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3221 更新时间：21-01-26 15:31
三明学馆规模不大，只有前院、后院和三间简陋的屋舍而已。平日里，学生们都整齐地坐在前院的书桌前读书。三株腊梅或粉白或淡黄的花苞点缀在木屋的灰瓦之下，合着读书声、墨香和琴音，烘托出一种与世隔绝的氛围。
中间的那一座木屋便是书舍，里面除了一桌一椅外，其余空间都被破破烂烂的书架占满了，几扇本就不大的窗户也被挡了个严实。所以即便是在白天，书舍中也经常点着一盏油灯。忽闪的火苗在满室晦暗中照亮那些纸页泛黄的古籍，仿佛有古代鸿儒临堂对谈。
韩子柒坐在破凳子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梁先生。他完全沉浸在梁先生的故事里，对窗外的朗朗读书声充耳不闻，一心为“婴宁”的命运而担忧着。
梁先生字知梦，年过六旬，脸上堆叠着沧桑的皱纹，双目浑浊而又祥和，虽然面相中带着几分凌厉，但却不显凶相。因长年研习道法，他总是穿着一身青色的道袍，花白的头发也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以一支奇形怪状的竹簪固定。他捧着《聊斋》在桌后狭窄的空当里踱步，直到讲完“婴宁”的故事才慢悠悠地坐下来。
韩子柒眸中溢满了水汽，似是仍沉浸在那鬼狐的世界中不愿醒来。他到三明学馆读书只有三个月，字还没认全就被梁先生叫来上小课，说是荣夫人特地多付了一份礼钱，自然也就比别的学生多受一份照顾。韩子柒很是感激荣夫人，他连续听了七八日的《聊斋》，脑子里整日都是那些有情有义的女狐仙。
梁先生微微抬眼，瞥着韩子柒问道，“这几天你也听了不少了，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这些女狐，你选哪个字？”
韩子柒在“情”和“义”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了“义”。梁先生舔了舔毛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义”字贴在墙上。
梁先生又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聊斋》吗？因为书中有些与你相似的东西，前几日我还没讲到，下面我打算给你讲一讲。”
韩子柒立刻板正地坐好，预备再听上一个狐仙与书生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梁先生翻开书，清了清嗓子讲起《侠女》这一篇。当他讲到狐少年魅惑“顾生”与他颠鸾倒凤时，韩子柒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事与往日不同。梁先生又讲到侠女与顾生萌生爱意，而狐少年却生了嫉妒之心。蒲先生和梁先生的立场全在侠女和顾生一方，但韩子柒却想，明明是狐少年先与顾生相恋的，而顾生却背着他与侠女交好，怎么还怪狐少年有了妒意。
韩子柒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梁先生却仍是边念书边歌颂侠女与顾生的孝顺和情意。他绘声绘色地讲着侠女让顾生传话警告狐少年“若再对她无理就是不想活了”。韩子柒气鼓鼓地扭开头，似乎不想再听了。他觉得这侠女好不讲理，顾生也不是个好东西。
但梁先生全然不顾韩子柒的感受，继续讲起侠女夜半来与顾生欢好，少年推门而入的部分。因为侠女一贯是丝毫不可侵犯的样子，狐少年便讽刺她夜入男人家是“贞洁烈女”。而侠女竟然拿出一把匕首把狐少年的脑袋砍了下来。
韩子柒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道，“顾生一点都不伤心吗？他怎么不杀了侠女给狐少年报仇呢！”
梁先生笑了笑，捋着胡子回道，“他当然不伤心，只是斩杀妖物败了兴致，所以他和侠女第二夜才共赴云雨。不过顾生也并非全然没有提那男狐，他向侠女问起了斩杀狐狸的法术。”
《侠女》的故事还没有完，狐少年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而已。他死后，侠女和顾生两两相好，又是侍奉母亲又是延续香火。但韩子柒再没有心情去听了。
故事讲完后，梁先生又铺上一张宣纸，拿起毛笔问韩子柒，“刚才你给女狐选了义字，现在再给男狐选个字。”
韩子柒咬着嘴唇不吭声。他想选个“悲”字，但他知道这不是先生想要的答案。
梁先生在香炉中加入檀香粉，执火点燃后道，“想不出？好，那我再讲一个《黄九郎》。”这个故事中，黄九郎与何生情投意合，但何生还是有了三娘。而九郎为何生不惜做娈童以魅惑他人，害死抚台后取走他的钱财。
梁先生再次问字，韩子柒仍旧不肯说话。在韩子柒看来，第二个故事更加可怕。因为九郎是被何生亲自献给抚台的，要是让他选，他倒宁愿像狐少年一样直接被砍了头算了。
这一次，梁先生微微一笑，大笔一挥写下一个笔走龙蛇的“耻”字，贴在墙上的“义”字旁边。
