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8670 更新时间:10-03-31 15:55
袁百胜派人找到殷螭的时候,他正坐在棺材铺中发怔。被请了回营,脸上那一副游魂式的神情,使得有大事要向他禀报的袁百胜也惊得噤了一噤。但袁百胜素来不懂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对殷螭的心情也难免无法同情,直接问他正事:“恩主,帖子已下,钱守备称病不来,多半是已有戒备,如何是好?”
殷螭随口便道:“不来便不来,管他作甚!过两日再想法子整他便是。”袁百胜急道:“可是钱劲松已接朝廷委任状,随时便要整兵离京,如何还能等得两日!”殷螭蓦然发作,喝道:“我眼下一刻都挨不得,还有劲去管他?什么都等上两日再说——至少等我过了今日这一关再说!”
可是今日这一关,又是何等难过?殷螭独自呆在营帐的时候,心里竟不是痛楚,而是一种麻木的苦楚——其实以前林凤致也传过好几回死讯,殷螭还亲眼看见过他的营地引爆,灰飞烟灭。而这一回甚至都不是死讯,李濒湖和韦筠斋等人动手救治的时候,虽然严肃又严厉,态度却并不是慌乱的,显然在很大程度上胸有成竹,知道林凤致醒转的可能性极大。那么,自己其实也不必惊慌失措,只要耐心等着太傅府来送好消息便是。
想是这么想,抵额而坐的时候,心底那一片虚空不安的慌,与冰凉彻骨的寒,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消弭。大约不明所以、无能为力的痛苦,才是最痛苦。
这个好消息一直从下午等到晚上,又从夜深等到凌晨,将近五更时分,才自林凤致家中送了过来:“打扰王爷安睡,林大人已经完全醒了,怕王爷惦记,特地来告诉一声。”殷螭哪里还能“安睡”,这一夜根本就没沾过床板,听了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原来他也知道我惦记,算是有良心!”于是唤起随从备马,又往太傅府而去。
一阵风般赶到林府时,天已蒙蒙亮。这回卫兵全无拦阻,直接放入,殷螭畅通无阻直入林凤致内室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合身扑上床牢牢抱住。林凤致正在榻间端着碗喝粥,被他突如其来打翻了粥碗,泼得满身满被都是,只得赶忙推开他,唤下人来换过干净被褥和衣裳,抱怨道:“早知道等饭后再知会你了,连一口粥都喝不安稳!”但说归说,心情却显然是极其愉悦的,难得不顾脸面主动亲近,让出身边半张榻,招呼殷螭道:“你没吃饭罢?索性一道用膳,过来坐罢。”
他大约醒来后沐浴过,只穿着白绸寝衣,头发还半湿着散在肩侧背后,带着皂角的淡淡清香。屋中烛焰未销,照见他含笑的容颜甚是光润,昨天那般僵冷如死的模样,好像全是殷螭的噩梦,一点也不真实——可是现在这一刻,殷螭又忽然害怕全是美梦,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爬上床紧紧靠着他坐了。
下人换过衣被后就退出带上了门,林凤致又从床边陶罐里重新盛出两碗米粥来,摆上榻间小几,说道:“我三日没进食了,暂时只能喝清粥,挺寡淡的,你也只好将就将就罢。”殷螭没心情吃饭,拗不过他举调羹作势来喂,也只好接了,咬牙切齿道:“你又吓唬我——还装作若无其事!”林凤致叹道:“谁吓唬你了?我不是叫你这一阵都不要来找?”殷螭心里更是憋屈,道:“你还故意瞒我!你老实交代,到底昨天是怎么了?你早已算定这几日有事,是不是被人下了毒手?”
