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484 更新时间:21-04-28 10:20
26、带我飞上天
小袁提醒我可别在沈丽娅身上犯下什么疏漏,说那样就该腹背受敌,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寻思了半天,好像不应该有错,每一环节都挺谨慎,于是说,过些日子要是沈丽娅也怀上,八成是你陷害我,你给我潜水服是水货,漏的——我掐死你!
小袁说:“怎么会,这里卖的都是正宗美国货,又厚又韧。”
我说,怪不得……
小袁问怪不得什么?
我说,怪不得老冲锋不起来,进也难,退也难,十足的进退两难。这玩意就得用英国产。
我们喷笑起来,脑门顶到一起。这几天来还是第一次。小袁摸着被我撞痛的脑门说:“不错,还能说笑话,看来你内心还挺强大,承受力还行……还行。”
我说,不然呢?死到临头,不还得充好汉?挺肚子受一刀,撅屁股也是一刀,对付着过吧。
眼看两人都吃饱了,小袁说:“最后一晚怎么打发?要不我带你去洗土耳其浴吧?”我迟疑了一下,说:“算了,都挺累的,回去早点歇吧。”小袁坚持说:“好好泡一泡特别解乏,再让土耳其大叔给你搓个澡——”我说,算了,我真没那个情绪。不过,你记着,你可是欠我一个土耳其浴哦,往后一定得补上。
这一路,小袁都说要带我洗个地道的土耳其浴,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眼看这晚上是个极好的机会,可我又着实提不起精神来。于是,我们晃晃悠悠回了小酒店。
夜,似乎是凉了起来。
小酒店就一张床,还不是标准的双人床,窄,凹凸不平,于是,我仍打算睡地下,让小袁睡床。小袁坚持说不可以。我说,我比你强壮,强者怎么可以欺负弱小的?
我正抖布单,想整一整就躺下,小袁突兀地说:“睡一床吧——”听到这提议,我顿时僵在那里,手里还提着抖了半拉的布单。
听声音,小袁是真诚的,且已然有了七八分情绪。他从床那头过来,从身后轻轻抱住我,好一番缠绵。男生一来情绪,凸部就会有变化,太露馅,这是致命的弱点,想瞒也瞒不了。我说,今儿晚上看来你是不会放过我了。他在我耳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回转身说,你眼睛看着我小袁。
我说,这些日子我最大的发现,是发现自己是个混蛋。我对我女朋友Sally做了混蛋事,这还不算,出来没几天,又犯浑,跟沈丽娅纠缠得不明不白……这事还不知道算完没完。这些你都知道,你还亲口骂过我混蛋,你骂我混蛋的时候,我心里特爽,特过瘾,因为你骂得对。今晚我要是答应了你……答应你睡一床,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了!一点折扣都不打。别让我再浑了好不好?你要是真对我好,就别让我再犯浑了。
那会儿,小袁已经被我推坐在床沿上,不是我欺负他,我没对他使劲,他听我说这些,态度非常明朗,精神头一下子就没了,身子软软的,显得那么无力。我压着他肩膀,轻轻一摁,就被我摁在了床上。他低下头,我看不见他眼睛,可是我看见两颗豆大的眼泪“噗嗤、噗嗤”掉在膝盖上,立刻和裤子上那些污迹混杂在一块。
哭啦?我问。怎么还真哭啦?我骂我自己,你哭什么劲?
