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90 更新时间:08-12-22 11:02
门耳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一天一夜。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有些奇怪。有关的记忆停止在最后的眼前一黑,那时候自己和小九刚刚走到村子的门口。那后来呢?
……道是小九把他拖回来的么……
天已黑尽,桌上只有短小的一截蜡烛,火光微弱地摇曳。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又干又渴,眼眶更是燥热难耐。
鱼九白皱着眉,蜷缩得像只大虾球,就睡在他身旁,头靠在他的手边,丝毫没有碰到他脱臼的胳膊。
他微微一动,伤处还有些骨骼摩擦间的别扭。不过大概是他伤得不重,加上鱼九白接骨精准的缘故,肩上早已没有了刚别断时的剧痛。
门耳这一动,却让鱼九白迷迷朦朦地醒了。他本身就是个浅眠的人,除非是在没有威胁感或是极可靠的地方,否则他根本不会进入深层睡眠。近日睡得安稳,多数是靠着门耳的体温。如今门耳有伤,碰不得挨不得,他自是也熟睡不了。
“醒了?”孩子的声音,就好像感冒的时候塞住了鼻孔。浓厚的鼻音,软软的,有些沙哑,如同撒娇。鱼九白吸吸鼻子,越过门耳,爬下地,伸手搭上门耳的额头。
那么凉的手,微微发抖的指尖。
门耳微微闭了眼,听见身边的人说:“唔……还是有点烧。”
……原来他是发烧了,怪不得浑身酸疼,头也这么昏沉……
……
躺在床上,门耳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不多时,耳边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就像从遥远的、世界的另一边透析过来,他睁不开眼,只觉得周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似乎很久以后,又似乎是过不多时,门耳只觉头上一凉。额头上是温软的触感,凉气沁入心脾。不久那感觉渐渐变得温热了,紧接着却又是一凉。温和的液体流进他的口腔,他缓慢地吞咽着,同时眼前一暗,似乎整个人都浮了起来。
湖泊,夕阳芳草,烟雨初晴,落英满地。临水树荫的后面,忽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形,眼波明,黛眉轻。那张脸越来越明了,他终于看清——
那是他的母妃!
他想要叫一声“娘娘”,喉咙却梗塞着,出不来声音。母妃朝他走来,越来越近,身后还牵着一个高挑的、浑身都裹在雾气里的少年。
那个,难道是他排行第九的胞弟么。可九弟怎么会那么高?
慢慢地,那少年也清晰起来——他越来越惊讶,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得更明朗:
噙笑的眼,如同被墨笔仔细地勾勒过,末梢向上挑着。眉入鬓,如望远山;坚挺的鼻,尖尖的下颌。
七分冷峭,三分妩媚。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然而又有些变幻的、好像成长了的九白的脸!
——似乎有桃花大朵地绽放,牡丹开成绣球。
他的嗓音在这一刻冲破了桎梏,终于失声叫道:“小九?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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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九白下地烧水,平生里还真没有几遭。
在面对那个落后的炉灶的时候,他实在是有点不知所措。到了最后,手指差不多是和柴禾一起点着的。反正过程无所谓,结果成功就行,好在家里的最后一个碗没有打破。不久,他就匆匆地端着开水回了屋。
冬天的水凉的快,等到水变温了以后,鱼九白就一勺一勺地给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门耳灌下去了。少年也很配合,微张着干裂的嘴唇,乖乖地一口口往下咽。
鱼九白满意极了,对着门耳的脸轻笑着道:“幸好你还能自己咽,也省得我还要嘴对嘴喂你了。放心吧,这病没大事儿。”
他回过身,端来一盆凉水,用毛巾蘸了以后往门耳头上一搭。正准备自己再睡一会儿,没想到那床上的少年似乎很痛苦地开始摇头,毛巾跟本就呆不住。
发烧难受?还是做噩梦?