林凤致不免好笑,道:“谁没事下我的毒手?无非昏睡了几日,现下不就没事了?吃点东西罢,你也歇一晌,昨夜肯定没有睡觉。”殷螭骂道:“撒谎!从来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可是到底不好妨碍林凤致病后进食,只能胡乱也喝几口粥。他从昨日下午起其实也一直没有吃得下东西,热粥落肚,果然感觉通体舒泰。
喝完粥后又漱毕了口,殷螭动手替他将小几撤下榻去。林凤致病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眉眼里都是笑意,因为殷螭先前被粥泼污了衣裳后便脱了外袍,五月底的天时到底有点早凉,于是特地分一半薄被给他,还主动靠在他身上。未束的发丝擦得殷螭颈中有些作痒,心里却只是一片隐约的惶惑,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小林,你老实说一句罢,我们……是不是又要完了?你不到绝路的时候,便不会这般和我好。”
他忽然这样问,林凤致似乎也怔住了,但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澄净无波的,回答的语气,也是一片澄明:“不会的,再也不会的。”
殷螭也望着他,脸上却只是苦笑:“我怎么信得过你?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知会我,一次又一次撇我。”
心底这片苦涩其实藏得极深,这个时候忍不住便要倾吐出来:“你知道么?那回在朝鲜我们闹崩了,后来我很久很久梦不到你,却总是在梦里走啊走的,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终于有一回,我到底找到我要的地方了,看见你常熟老家那间破屋子,你在灶屋里替我做菜。我从背后抱住你,你跟我说:‘我们再也不闹了,这辈子好好在一起。’我在梦里笑醒过来……结果,第二日便接到了朝鲜水军主舰覆没的噩耗。”
他想去抓林凤致的手,竟伸了一半又垂落,重复说了一句:“就是这样,总是这样……你一次又一次撇我。”
林凤致便抓住他的手,又安慰了一遍:“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两人默默相对,过了一晌,殷螭忽然问道:“你最熟典章,我有个问题问你——本朝天子若要赐大臣陪葬,陵墓相去几里?”林凤致道:“本朝没有大臣陪葬之例。”殷螭道:“那不是假如么!就算本朝没先例,那么前朝,却是相距多远?”林凤致笑道:“你真考倒我了,我委实不知道——古来臣下陪葬最多的皇陵,大约要数唐太宗的昭陵罢。我记得典籍记载道,功臣中以魏征离太宗陵最近,乃是以紧挨的另一峰头为墓,其余陪葬坟墓,或因山为之,或封土筑之,扇面散在正南及两侧。昭陵周一百二十里,群墓拱卫主陵,乃是帝王陵中极雄伟的。”
殷螭点了点头,一句话总结之:“靠得最近,也要在另一座峰头,那么还是隔很远了,更加不会同在主陵之内。”林凤致道:“除了皇后,谁能伴天子长眠主陵?”殷螭道:“是,我也记得神宗皇帝的爱妃,因为大臣反对,始终不得册封为后,所以身后也进不得主陵,只能附葬在侧——册封了皇后的,哪怕是死后加赠的,就如皇兄的王贵嫔,倒合葬在永陵同室而眠。”林凤致道:“正是这般。”殷螭又问:“那么王陵呢?亲王是不是可以与大臣合葬的?”林凤致批驳道:“更加不通!国朝自有典例,哪有王爷能令大臣陪葬之理?”
殷螭不禁笑了,道:“就知道是这样——我不读典籍,都知道没这道理。”他反握住林凤致的手,道:“小林,我昨日在你家对门那个棺材铺呆了半天,忽然想到每个人迟早要办后事——要是我身后,不管做皇帝还是王爷,都是要跟我的女人合葬罢。就算我不肯,那也没办法,死了还不是落他们的手?天家制度是最严谨的。”他想了想,又道:“就算我以后再不续娶,也已经有过时氏,还有一个早薨了的元配——那女人过门没几个月就短命了,实话说我连她样貌和名字都忘干净了,可是多半还要在我将来的墓室里占上一席。”
他抓着林凤致,一本正经地道:“不过,我昨日只问老板,能不能打一口顶大的寿材,一股脑儿将我们两个人都装进去——虽然他说民间合葬大多是各自睡一口棺材,并肩躺在坟底下,可是定要异想天开一下子,官府也管不着土里闲事罢!小林,我连跟你隔一层木板都不肯干的,如何能隔一座山头,或者索性都睡不到一起去?”
