却见休源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赜的鬓发,萧赜的眉目。

    我微微愣愕,猛地大惊,激灵灵地瞬间醒神。

    眼前之人脸色冷然,怒意陡生,是——萧赜。

    “是你!”我脱口道。

    霎时,一语掀起千层浪。

    萧赜脸色,冷,极冷,“你以为是谁?”

    我僵住,似被千年寒冰整块兜头压下,脸色苍白地望着他。

    萧赜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紧抿着唇角俯身替我穿上了绣鞋。

    自古女子裸足最是矜贵,只有在大婚之夜,烛红帐暖,两情缱绻时才能让自己的夫君瞧见。

    我素来厌烦繁琐冗长的闺中规仪,往日在宫中仗着父皇疼爱,总对那些规矩嗤之以鼻。

    萧赜忽地一把打横将我抱起。我正想说“放我下来”,却瞥见他眼底隐隐掠过一丝锐光,我不由地噤了口,愣愣地任由他抱着我回去。

    一路上府中侍卫仆众全都唬了一跳,纷纷低着头不敢抬眼。

    他也不顾有人在侧,泰然地径直抱着我进了内室,俯身放我在软榻上。

    房中一个沐浴的大木桶,水汽薰蒸,侍婢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内室里只余我与他单独相对。

    萧赜一言不发,反手一挥。我断了襟带,散了衣衫,只余薄薄的亵衣在身,浑若无物。

    “不要!”我惊乱,仓惶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萧赜黑瞳微微一缩,声音冷冷地没有一丝感情,“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我心头发慌,急忙往后退开,怔怔瑟缩在床角。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我羞愤道:“你无耻!”

    萧赜眼里怒意闪过,俯身一伸手将我拽入怀中抱起来,大步往一旁的木桶走去。

    我惊得手足乱踢,挣扎着欲逃。“噗”一声,水花溅落一地。

    萧赜唇角凌厉地锐成一刃,“浑身酒味,还不散散酒,醒醒神。”

    我愕然地湿漉漉站起来,贴身的亵衣立刻紧紧附在身上,玲珑身形毕现。

    萧赜深眸一细,冷冷道:“你是自己脱,还是要我动手?”

    我猛然回过神来,沉沉将身子浸入水中,羞怒道:“你,出去。”

    萧赜静默,旋即转身走了出去,若有似无之间听得一声低低叹息。

    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将自己慢慢沉入水里。闭着气息,直到胸中气尽,蓦然浮出水面。水汽氤氲里,我仰头微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方才醉后之言,他一定听见了。心里顿时如一团乱麻搅在一起,道不清是释然,是懊恼,是怅惘,还是什么。

    濯散了酒气,淡淡的兰香漫延全身。

    锦书呈上衣物,我随意挑了一件白玉兰的长裙着身。缓缓行至镜前,用一支琉璃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锦书红了脸,嗫嚅道:“公主,王爷还在院子里。”

    我失笑地看着她。以前萧赜每晚都来看我,却从未在我这留宿。小妮子几次拿眼神示意我,欲说又不敢说,我却装作恍若未见。

    我默然走到窗前,明月如钩,清辉如水,斑驳月色洒在他肩头,将他清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我转身步出门外,驻足立定看着他的背影。

    萧赜陡然转身,四目相对,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和身后绚若繁锦的紫藤花。

    夜深露寒,晚风微拂,我衣带轻飘,青丝垂散。

    萧赜蹙眉,一言不发地径直往房中走去。

    我愣怔,看着他走到了门口。

    “头发湿漉漉地站在外面,你想着凉么?”萧赜深深皱眉,转身道。

    我扬唇浅笑,从足尖,到双手,至心口,一寸寸柔暖。

    萧赜看着我含笑的模样,目中愠色稍敛,回身握住我的手进了内室。

    我低头看着足上的绣鞋,他负手立于窗前,谁也没有说话。

    烛花“噼啪”一声,萧赜回身久久凝望我,淡淡道:“时辰不早,你歇着吧。”

    我抬眸望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垂帘外,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地驻了足,回头怔怔看着我。

    我亦茫茫望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叫住他。

    他折回,眉峰一扬,“公主有何事?”

    我垂眸,心中懊恼。忽而想起午后荷池的事,那两名侍妾受了我的责罚,定会找萧赜哭诉。

    我缓缓抬眸,淡定一笑,“想必你已经知道了今天荷池的事,你没有、、、、、、?”

    萧赜未待我说完,俯身封上了我的唇,斩断了我所有的话语。他的吻是狂热地,是强悍地,寻找着我柔软的温暖缠绵。

    曾经是谁与谁的气息纠融———白衣胜雪的身影,温润如水的笑容。静园的假山,太液池的菡萏,那时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

    彼时我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萧赜仿佛洞穿我此时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紧紧地箍我在怀中,他的吻深深地探入我心腑,迫住我的神魂不得回转。

    我“嘤咛”一声,觉得自己已将要化为飞沫淡烟时,他轻轻放开了我,拥我入怀。

    萧赜凝视我,“此生相携相伴,只有你我两人。”

    我一震,阖上双眸,有泪滚落。

    那遗落在风中的,曾经是谁的海誓山盟,又是谁的过眼云烟。

    窗外,夜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音那么近,却又仿佛是在遥不可及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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