鱼九白皱了皱眉头,直接把毛巾扔到一边,把自己的手覆上了门耳的额头。
他的体温一向偏低,冬天里手更是往往凉得像条蛇。一天前,他蹲在那学堂窗户根儿下踩点儿的时候穿得不多,基本上只有胸口有一捧热气。气温要是像上辈子的冬天那么低,他就得把呼吸频率都降到最低。
——让新陈代谢都去死吧。
门耳的高温渐渐地把鱼九白的手都捂热了,他就换一只手,把刚才那只手浸到凉水里。冰一会儿,再去替换。
床上的少年脸色绯红,呼吸仍是有些急促。平日里波澜不惊的脸,如同被摘掉了面具,透现出浓厚的绝望与哀伤。
他的嘴唇在嗫嚅,鱼九白小心地凑过去,耳边传来细碎的呢喃:
“……不、不要死……娘……小九……弟……弟……”
鱼九白顿住了。
——小九,小九。
——为什么。
门耳睁开眼睛,黑黑的瞳孔如同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膜,完全是昏迷时无意识的举动。一刹那间,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只是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翎羽一样的睫毛,在光滑的眼眶下投出大片的阴影。
梦和昏迷里,都是无穷无尽的忍耐。
鱼九白不自禁地轻轻抚上少年蹙紧的眉头,低下头,真心想把轻轻的声音,一直送到门耳的心里:
“……说出来吧……说出来……这里没有人……”
温热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浮动。
这里没有人知道你是皇族的子息,也没有人知道你现在的穷苦。
你再也不用忍耐那么久,可以放心地哭。
“……我以……为……”过了很久,少年毫无知觉地闭上眼睛,梦呓地断续着,“我还以为……已经……很久没人在……我身……边了……”
夜,早已深了。
门耳睡不安稳,甚至还想要翻身滚动。
鱼九白生怕他碰到伤处,只能拍拍他让他尽快入睡。他自己冰凉的手还放在门耳额头,后半夜那少年一直叫冷,自己体温低,只得隔着被子抱住他。
后来,已经把所有哄孩子的招数都暴露殆尽了的鱼九白终于无奈了,他在育婴方面的自信全部被摧毁,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地道:“难道,要我给你唱摇篮曲么?”
——扯淡吧!他哪里会唱什么摇篮曲!
但扒拉扒拉头发,鱼九白还是带着三分郁卒地开了口:
“死马当活马医,我会唱的也不多,您担待担待快睡吧……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望天涯,相君思故里。一夜落雪未满,北风急。千里迢迢,一心相系。
知卿心,千里寄寒衣。若功成,官翎归故里。那个……啊啊啊啊啊啊啊,血染黄沙,魂归止兮……啊啊啊,今昔似何夕。啊,那个什么什么……啊啊啊,问归未有期,永夜更漏迢递,青丝成雪兮,钗委地……”
这歌他自己都没听全,遇到不知道词儿的就一律用“啊啊啊”代替。
鱼九白破坏意境的功力,堪称奇才。
没有伴奏,更没有和声。可是,门耳居然就在这样夹杂着无数“啊啊啊”还有“那个”的古怪歌声里,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少年安然地闭着眼睛,面容平和下来。清冷的脸,没有欲望,没有渴求,苍白下只是显的脆弱而无助。
一直注视着门耳,直到他自己也困倦了的鱼九白,伸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胸口。
——他忽然感到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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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耳在清晨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还是身边的鱼九白。
那孩子没醒,和昨夜一样,摆出虾球的姿势,蜷缩着躺在自己身旁。而被子全都堆在自己的身上,他冻得眉头紧蹙,面色惨白嘴唇发青,呼吸也是浅浅淡淡的。
门耳一激灵,给吓着了。赶紧把被子给他盖上,那孩子还是一动不动。门耳急了,当下就抓住那似乎晕过去的孩子,来来回回地摇晃:
“醒醒!醒醒!小九……”
“啊嗯……”那孩子青着脸咳嗽了两声,眼睛还是没睁开,倒是声音沙哑地说话了,“闭嘴。”
“……”
“睡觉。否则我揍你。”
“……”
门耳这才放下心来,也不说话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鱼九白立即就暴怒了,一个翻身坐起来,头发呈爆炸式:
“还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啊?!你刚退烧就不能好好睡觉?”然后又噘着嘴倒了回去,无意识地哼哼,“……已经折腾一夜了啊……”要在以前被人这么摇醒,他早就摸着什么是什么的朝那人扔过去了。
鱼九白是快到天亮,在门耳出了一身汗退烧了以后才睡的。由于现在正是低气压的高峰期,所以情绪极其容易掉线。
这点无可厚非。
门耳顿了顿,声音还有点虚,然而身子站得笔直:“我得去煮饭。”
“……唔……”鱼九白开始接收,然后充分地消化这个消息,“……唔,嗯?哦……那算了……”他忽然很困难很缓慢地爬起来,甩甩头跳下床,带着浓重的鼻音说道,“……你别去了,我去吧。”
门耳相当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还来不及说,就被鱼九白重新拖回了床上。
——在这时候抵触鱼九白的情绪是不明智的。
半日。
鱼九白端着一个锅,锅盖上叠着一只碗踹开门进来了。桃花眼里弥漫着阴霾的气息,头顶上还盘旋着一道黑气。
很明显,起床气还没消。
——在这时候招惹他依然是不明智的。
所以门耳看了鱼九百一眼后,就一声不吭地下了床,安安静静地坐在饭桌前。鱼九白摆好碗筷,闷不吭声地给门耳舀好了粥。
——姑且称那是粥。
所有的小米粒,居然纠结地堆在一起,变成了一团一团的块状物。稍微有点烹饪知识的人见到这样的粥,都会大笑三声倒地不起。
“胳膊怎么样?”
