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卷二  54 卷二章二十七

章节字数:5438  更新时间:09-02-05 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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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凤致三年前拒绝与俞汝成联手,却知道这并非代表着从此和他再无关涉——相反,在各行其是的时候,不免会更加考虑到对方的存在,从而为自己的布局里增添可供利用的路数。决不同道,决不联手,但又决不放过任何可借之力,就象林凤致的妖书案不免要借俞汝成之名,而俞汝成的起事檄便公然打出林凤致的旗号一样,他们本是一类人,做事的风格也是一个套路的。

    所以林凤致并非对俞汝成的出招来袭,毫无心理准备,而是在三年之中无时不刻戒备着,防范着,甚至等待着。可是,纵然知道对方总有一日对自己出手,在乍然看见那份檄文,看到那熟悉得简直铭心刻骨一般的犀利文风——同自己的文风完全一样的——看到自己的名字冷冷的印在传单之上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颤抖不已,乃至于失控到吐血旧症当场发作。

    胃中绞痛有如翻江倒海的时候,林凤致却禁不住在惨淡的笑,心里反而静得如死水一般,大约是注定的罢,遇上这个人的时候,自己便注定要无以自持,无以解脱。可是,又必须应对。

    毕竟是深仇,是血债,也是孽缘!

    因为当场吐了血,倒有个好处是将殷螭的怒火挡回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却忍不住还要发泄。于是整个一晚上,就听到他喋喋不休的计较这件事,从眼下檄文声讨到去年的妖书案还不够,还牵丝扳藤的一直追究到当初林凤致与俞汝成的三度孽帐,以及宫乱做人质逼俞汝成退兵时是如何以情相挟……林凤致其实只吐了一口血,并没有伤到根本,被太医来看视过,急服了七厘散加勾藤汤之后,胃疼也渐渐好转,病倒不重,被他罗嗦得却是心烦意乱,最后终于忍不住顶嘴道:“这檄文压根儿不是要你杀我——连这意思都不懂,还满口扯什么情什么恨,眼皮子也忒浅了!”

    这夜他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被殷螭强行留在了议事阁伴宿,好在殷螭看他吐过了血,倒也没有骚扰的意思,只是逼他今晚睡在一起——自苏州回来之后,这位厚颜皇帝因为尝过甜头,开始不能容忍林凤致每次完事就走的小怪癖,坚决要求整夜同榻,林凤致也坚决不肯答应,结果扯皮了两场之后,殷螭采取折中方案:“我要是一晚不碰你,你便一晚都同我睡,跟在你家里的时候一样。”问题他信用又不高,林凤致才不干这等自己送入虎口的事,所以回到南京也过了快半个月,直到这回因病,殷螭才真正履行约定。既然做不成事,当然只好大算新帐与旧帐,直算到三更天兀自不休,烦得林凤致不回嘴都不行。

    殷螭算帐正算到兴头上,被他这一句话丢过来鄙夷,气得登时掀被坐起,怒道:“那你说什么意思?你那老情人的意思你当然明白——给我说清楚!”林凤致只是冷笑,殷螭又问了一遍,他才道:“我猜不出三日,京师的奏折便能跟着送到,南京这边也该有动静了。这步棋我也不得不应,你让我安静想想不成么?别尽在这里聒噪——这点局都看不出来,亏你垂裳而治身为天子。”殷螭被他挖苦得只能翻白眼。

    然而其实不用三日,第二天北京朝廷的奏折便追在急报之后呈进了行宫,打头乃是内阁的密揭,殷螭读完之后,沉默良久,向林凤致道:“你已经猜到了?”林凤致道:“是。”殷螭咬牙道:“那你自己说出来!我不信这个意思你都能料到——也不信俞汝成能料到。”林凤致正色道:“既然反贼借微臣起事,那臣便奏请陛下,许臣从军,以臣之名征讨压服,庶几人心可定。”