这样的话,太认真却又太荒谬,林凤致只是怔怔看着他,良久轻唤了一声“阿螭”,便投到他怀里去。殷螭反抱着他,颤声道:“委实够了!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白认识了这一世,却有什么趣儿!我什么都要不起了。”
紧紧拥抱了一阵子,殷螭的激动渐渐平复,心神松弛,便是深深的虚脱无力。林凤致柔声劝慰:“你真累了,睡一会儿罢,我陪你。”殷螭道:“我睡不着。”林凤致道:“我也睡不着,就躺躺歇息也好。”推过自己的枕头和殷螭同枕。殷螭说是不睡,但从昨日到今晨精神都崩到了极限,这一放松能不困倦?搂他在怀,闻着他全身浴后的清爽气息,没说几句话就合眼睡着了。
这一睡其实也没多久,醒来时听到窗外鸟雀欢声如簧,知道还是清晨。感到额头上微有发丝拂过,殷螭还闭着眼,便道:“只知道偷看我,也不肯亲一口!”林凤致忍不住笑出声来,殷螭翻身起来将他按倒,笑道:“叫你拿乔!每回总要我动手,半推半就真好玩?”
林凤致这一回却并不半推半就,而是一面回应着他胡乱亲吻,一面便伸手搭上他肩背,这在平时便是个主动邀约的意思。殷螭虽然亲得火热,当真接到这般示意,却又惶然不安起来,低声问道:“你……病才醒转,行么?”林凤致含糊道:“不妨……前日我才答应过你的,这便是那日的‘以后’了。”殷螭担忧道:“你吃得消?我再等等也无妨……”
林凤致本来闭着眼睛让他乱亲,这时睁开眼来,眼底全是笑意,突然臂上用力,反过来将殷螭推倒榻间,语气中有些促狭式的不耐:“想做就做,你几时也会婆婆妈妈!”说着已经扑身上去解他衣绊。殷螭哪能被他占据主导权,一翻身又将他压到下面,笑骂:“还敢骂我?这可是你自找的——待会儿不收拾得你讨饶才怪!”
两人滚倒在床间,都是鼻息急促身躯火热,正在急吼吼互相乱扯衣衫之际,猛听窗外长声急报:“圣上驾到——林凤致接驾!”
这一声宣命来得突然,纠缠着的两人都是一惊。林凤致只怔得一怔,赶忙便推殷螭离身,说道:“快停手,等一等再说。”殷螭哪里肯放,喘息道:“都箭在弦上了,哪还能停!天大的事情做完再说!”林凤致狠命推开,急道:“不要没轻没重的,让我先去见驾应对。”
他满面红潮气息凌乱,显然也是情动的当口,却强自按捺用力推拒,殷螭也拿他没办法,恨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骂道:“你从来就当那小鬼更要紧!”林凤致恼道:“他须也叫过你一声父亲——在孩子面前好歹也要有个样子!”
殷螭忽觉释然——原来林凤致心底,安康一直也就是个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也如两人共同的孩子。做大人的,在心目中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怎么能不假装道貌岸然?
所以殷螭也只好暂时收拾起满腔欲念,却还要咬着牙骂一句:“谁要他这小鬼?破人好事如杀人父母,这孩子从小就没眼色,专干这些缺德勾当!”林凤致忍住笑,小声道:“你害他从小就见过我们丢人,还不够?快走罢,你又不想叩拜,那就趁空子从后面出去,免得见驾了。”殷螭确实不乐意跪拜侄儿,只能不情不愿草草穿上衣服,还要趁势抱住林凤致在他脖子上又重重啃上两口。林凤致也来不及恼他,一面答应着门外一叠连声的催促,一面手忙脚乱整好衣冠,便即开门出去。殷螭只听他靴声一路急匆匆向前厅去了,便也抽空子溜出门径直回去。
林凤致出门时其实颇带羞恧,尤其刚出去便看见老内侍童进贤在廊下候着。这是殷璠在东宫做太子时的老伴当,将小皇帝一手带到大,算是今上除了母后与先生之外最信赖的人。林凤致与童进贤一向熟识,看见他不免有点心虚,偏偏童进贤还要冷冷提醒一句:“先生请——圣驾已回到前厅。”林凤致登时知道适才殷璠一定先阻住通传,直来内室,多半在窗外也听见自己和殷螭的纠缠了。这一下丢脸丢到了家,却又无地缝可钻,只能敷衍着同去前厅见驾。
