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110 更新时间:11-01-05 21:03
见楚天衣现了真容,毒圣不禁微感惊异,他清冷的目光打量着楚天衣,见她螓首娥眉,晔兮如华,美艳之极的容貌竟与龙泪竹颇为相似,眼角流转的风情气质又宛然有几分龙箫的影子,毒圣方才豁然,暗道这楚妃原来也是大宗皇室之人,见她现下母子平安,毒圣心中的忧虑适才完全放下,他黯然一叹,伸手抽出袖内的玉扇递给楚天衣,轻声道:“好生收着罢……”
楚天衣一见那玉扇,立时神情大震,眼眶中刹那含满晶莹的泪光,她怔怔地盯着毒圣手中的扇子,竟全然忘了伸手去接,半晌后,方才强忍着泪,从喉咙里挤出一丝颤抖的声音:“他……他死了?”
毒圣点头默认,叹息着拉过楚天衣的手,将玉扇放于她掌中。楚天衣呆了呆,又涩声问道:“沈犹将军也死了么?”毒圣黯然道:“双双坠下悬崖……”楚天衣身子一颤,竟险些跌倒,幼婢们忙将她扶住,楚天衣撑着身子坐下来,戚戚然闭上双眸,一字一字缓缓道:“傻哥哥……我的傻哥哥……”话未说完,泪水已无声滑落。
毒圣看着她凄然叹道:“天衣妹子,逝者已矣……如今我等尽力让这孩儿平安出生,平安长大,相信泪竹在九泉之下亦会瞑目了……”楚天衣哽咽着摇了摇头,忽地又强笑着点了下头,她颤抖的手掌轻抚着高高隆起的小腹,竟是良久地不能成声。
时光荏苒,毒圣在普宁寺落了脚,楚天衣的身子单薄,又怀着胎儿历经动荡逃亡,如今在这佛寺内避了数月,几乎见不着阳光,以致她的气血极其虚弱,随时都会因为身子承受不住而流产,好在毒圣精通药理医术,此番调养照料于她倒也渐渐稳住了胎气,眼看楚天衣腹中的胎儿已然足月,却迟迟未见生产,赵翼和幼婢们甚感忧急,一度担心胎死腹中,毒圣心中亦隐隐地感到不安,但他深知诸事顺其自然,不可勉力而为的道理,遂放弃催胎,静心等待孩子出世。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白雪消融,冬去春来,天下物转星移,朝中新帝登基,如今已是大宗延顺辛卯元年了。
上元节前夕,燕城处处张灯结彩,普宁寺内这冰冷的石室中也挂上了一盏小小的宫灯,楚天衣挺着大肚子摆上碗筷,含笑有礼地请道:“赵大人,续断哥哥,再过几个时辰便是上元节了,天衣和婢女们偷偷做了元宵,咱们便将就着在这儿过节罢!”赵翼忙垂首道:“娘娘千金之躯,我等臣下为避耳目唤您一声儿媳已是大大的不敬,如今您身怀六甲还这般劳心劳力,赵翼心中如何过意得去!”
“赵大人言重了,自从信王哥哥被贬为庶民后,我便不再是楚妃,天衣只是个布衣产妇,是赵大人的媳妇,续断哥哥的妹子……”她说着一哽咽,热泪忍不住滑了下来,却依然强颜笑道:“来,快吃罢!”