    西南叛乱打出林凤致的招牌,那么朝廷便派出林凤致以自己旗号去征讨镇压,使檄文的煽动效果大大降低——这便是内阁以密揭方式,给皇帝提出的建议。

    林凤致一介文臣,其实无以掌军,所谓从军,也就是做个监理,挂个名义而已。军政大权,全然无涉,征战之事,自有将领主持,所以也不用害怕他趁机窃夺兵权,从中作怪,甚至与反贼勾结作乱。

    西南起事檄文,并无一个字眼表示是俞汝成参与,但是这行文风格,却非俞汝成莫属。将林凤致的名字公然揭出,其实无非要使林凤致大受朝廷之忌。大臣受忌,乃取祸杀身之道,然而林凤致自妖书案后名声太响,公开动他不得,所以倒剩下可用的一步奇着,就是派他出征对付叛乱,以己之矛攻己之盾,倒看反贼还有什么话说,如何蛊惑得了百姓——当然,同时也要大防林凤致本人,将他牢牢置于军中不可脱离控制,甚至必要时,不惜拿他与叛乱反贼来个玉石俱焚,也可以算作一种借刀杀人之术。

    这是内阁自以为的奇计,却先为俞汝成所料,后为林凤致猜中,朝堂的每一步骤,似乎都不能出这师生二人之意外,如此心计招数,只能使殷螭自愧不如,同时戒心大起。

    而俞汝成想要逼林凤致出征平乱,却又为什么呢?难道还是恨意难平,效仿当初公开弹劾之举,要逼林凤致过来与自己决一死战?又或者他发疯似的一定要得到林凤致,所以想逼他前来,趁机擒获,好慰藉苦苦相思之情?

    林凤致对殷螭这种把什么事都要扯上情天恨海的无聊行为,只是嗤之以鼻,都不屑一说。

    但殷螭在感叹俞汝成对内阁的计谋猜测实在太准时,却又觉得他这一着实在太蠢——内阁出便出了这主意,毕竟还需要我这个皇帝点头,朕不允许,难道他还能把小林抢了去?他这个想法自然又遭林凤致鄙视了一下,这种将堂堂天子当作朝堂白痴的轻蔑言行,到底使殷螭也冲冲大怒,甚至口不择言的道:“我看你就是想去和他旧情复燃!这三年里你不是魂里梦里都念着他?你……”

    发火的时候,看到林凤致的脸色苍白了,殷螭忽然觉得说不下去。那夜林凤致醉后的话,他一直没有向林凤致重讲过——这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仿佛是这样想的:那回小林也是醉得太狠,说了些压根儿不是本意的糊涂话,他酒醒都忘记了,我为什么还要提起来让他记得?岂非白白将他的心送到老俞那里去!

    好象只要不提起,那番令自己十分酸苦的话,便一句不存在;林凤致深藏在心的情思,也都一毫不存在。反正他人现在是自己的,床笫欢娱是着实无虚的,干吗要较真成那个样子?殷螭的务实风格,就是决不追究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要把握眼下的实益——所以这世上倒也没什么能折挫他的自信与自诩。

    他打定主意不采纳内阁的计策,又威胁林凤致胆敢再提一句自请从军出征的话,绝对不跟他客气。林凤致只是一哂,倒也不争执,只是满脸写着:“只怕由不得你我。”这几个蔑视的字样。果然不出他所料,继内阁献奇计之后,南京这边也开始有所行动,并且这行动名属私人,实则官方,逼得林凤致无法不正面回应。

    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南龄,向老朋友林凤致写了一封长信,洋洋千言,条陈利弊,晓以大义,劝说好友为国许身,主动出征平乱——也就是俞汝成所料中的,内阁密揭所陈述那一条奇计。

    这一封私人性质的书信送交林凤致之手的同时,却亦以抄件形式散布南京朝野。内阁“借名平乱、借刀杀人”的奇计封在密揭之中,专呈皇帝,只要殷螭不采纳,外面便无人知,但这封诤友立场的公开信一出,登时内外共晓,消息火速流传,不数日连北京朝廷方面都知道了。

    于是继妖书案之后,林凤致再一次成为朝野瞩目的焦点,每个人都等着他做出可堪期许的回应与答复——而且,自妖书一案林凤致博得如此美誉,便是将自己供上了忠良的祭坛,又如何能不做出百官期待的回应与答复?敢不做出百姓认可的回应与答复?