梁先生道，“男狐魅惑男子，是违反纲常伦理、毫无羞耻之心的行径，不过是为了一时之欲，没有半分真情实意。所以狐少年死了顾生不伤心。至于九郎，哪份真情会像他一样落得委身他人并且背上人命孽债的境地呢？”
梁先生对韩子柒的沉默毫不介意，他走到韩子柒面前用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蒲先生写男狐总是说”衣裳楚楚，眉目如画”，与你颇有几分相似。”
韩子柒惊讶地看着梁先生，想起了奶娘经常对他说起类似的话。他已经快十一岁了，儿时那种女孩子的气息已经找不到踪影，转而生长出一种让人引不开目光的与众不同的气质。他既没有穷苦人家孩子身上的凄苦之色，也全无富家子弟身上那种世俗之气，只有一种仿佛享尽了世间温柔的温润之气。尤其是那一双墨色的眸子，幽深得像是藏着远山黛色，湿润得像是含着湖光山水。不过当他与白鹭平在一起时，那清澈就会褪去半分，染上一丝若有若无的媚态。如果单说这点，倒确实与男狐的气质有几分贴近。
梁先生慈爱地摸了摸韩子柒的头，“子柒，你天资聪颖，将来必定能成一番事业。男儿应当以建功立业为己任，到时自会有佳人才女来与你相配。先生望你自重知耻，不要落得男狐的下场。你可知道，违背伦常是要遭天谴的。”
韩子柒当然不会落得男狐的下场，因为白鹭平不是“顾生”也不是“何生”，韩子柒不是他的玩物而是他的宝物。但梁先生的话像在韩子柒心头挖了一个洞，他还不是很明白情爱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道床笫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何生会有三娘、顾生会有侠女，无论对男狐是否有过真心，他们最后都终究要和女人在一起。
白鹭平对韩子柒的变化很敏感。但他以为韩子柒是在学馆受了责骂心情不好，便想尽方法来哄他开心。直到睡觉时，白鹭平才觉察出韩子柒似乎很不对劲。他像往常一样把韩子柒搂进怀里，但韩子柒居然用手抵着他的胸口想要推开他。
白鹭平探了探韩子柒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是……”韩子柒十分迟疑，仿佛在说一件难以启齿地事情，“哥哥，我们真的能一辈子在一起吗？以后我们长大了，你要是遇见了有情有义的姑娘……”
“你在胡说什么。这些话是谁跟你说的？”白鹭平打断了韩子柒的话，皱起眉头。
“没人跟我说，是我自己想的。”韩子柒小声嘟囔了一句。
“是学馆里的先生吗？他还说什么了？”白鹭平把韩子柒抱得又紧了些，他的眉宇间隐约藏着一抹忧虑，末了又化作一丝怒色。
“他没说什么，他给我讲聊斋来着。”委屈忽然涌上心头，韩子柒把头深深埋进白鹭平怀中，不想让白鹭平发现他的异样，“哥哥，你长大后如果想要和姑娘在一起，可不可以直接砍了我的头，不要把我送给抚台。”
白鹭平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把韩子柒拽起来，用被子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他跟你说了什么，从头给我说一遍，一个字都不许差。”
窗外是呼号的北风，枯草落叶满天飞扬，即便朦胧的月光照不清外面的景色，也能从低吼一样的风声中听出寒冷和干燥的味道。
白鹭平听完了韩子柒复述得磕磕绊绊的故事，凝眉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从明天开始，我也去三明学馆陪你读书好不好？”
韩子柒惊讶地问道，“夫人能同意吗？她说哥哥只能上少爷们都去上的学馆，三明学馆是给普通孩子上的。”
“不需要她同意。”白鹭平为韩子柒理了理额间的乱发，“无论是你那个先生的故事也好，还是妈不让我们上同一个学馆也好，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他们想把我们分开。”
“我不想和哥哥分开。”韩子柒披着被子去抱白鹭平，被子从他肩头滑落。
白鹭平抱着韩子柒再次为他披好被子，“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只听相信我的话，别人的话半个字都不要信。能做到吗？”
韩子柒重重地点头。
白鹭平又说道，“我不会有三娘也不会有侠女，我只有你。”
折腾了这一会儿，韩子柒有些困了，他伏在白鹭平肩头呢喃道，“哥哥，我真的是狐狸吗？”
白鹭平把他放倒在床上，为他掖好被子，“你要是我也是。你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韩子柒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白鹭平看着韩子柒的睡颜，压抑着怒气自语道，“梁先生真是会教书，明天我得好好见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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