“好!我等便在这石室里过个此生最难忘的上元节!”毒圣忽地舒展开眉梢,并不多言,一掀衣袂潇洒爽快地坐下来,夹了一个元宵放入口中,微笑道:“好吃!”楚天衣含泪而笑,被幼婢们搀扶着缓缓地坐下来,那群幼婢亦围着她而坐。赵翼酸楚地叹了口气,默然坐下拿起了筷子。
毒圣为免楚天衣触景伤情,遂岔开话题,问道:“天衣妹子希望生的是个小子还是丫头?”楚天衣未假思索,含泪答道:“男娃娃。”赵翼微一皱眉,心中暗道:“男娃娃随娘生,容貌未免太过俊美,只怕……”却见楚天衣拂去脸上的泪痕,垂首凝视着小腹,淡淡一笑:“男儿家生于民间胜过生于皇室,没有宫廷争斗,没有江山天下,他便可以无忧无虑的做个小神仙,呵……”
毒圣莞尔点点头,楚天衣的这番话与他不谋而合。宫廷争斗,江山天下,这沉重的担子一旦压于肩头,自我,自由,纯粹,真爱……一个人本性中所渴望的一切都会因为这副担子而被迫搁下,毒圣与龙箫,沈犹信与龙泪竹,还有舞勺之年便远赴漠北的楚天衣,他们哪一个不是被这副重担牵引着走向与期望截然相反的人生?本以为放弃和奔逃便能改变命运,可到最后却以死来祭奠已经无法回头的光阴,相较于布衣平民,他们之中又有谁是真正快乐过的呢……
楚天衣说着,蓦然间又恍惚起来,出神道:“……等他长大了,倘若愿意涉足江湖,我亦会觉得开心,只愿他能做个男子汉……聪慧,坦诚,善良,敢爱敢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痴痴地呢喃着:“……待到他情窦初开……亦会奋不顾身地爱上那个……命中注定的人……”话音未落,身子猛然一斜,竟软软地昏倒在旁边的幼婢身上。
“娘娘!”赵翼大惊,猛然伸手扶住楚天衣,一群幼婢惶恐不已,顿时手足无措。毒圣皱着眉替楚天衣号完脉,肃然道:“怕是要生了!快,扶她到床上去!”赵翼忙将楚天衣横腰抱到榻上,一群幼婢慌忙替她盖上被子。毒圣并不慌乱,镇静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去烧热水,留下两个随我施针。”幼婢们忙不迭地照办,毒圣又向赵翼道:“烦劳赵大人守在外面,谨防有人突然闯入。”赵翼二话不说,抬脚便回了正殿。
毒圣取出银针,分别在楚天衣的印堂、水沟二穴各施一针,楚天衣方才幽幽醒转过来,顿感腹痛如绞,当下深咬着唇,狠狠抓紧被褥,拼命向下使力,忽地又瞪大双眼,高声惊喊道:“信王哥哥!快走……快走!好……好多追兵!他们要杀你……全都要杀你……”她一面呓语一面强忍着阵痛,眨眼间已是大汗淋漓。
毒圣伸手抚上楚天衣的额头,火烫烧人,知她即将临盆,因身子虚弱发高烧,说起胡话来,突然又听楚天衣怒道:“龙箫!你不配做我皇帝哥哥!你害得我们好苦……害得我们好苦……”毒圣闻言,不禁感到一阵揪心的刺痛,他努力定了定神,朝楚天衣小腹上的神阙、天枢、中极、归来四穴分别施针,楚天衣腹中的阵痛方才有了一丝缓和,她怔怔地望着天顶,心中有了片刻的清醒,口中喃喃道:“死了……都死了……”猛然间,她又死死地咬住被褥,闷声发出极其痛苦的喘息,片刻后又东言西语,不成连贯地喊叫,恍恍惚惚,万般凄冽。
毒圣眉头深锁,在幼婢们的协助下,竭尽全力替楚天衣施针助产,只听楚天衣声音渐低,轻声道:“信王哥哥……你在崖下不会孤单啦……呵……不会孤……”话说了一半,倏地瞳孔放大,全身颤抖,一声撕心裂肺地痛喘后,只听“哇”的一声,身下传出洪亮的婴儿哭声。
毒圣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方才抬袖拭去额上密布的汗珠,拿过在沸药水里消过毒的剪子断掉婴儿脐带,轻轻抱起弱小的新生儿,凝神仔细瞧着,竟是个极其漂亮的男娃娃,手足不住乱动,睁着乌漆漆的杏眼大声哭喊。毒圣释然一笑,转身将婴儿抱给小婢们清洗,待回头去看楚天衣时,不禁惊忧交加,这个清弱的女子瘫倒在床上,脸上含着笑,已然奄奄一息。毒圣连忙替她切脉施针,却无济于事,她身子虚弱,怀胎本就极其危险,又经历过生离死别的大惊大悲,只凭着一股执拗顽强的心性方才撑到现在,生这孩子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元气。
“续断哥哥……不用白费力气了……”楚天衣虚弱地动了动唇,心中已是万般了然,听到婴儿的啼哭,她恍惚的神智方才清醒过来,急急道:“我……想看看他……”毒圣黯然一叹,苦涩地收了针,遂将洗得干干净净,裹于襁褓中的婴儿递给楚天衣。楚天衣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颤抖着抱过婴儿,她毫无血色的面容上骤然绽开一抹欣慰的笑容,这孩子软软的,小小的,却透着那么一股子灵动劲,他由着性子肆意大哭,待眼角泪珠挂着却又甜甜地笑起来,白嫩的手脚不停地乱动,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快快下地去跑去跳……楚天衣将脸紧紧贴着孩子漂亮的小脸蛋,舍不得放手,舍不得离开,禁不住悲从心来,眼泪簌簌而落,竟是柔肠寸断。
“上元节到了……”众人耳边依稀传来燕城大街小巷鸣放礼炮的声音,仿佛是在迎接着这个婴儿的新生一般,小窗外刹那变得烟火绚烂,楚天衣怜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儿,喃喃道:“乖宝贝……你瞧……多热闹……多好看啊!”