    俞汝成根本不用出面,根本不使任何鬼蜮伎俩,公开而堂皇的,在天下人面前便将林凤致逼入绝路。这一种谋略,其实也是林凤致最爱使用的,所谓之“阳谋”。殷螭平时自诩聪明,每到这种时候,就不由觉得自己的阴谋诡计,在他们面前实在上不得台面——虽然自己的阴谋也大大成功过,甚至使这一对师生都栽在自己手上过,可是,到底还是有上下高低之分呀!

    而且在这种时候,殷螭明知有的话问出来实在是徒招人笑,比如说自己明明也生于帝王家,岂不知权势场上无人情这样简单之极的道理?可是当看到吴南龄情辞并茂、却又义正词严的劝友信时,第一个反应竟是脱口问了句蠢话:“小林,这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怎么也将你往死路上逼?”

    林凤致只是泰然自若的答了四个字:“道义所为。”

    正如林凤致曾经暗自腹诽殷螭的时候想过的,吴南龄做事,绝对不会给人拿住把柄,所以殷螭明知他必然是受俞汝成背后指使,但这样一封公开信,语意严正,大义凛然,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而出,哪有半分阴私模样?此信一传,南京国子监祭酒吴大宗伯,顿然成为道义之友的化身,成为南北学生举子眼中的楷模——顺便将老朋友林凤致,也送上了有待成为道义楷模的神坛。

    因为这一句“道义所为”,所以当吴南龄的公开信送来之后第三日,林凤致便提笔写了同样一封大义凛然的陈情表,终于响应内外号召与期许,公开向皇帝自请从军了。

    殷螭见他竟敢不理自己威胁,公然自请从军,气得当场便将林凤致的表文撕了个粉碎,大骂:“你疯了!这么想去见老姘头?我偏不让你如意!”

    可是这封陈情表乃是正式渠道所呈进,早就在朝房挂了号,殷螭纵使将它撕了又烧,毁尸灭迹,消息却还是流传了出去,登时人情激奋不已。所以当皇帝拒绝回应的时候,林凤致隔了三天,又不得不在群情汹涌的呼吁之声下,进呈第二道请愿书。

    殷螭这几日收到南北两京的关于此事的建议与陈请奏疏也不少了,再见到林凤致的第二次请愿,已经没劲撕毁。心里也不知道是憋气还是沮丧,当晚强留他在议事阁中缱绻一番,事后大汗淋漓仍然不肯放手,在枕上一股劲儿追问:“你就这么想去?想去见他?还是想索性落到他手里破镜重圆?”林凤致倒也回答得直白:“万一落到他手里,我生不如死,有什么想?”殷螭稍微觉得心气畅快了些,道:“那你还跟他们一起逼我答应!你那点名声,当真这么要紧?”

    林凤致心道我拼了性命、甘受重刑挽回的名声,如何不要紧?何况那耻辱名声,还不是大半拜你所赐?这些话也懒待同他说,推开他起身去穿衣。殷螭又从背后抱住他,说道:“小林,别胡闹了,我正在调天津卫威武伯刘秉忠过来,命他做征讨使,领军南征,没你的事。”林凤致道:“那我便自请担任宣抚使——这正是文官之职,我的官衔也尽自做得。”殷螭怒道:“你怎么总爱跟我对着干!”

    林凤致不理他发火,穿好外衣又绾头发,忽然道:“你会下棋么?”殷螭道:“当然会,我有什么不会?”——自己从前跟皇兄对局十盘九输,当然是不说的。林凤致道:“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棋路上一旦被人抢到先手,便不得不按对方的路数落子,腾挪的余地是不大的——如今我便是被抢了先手,焉能不应。”

    殷螭一时难以回话,半晌道:“那你也不必一定要送死,或者送个生不如死。”林凤致回过头一笑,道:“国朝兵力,哪有如此不济?陛下怎么便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烛光下他眼神微微闪亮,又道:“何况我棋力一向同他持平,便失一回先手,也未必不能化他的路数为我所用,再度争先!”