他抬起头,让我看见他两眼布满了殷红的血丝,那是叫酸性的眼泪给刺激的,他说:“可我真的很、很、很喜欢你,我骂你混蛋是因为心里着急,怕再见不到你……我觉得过了今晚再没有机会了。”此时,他的表情和语言真的很幼稚,像个心大而胆小的小男孩。我不知道这个二十啷当敢于独自闯荡以色列、在这个凶险之地似乎什么都搞得定的男生,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它又一次唤醒我的恻隐之心,但今天这个晚上,我决定绝不廉价出卖我的同情,绝不用乐善好施去换一个“混蛋”的骂名。
我说,我们才多大,怎么就没机会了呢?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正在这非常危险的时刻,我的手机响了,我见是马丁打来的,就嘱咐小袁先睡,说要去外面接个电话。
我匆匆来到过道,接听马丁的电话,由于信号不好,我边听边往楼下走,到酒店门口才比较能听清。
这是个祝贺我生日的电话。我心里嘀咕,也来得太晚了。
他总是那样狡猾,似乎能听到我心里的声音,说:“还没过十二点,你那里不过十点左右吧?还不算错过。”
我平静地说了声谢谢。
我们默了大约有几秒钟,马丁又说:“Sally的事我知道了……”靠,他怎么什么都知道,消息还那么灵通?要不是听到这消息,他能想起今儿是我生日吗?往年,他可从不忘记我的生日,总是赶在所有人之前替我把礼物准备好,然后想尽一切办法给我送过来。今年居然在我生日的最后几分钟赶了个末班车,这不能不让我感到塞心,想到这一年真是变化多多,仿佛什么都在变。
我说,我正往回赶呢,顺利的话,应该明天就能到香港。我打算当天就去澳门。后来,他说了许多宽慰我的话,我只是一个劲哼哼,半咸不淡的样子,我和马丁的电话通了大约有二十来分钟,等我回到客房时,小袁已经睡下了。
房间里很黑,借助浴室透出来的那点光,我看见小袁背冲着我。我没敢开灯,蹑手蹑脚走到地铺那边,拉上布单躺下。
小袁翻了个身……
那会儿,我眼睛已经比较适应屋里的黑暗,看见小袁把脑袋伸在床沿外,怔怔地朝我看,黑暗中,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
没睡啊?我当你已经睡着了。我说。
“跟谁打电话呢,那么久?”
我说,家里的世交,一个阿叔,祝贺我生日。
“对了——”小袁蓦地坐起来,一惊一乍地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欸,居然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忘了就忘了吧,忘了我就不长岁了,还25。
小袁在黑暗中向我伸出手,真诚地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略略支起身子,把手给他,谢谢。两只手一高一低就这么远远地牵着,久久扯不开。在黑暗中。
小袁说:“本来打算好好给你过个生日,好好疯一把,没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我把手从小袁手心里抽出来,重新躺下,感慨地说,要不怎么说人生无常呢……
小袁重复着我的话:“真的是人生无常哎……”继而,他又说,“你们谁也不如我对这句话的认识深刻。”
我说,才活了几年啊,吃了几斤盐?就这么卖老。
“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吗?”小袁问。
希伯来语呀。我说。
“对,这年头破希伯来语派什么用场,将来就是一记者,能书写希伯来语的战地记者,没别的。都跟人签了工作合约了,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一生死合同。哪天中东一开火,我就在生死前沿往后方发报道、发消息,流弹、枪子儿、火箭筒没准什么时候就找上我……噗嗤,四脚朝天;轰,脑袋开花,挂了。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哪有啊……我太明白了。”
听到这话,我眼睛忽地就热了,鼻子一阵发酸。
我曾经问过小袁为什么选择学这个?当时他回答得特简单,“喜欢”,说这个职业多酷啊。没想到,这个满以为酷毙的职业,背后是这么一本账。尤其在这样一个晚上,他把深埋在心里话说出来,更增添了命途不测、生死未卜的悲凉。
第几回了?我这次出来,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就有想哭的感觉,变得脆弱无比,究竟是怎么了?我在黑暗中站起来,走到床前,挨着小袁躺下,把他搂紧……
我紧紧贴着小袁的后背,把手环在他胸前,默默无语。这是一个让人忌讳的姿态,这是一个足以遭人耻笑的体位。虽然到今天为止,我都没有承认,我曾经有过一分一秒爱他的念头,但当时,我确实愿意给他这样的印象——我不嫌弃他,也真心抱过他。在日后的某一天,倘若他在战场上流血了,只要回忆起这样一个晚上,这样一个拥抱,内心都能充满温暖的力量。倘若真能产生这样的奇效,也算是我为世界、为人类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对小袁说,不可想象,你这样的人会和战争、流血联系在一起。