殷璠的脸色却不似童进贤那么难看,和颜免了林凤致的参拜,赐先生座,一时却默不做声,听着林凤致连说一堆告罪失迎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他自南京回来之后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一年里无论是个头,还是脸上那股沉郁的神情,都成长到像个大人。林凤致感到学生无形中与自己疏远了很多,其咎大半在己,难免内疚;偏生今日又是如此尴尬辰光来接驾,一时也不知道圆领衫能不能遮住殷螭在自己颈间啃下的印子,不禁更是局促不安。
而且更难堪的是,被殷璠这孩子撞破情事,居然不止这一回——想当年也正是和殷螭纠缠着的时候,被六岁的小太子直接冲进门来打断,闹得自己羞愤不已。当年情形,还可以怪殷螭强迫,今日却偏偏还是自己先情动,主动扑倒殷螭要求做的。怎料想一大早圣驾莅临,又活活在学生面前风度全无?这时没人可怪,只剩下无比的惭愧,连维持架子的场面话也撑不下去了。
好在小皇帝并没有十分注意先生的慌张失措,对于殷螭带着示威性质在林凤致颈中留下的戳记,更加连瞥都没瞥一眼,只是在冷场了一晌之后,终于开口道:“返京以来,一直琐事缠身,廷召之时,也忘了问过先生起居——不料先生竟一病数日,我……实是不胜忧心。”
林凤致连忙谢过天恩浩荡垂爱关心,又表明自己实无大碍:“臣只是前一阵热病未曾痊愈,又外感了一回,故此请了三日病休,李院使也亲自来拟了方药。如今病已脱体,圣上万勿挂怀!”殷璠微微一笑,道:“今日见着先生的样子,想是大好了,果然可以放心。”
这句话实在太像敲打,林凤致只能极力摄住面红耳赤,镇定回话。殷璠却没有继续说这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林凤致对道:“臣在。”殷璠道:“回来之后,先生的谏书,先生的廷对,我都知了。只是那些多是堂皇套话,我今日探病,便想同先生聊几句私话,先生可否如实答我?”
自林凤致来见驾之后,厅上环立的侍卫内侍便撤出了门外,殷璠座后只有老伴当童进贤侍立,却只是面无表情俨如不在。林凤致便正色答道:“陛下玉音垂询,臣敢不尽言?”殷璠点头道:“我知道先生定是敢说实话的——这回迁都之变,围城之难,我实有责,连先生在内的大臣意见,我也都知晓了,此刻不必再说得失是非,只是……总想请先生评价一句,我这一回在南京所作所为,到底合格不合格?”
上午的阳光从东侧小窗间直射入来,虽有竹帘绡幕,却滤不尽这夏日的初阳,照得殷璠便袍肩侧四合如意云纹中的织金妆花闪耀生亮。这少年的眼神也是闪亮着的,问话的时候微微偏着头,神情还是有几分孩子气,就如这些年来处理政事,每提出一个举措便私下询问可否,满怀期待,希望在先生那里得到赞赏。原来曾经是这样一步步学习成长,终于到得独当一面。
治国方略的得与失,通盘考虑的成与败,朝堂谏章之上,都已经论述得淋漓尽致。这个时候,也不是讨论大政而来,只是殷璠以学生与君主的双重身份,向先生要一句评语——一句私人的,甚至是感情化的评语。
林凤致望着他带着期待的眼神,隔了良久,点头给了一句评语:“尽管有种种……最终到底还是合格了,臣愿意说,陛下做得很好。”
是的,埋怨、愤怒、忧急、失望……这些都已过去,对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来说,终究能够把局面控制住,挽回了一切厄运,已经很不容易。不管出于君臣之公义,还是师生之私情,林凤致都愿意给学生打上合格。
但殷璠听了这句赞许,眼神仍是闪亮着的,忽然又问了一句:“那么他呢?他……如果他来做,先生会不会觉得,他能比我做得更好?”