    林凤致眼中亮起神采的时候,容光最为灿烂夺目,殷螭一时也不知是被他的话镇住了,还是被他的明艳给看呆了,居然一直到他出门离去,也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有一种深深的颓丧之感,只觉得在小林和老俞这一场隔空对弈之中,自己竟完全成了个局外人。

    太不甘心!

    次日殷螭罢了早朝,林凤致将第三道请愿表文投到朝房不久,便奉诏重到议事阁。在门外等了一晌,阁内传诏自己进去,入门时却与三个太医服色的供奉官擦肩而过。林凤致认得其中一个是自北京随驾过来的丘太医,曾经给自己治过几次伤的,不由得颔首为礼,心下疑惑,暗想殷螭昨夜还精神十足的在床上折腾自己,难道一早就病倒了?不免问了一句:“圣上龙体欠安?”

    一个南京口音的太医回答道:“无事,圣上只是有事垂询……”说了一半,被丘太医暗中拉了拉他衣袖,便住了口,三人一起向林凤致行礼而退。出门的时候,丘太医却向林凤致看了一眼,眼神颇为怪异,林凤致正忙着入内觐见,一时也未在意。

    入内果见殷螭毫无病容,只是踞坐在御座上,神态却颇有些恍惚,林凤致向他跪拜行礼,他都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回神道:“你过来了?平身罢。到我这边来。”林凤致依言过去,殷螭伸手握住了他手腕,却不说话,直到服侍的小监将一壶滚热新泡的花茶奉上又退下之后,他才忽然苦笑了一笑,道:“小林,你一定给我下过蛊——我玩过这么多人,就是腻不了你;你一直不听话,我也拿你没法子。”

    林凤致一时不知道他的感慨从何而来,保持戒备,暂时不开口说话。殷螭从案上将他新进呈的表文抽出来丢在书案中心,微愠道:“你还真是锲而不舍!这么想去从军?我明明记得你自己说过:‘不愿意在有生之年,亲历兵火锋镝之苦。’”林凤致有点诧异,反问道:“不知臣几时曾出此言?”殷螭哼了一声,道:“你当年泼我一杯冷茶,跟我口若悬河的时候说的!自己都忘了?”

    林凤致还真有点忘了,正在寻思,殷螭倒是笑了,道:“想想也奇怪,真不知为什么,你说过的话,哪怕尽是些难听的,我都给记住了——也没有存心要记,就是记住了。”他放脱了林凤致的手腕,点头又重申了适才那一句无稽的言论:“你一定给我下过蛊!”

    他自御座上立起身来,又丢下一份空白诏书,说道:“好罢,你定要去那里冒兵火锋镝之苦,我成全你!方才我叫太医给你的病制一服丸剂,带去慢慢的吃,你再敢不保养自己找死,看我跟你不客气——替我拟诏罢。”

    他从来不许林凤致处理政务,这句命令来得破天荒,倒教林凤致愣了一下,看看阁中除了自己也无他人,才会意到是叫自己拟诏。于是又走近一步,铺开诏书纸面,提起一枝饱墨狼毫便待书写,殷螭却又道:“且慢,这道旨意只怕你没拟过,你先给我想想,打好腹稿。”林凤致心想什么诏令文字难得倒自己?但他要这么说,于是便也答一声是,回头听他示下。

    可是殷螭只是看着自己,半晌都不做声,脸上却渐渐浮出平素那股嬉皮笑脸的神气,忽然道:“小林,你和老俞都很高明,都是布局高手,一步不乱周详缜密的,教人不按你们的算计走棋都不行,乃是一等一的厉害风格——却不知道我的风格又能做你们的对头克星罢?”

    他将手按在林凤致肩上,笑嘻嘻的道:“他有图谋,你也不是好相与,我可由不得你们作怪,要玩大家奉陪好了——给我拟诏,我要带了你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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