小袁转过身,脸冲着我问:“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我回答不好,因而没有回答他,反正我们这代人已经和战争离得很远,只有小袁还把命运同战争、流血纠合在一起。相比起来,他比我们有心胸,虽然活得比我们沉重,但比我们灿烂。我说,让我好好看看你,记住你的模样。
一张稚气未消的脸,燃烧着爱和被爱的欲望……
小袁见我那么近距离地凝视着他,动情地说:“你我相遇,注定此生只有一回吗?”我按住他嘴,不让他说。当时为什么不要他说这个,我记忆已经很模糊,是因为话题太沉重,我承受不起?还是因为眼泪在心里积攒得太多太多,而这一类催泪弹似的对白实在是太要命了……
我不想用直白的语言来讲述之后发生的事,因为我相信每个人都是清楚的。
我能通过婉转描述告诉大家的,是后来我打开床头灯时,所看到的一切——
当我打开灯,这个诡异的世界,试图用不构成语音的语言,不形成声线的声音,告诉我什么是最富意向的绘画,什么是最具象征意味的绽放,什么是最熬人的未知,什么是最颠倒的世情。
什么是浑然天成,什么是与生俱来,什么是英雄气短,什么是侠胆柔肠;
什么是不可抗力,什么是爆裂人心……什么是晕,什么是颤,什么是悸……什么是虎狼之词,什么是温暖疗愈,什么是心魔,什么是佛系;
什么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什么是君王天下关山难越……什么是不甘放弃不想放弃不忍放弃!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归结到——什么是忘记,什么是操他妈的彻底忘记。
…………
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晚就这么过去了。
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两个男生依然在同一张床上熟睡。昨晚的汗水已然干过,此刻,让两个身子泛出油腻腻光泽的,是新渗出的汗,细而密集。
土耳其的每一个早晨照例是溽热无比。
两个男生熟睡的这间屋子,其实是看不到太阳的,仅有的一扇窄窗,推出去就是另一幢楼肮脏而破碎的墙,堵死在眼前。但是,伴随着那一晚的记忆,他们总觉得眼前有一抹亮晃晃的阳光。不知怎么会。
也许,太阳在他们的睡梦里升起,醒来则是一片阴郁和忧伤。
好在两个男孩把忧伤的日子过得还算热闹,有生气,因为他们还年轻,多少有点不识忧患。他们也逐渐进入了懂事的年龄,知道忧伤在哪里发生就该在哪里把它放下,不必沉溺其间,不可带走,带进生命余下的时光……
第二天,在小袁的帮助下,我侥幸得到一张伊斯坦布尔飞香港的机票。经济舱。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结束这次旅行,回家,本是件好事,却弄得窝窝囊囊纷纷扰扰,还闹了老大的不开心。沈丽娅不知道会怎样诅咒我。这一行人此时正在开罗,他们对我难有好印象,背后也绝不会有好说辞,没准一得空闲就开始议论我、编派我,指责我。
我把所有人的美好旅行搅黄了——
一个破坏他人计划尤其是破坏他人心情的人,是最不可原谅的,而我就是这样一个不可原谅的人。
我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补偿这一切。
…………
我和小袁分手的一刻终于来临。
我们俩提着同一个行囊,手握在同一个抓襻上,向出境口走去,我突然就心生酸楚。
我们这一段,究竟算不算是缘份?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它意味着什么?小袁又是怎样一个角色?
也许,我们都太明白,我是他的人生过客,而他也是我的。
男人的交往通常是纯洁、简单而干净的。我以前这么看,现在还是这么看。
我从小袁手里接过背包,说,我走了。我没有说“再见”,因为我们从未奢望过再见。
小袁默默看着我,露出一丝艰涩的笑,于是我再次说,我走了!
小袁点着头向后退了几步。
我很难受,说,不和我抱一下吗?我以为,最后时刻小袁会在众目睽睽下冲过来拥抱我。我告诉自己,别怕,要坦然接受这一切,这是在土耳其,在伊斯坦布尔,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况且这是真实的人生。然而,我错了,小袁并没有扑过来,他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冲我挥手……微笑着频频挥手。
我带着满心酸楚和无法分辨的纠结,转身进了出境通道。
进闸口的那会儿,我接到一个手机短信。玻璃那边,小袁似乎也正在接看短信。几乎是同时。
我手机上,是沈丽娅发来的一句话:要了解一个人,就跟他一起去旅行!
我不知道小袁在手机里看到了什么?
他蹲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手机,一副落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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