这个“他”指的是谁,师生二人自是心照不宣的。林凤致不由得叫了一声:“陛下。”殷璠不说话,固执盯着先生双眼。林凤致于是沉吟了一晌,尽量将心神平静,以中肯语气道:“若是他……他可能比陛下更快摆脱南京纠缠,强命大军来救北京……”他顿了一顿,接着又道:“只是,他做什么都急功近利,不管不顾……结果,一定会将局面闹得更糟糕,崩裂得更彻底。他不是能够顾全大局,耐心行事的人,终不及陛下考虑周全。”
这是林凤致对殷螭的真实看法——殷螭的小聪明,一向只拿来跟人玩花样斗诡计,用以捞自己的好处,既不能也不想为整个大局做考虑。偏偏一个君主的谋略,需要将公与私合为一体,因为君主所能获得的好处,就是自己藉以立身的这个国家。
殷璠眼中是释然,却又带一丝伤感,半晌叹了一口气:“可是……先生还是心甘情愿……对他好。”
林凤致知道适才的事他多半隔窗听见了,不能抵赖,只得离座退后一步跪下,恭声道:“陛下……”殷璠倒带了一丝微笑,道:“先生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我又何尝不明白?先生为我,也算竭忠尽诚,对他,也算呕心沥血!就不说别的……这三日昏睡,先生便不怕一旦失误,从此醒不过来?”
最后一句责问有如轰雷般打到林凤致心上,使他不禁微微失色,又叫了一声“陛下”。殷璠自座中站起身来,少年长成的身躯业已挺拔如松,看向跪倒的先生已是俯视,说道:“先生,你这回行事不密,未必无意罢!你也知道终究瞒我不得——你做事总想着万无一失,又总想着自己行事自己当!因此府上用了犬猴还不够,先生还要亲身尝试?是试效果,还是试分量比例?你也不想想自己比他体弱多少,也不想想他万事咎由自取……你也是不管不顾,舍身相护!”
他一向尊师,与林凤致说话都以“先生”相称,极少直接说“你”,这时却一连斥了好几声“你”,显然这少年在不自禁地发作。林凤致无话可答,只能深深俯身叩下首去。殷璠声音倒缓和了:“先生不必如此,起来罢——我也失礼先生了。”
他踏前一步作势来扶,林凤致便谢恩起身,看见龙颜近乎一种恍惚的苍白,神情却又是平静的,仍向自己伸着一只手,良久忽然道:“先生,我已决意,要蠲了东厂,不再使用。”林凤致对道:“这是陛下善政。”殷璠微带笑意,说道:“先生本来便不赞成我设东厂罢?我也想了,天子确实不该有私权,有也无用——能为我所用的,岂不能堂堂正正驾驭之?不能是我的……那也终究无能为力。先生说过,当知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我亦谨领此训。”
林凤致又恭声颂扬一句:“陛下圣明。”殷璠将手放在他肩上,少年个头窜得快,一年不见,已经与先生平齐,凝视便直接看入对方眼底去,过一阵道:“我还想同先生说一句私话。”侍立座后的童进贤一听此话,忽然一躬身,悄没声息向后堂退了出去,让这前厅中的君臣二人独处。
这光景似乎暧昧,林凤致不免有点忐忑之感,却还是坦然与学生对视着。这样的平视并不符合君臣之礼,殷璠却丝毫也无异色,只是一叹:“母后常说先生是个大胆的,果真如此。”林凤致便微微低了头,道了句:“臣不敢。”
殷璠又向他走近一步,声音放低了些,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这回在南京的时候,总有人跟我说……当年安宁,并不完全是他的罪愆,却是母后主谋害死的,是不是?”