“没大碍了。为什么,”门耳看了一眼自己的碗又看了一眼鱼九白的锅,平静地发问,“干的大部分都在我碗里?”
“因为你病了。”鱼九白平板地回答,“前两天你只能多喝水,可发烧是会消耗大量能量的,所以现在你要多吃。”
“能量?”
“……请忽略它。”
门耳于是很乖很听话地低下头,舀起一勺块状物,慢慢地塞进嘴里。他对面那孩子尝了一口锅里几乎可以称得上清澈的粥汤,表情不动。平心而论,鱼九白吃这种忆苦饭的仪态称得上完美。
对勺子的使用,小口的咀嚼,吞咽时对面部肌肉的控制,几乎达到了苛刻的标准。分明是一个孩子,浑身上下却散发着贵族般的温和与优雅。
鱼九白抬头,发觉门耳正盯着他看,便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
“如果可以,”声音微微提高,“请多吃点。看在这是我第一次做饭的份上。”
门耳皱皱眉低头,看着那碗粥,对鱼九白的关心产生了深切的怀疑。他忽然思索,小九的话是否可以这样理解:这两天除了喝清水,自己跟他其实什么都没吃?
于是门耳不动声色地摸摸自己的肋骨——
果然瘦了。
就像看穿了门耳在想什么,对面的鱼九白忽然道:
“你还喝了面汤。另外隔壁李大娘炖鱼汤,你也沾了光。”真正不折不扣喝了两天凉水的人是他自己,“再者,我也根本不可能起来去煮饭,因为生病的那个人弄得我不得安宁。”
顿了顿,鱼九白摇摇头又道:“其实,您能这么快痊愈,我由衷地高兴。”
——他的心底在太息:从明天开始,终于有人,可以煮饭了……
听着孩子般纤细的声音透着微微嘲讽的语气这样说,门耳的脸突然别扭地红了。他轻咳了两声,突然开口道:
“我昏睡的那会儿,小九,是你在唱歌么?”
鱼九白刚喝了一口粥,一个没控制住,喷了,紧接着又立刻被苞米碴子硌了嗓子。
他吸着气咬牙:“不是我,是隔壁的李二黑。”
“是么。”门耳淡淡地应,看上去却似乎很失望,“如果可以,我真的还想再听一遍。”狭长的凤眼,湿润而柔软,黑得如同子夜的天空。
无论如何,他还不过是个少年罢了。若不是因为信任与依赖,门耳决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目光。
鱼九白忽然心软了,放下锅,叹息了一声。
“你既然想听,那好吧。”他皱着眉想了想,遵循着音准起调:
“……月光稀,是谁捣寒衣?天涯路,魂自归故里。今夜无雪、无晴、无悲喜,两相对望兮,风细细。”
“后面呢?”饶有兴味。
鱼九白脸不红气不喘:“后面没了。”再唱下去就全变成“啊啊啊”了。
门耳沉思许久,点点头,安然道:
“果真是小九唱的。”
“唔?”挑眉,“怎么讲?”
门耳把鬓边的头发别至耳后,波澜不惊地道:
“与那时我听到的一样难听。”
……
鱼九白的脸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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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文比较慢热,大家能熬就熬。
但如果看到这里的能不能请您留条评论?因为就这么一直迷茫而直接地写下去,我真的很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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