“续断,此刻已是子时了!”赵翼急急地奔下密室,见毒圣面含笑意,方知婴儿平安降生,不禁松了口气,再看楚天衣虚弱不堪,立时又黯然无言。
楚天衣用力将孩子搂紧,伸手向袖中摸了半晌,适才颤抖着掏出那把龙泪竹留下的玉扇,轻轻地放入婴儿的襁褓中,随后,她深深地凝视着神情懵懂稚气的孩儿,轻声道:“乖宝贝……娘亲能看着你出世已经知足……可惜娘亲无法看着你长大了……”她顿了顿,又泫然笑道:“……你不会寂寞的……因为你在世上还有两个至爱你的亲人……”说着,她抬起泪眼模糊的眸子,正色道:“续断哥哥……天衣有一事相求……”
毒圣眼含清泪点点头,他心中已有此意,未待楚天衣再开口,便先肃然说道:“你放心,续断会带他回到灵予山,收他为天门弟子,将这一身绝学悉数传授于他,尽我所能宠他爱他,让他无忧无虑的长大。”
“续断哥哥的恩德……天衣来世必定相报……”楚天衣方才释然地舒展开深蹙的眉头,略一沉吟,又轻声道:“续断哥哥……你是首个迎接这孩子出世的人……便替他起个名字罢……”
毒圣叹了口气,掐指微一思索,遂抬头凝神道:“乾玄用九,乃见天则,所谓龙潜九渊,凤舞九宵,言道九鼎,命复九条,世间之物皆纷繁万象,如同这孩子,虽为皇家血脉却生于民间,虽无江湖根底竟归于天门,续断惟愿他将来亦能有包罗万象的开阔人生,便叫……九毒罢!”
“九毒……龙九毒……”楚天衣微微一笑,回光返照般在孩子的脸蛋上疼爱地一吻,轻声哄道:“九儿……九儿……娘亲的乖九儿……”话音未落,蓦地恍了神,身子一软,便沉沉地跌倒在床边,小九毒“嗷”地又高声啼哭起来。毒圣忙抱过他,一面哄着一面轻拍着襁褓,说来奇怪,小九毒被毒圣一抱,顿时止住了哭声,眨眼间竟破涕为笑。
楚天衣凝望着毒圣怀中的孩子,凄然一笑,不舍却又释怀地合上了双眸……在幼婢们哀伤的痛哭声里,没有仪式,没有祭奠,这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女子在离开人世后仅留下一捧雪白的骨灰和一个曾被无数人鼎礼膜拜的名字,最终,她却与龙泪竹,沈犹信一样,随着历史的湮尘渐渐淡去,却又无可避免地隐现在后世民间那些或真或假的猜测与传说之中。
楚妃香消玉陨后,经略史赵翼在普宁寺隐匿出家,毒圣则抱着襁褓中的小九毒,领着那群幼婢回到了灵予山,他以天门独有的缄默方式给了那群幼婢最凄婉的洗礼,也将无限深广的宠爱毫无保留地赐给了这个由他亲手接生的孩子……
白驹过隙,日月穿梭,时光幽幽地转过了十七年,剪雪阁内,沈犹枫缓缓地站起身,眼中热泪盈眶,在他对面相拥并坐的师徒二人,毒圣续断已是满头霜雪,而十七年后的九毒,他也从嗷嗷待哺的婴儿长成了翩翩少年,他秉承了楚天衣举世无双的容貌,亦从出生的那天起,便注定了这无法洗清的皇室血统和无法逃避的命运,如今,在毒圣幽幽的诉说中,他阖着双眸,浑身颤抖地抱住毒圣,手中紧紧地攥着那把无字的扇子,早已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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