这宫闱秘事忽然翻将出来,林凤致不由惶然抬头,道:“殇太子薨逝疑案,清和元年已有定论……”殷璠并不看他,自顾自往下道:“安宁在的时候,我也还小,委实没见过他几面。后来他就那么薨了,我也不懂得什么手足之情,不觉得难过。因此永建三年以暗害殇太子之罪废他为庶人,你们教我听太皇太后主名的废立诏时,要哀痛垂涕,我竟也哭不出一滴泪来,母后和先生还委婉批点了我一番——先生可还记得?”林凤致低声道:“陛下恕罪,臣……多已忘了。”殷璠摇头道:“这事也没什么好记,当然应该忘了。只是那时我年纪太小,正经大事记不得,却爱记些细枝末节。”他按在林凤致肩上的手微微颤抖,脸上反而漾了笑:“长大之后读了更多圣贤书,我也委实应该为手足哀悼一番才是,可是毕竟还是哭不出来——纵使知道安宁究竟是怎么死的,却也哭不出来。因为……我从中得益。”
他看着林凤致,说道:“听说真相之后,我反而想:若非安宁没了,我原也做不上太子,更匡论让母后和先生扶我即位——这样的想头,是不是太卑鄙无耻?他急功近利不通谋政之道,上了母后的当同谋暗害安宁,以至背负罪名,可笑可耻;而我什么都没有做,却又暗自庆幸得意,若论诛心,岂非一样恶劣不堪?我也并非先生一心想我成为的道德君子,也是能做出恶毒事的罢。”
林凤致不禁沉默了,过了半晌道:“陛下,恕臣不能答——是非善恶,其实难明。道德也并非上天一定之道。”
殷璠盯着他,林凤致缓缓抬头,道:“陛下说到诛心,臣却想起旧朝一位大儒讲学的典故——大儒阳明先生以心学之道擅名,某次在民间讲学,有位乡民询问:‘先生讲良知,却不知良知是黑的,是白的?’阳明先生答道:‘也不黑,也不白,只你心头那一点赤的,就是良知了。’”
殷璠按在他肩上的手劲忽然消失了,林凤致又一次低下头去的时候,只看见小皇帝柘黄的袍角在眼底一晃,是他回身退了开去,语气中微含怅然:“确实——纵然诛心有过,但保得心底一点赤,终究不失为良知。”
他负手背对着先生,声音惆怅中又有一丝自嘲:“南京官员上奏揭此秘辛,无非要我与母后先生离心离德——我也想着,其实母后最初未必爱怜我,甚至未必看我在眼里罢。父皇驾崩之前,她压根儿没有想过收养我,任我在宫中地位微贱不及安宁。母后断不料父皇竟自青春盛年即宫车晏驾,仓促间便让别人抢了大位,又让王贵嫔母以子贵。她谋安宁之命,也不是为了我。只是去了安宁,便是去了王贵嫔,她做父皇唯一子嗣的嫡母,才不怕别人争锋……我究竟,只是个夺权之具。倘若父皇只有安宁,她也自会设法除王贵嫔夺安宁为嗣。只是担着杀母之仇,日后揭穿,安宁未必如我孝顺。”
林凤致不觉又唤了一声:“陛下!”殷璠回过身来,笑容微微苦涩:“总之,不是因为我是我,而是因为我是父皇之子,又是无母孤儿,这才得蒙青目——可是,我不能怨,因为母后委实对我很好,没有她我也到不得今日地步;先生……也是一样罢!我们的缘分,起源竟非善事,却也终究是缘分,抚育培养,不无那一点赤诚相待。”
林凤致不说什么,只是退后一步,又恭顺跪倒行礼。殷璠微笑道:“先生,别的缘分且不说,便是从前与今日之比——我也大胆跟先生说一句,有些悖逆不道缺乏人伦的想头,委实是先生害我!这几年渐通人事,我便时时做一些羞于启齿的乱梦,这个源头,想必先生是明白的。”他看着林凤致脸上腾起红晕,眉间却渐渐挂上肃然,于是叹一声向后坐下,说道:“却不料今日前来,先生又让我撞上一回——我倒忽然悟了:休说先生言语中只当我是孩童,便是当我成年,也到底与他不是一般光景。他待你怎样,你又待他怎样,我其实……全无用力之处,这却又是怎样的缘?”
林凤致便抬了头,良久说了一句:“陛下,臣有一言。”殷璠道:“先生请讲无妨。”林凤致道:“臣当年侍讲《诗经》,《大雅》中有一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追问到底‘无终’又待如何?臣对道:‘无终’,实则也是一种‘终’。”
厅间一时沉寂,静得几乎能听到外面侍卫刀甲极低极低的铿锵作响。靠西面落地长窗的窗纸上不住有轻微的小物触碰,是廊下香花开得正盛,游蜂热热闹闹围绕着,时不时会撞到一侧长窗格子里。可是,纵使迷恋芬芳撞晕了头,也终于会振翅飞起,自投去处。
殷璠慢慢的道:“是,即使‘无终’,也到底是个‘终’——我与先生君臣师生一场,却盼着总能善始善终。”
他声音清明,眼神澄净,林凤致于是又深深伏拜下去,说道:“陛下万安,臣也愿与陛下,善始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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