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967 更新时间:21-05-13 22:35
虞辛汜做了一场梦,梦里,他还是狗都嫌弃的年纪,爹娘健在、琴瑟和鸣,一家三口、天伦享乐,幸福的极了。
梦里,他总爱偷溜着跑出去撒开了欢儿地耍,他那温柔娘亲总扬言要打断他的狗腿,他那肃正严明的父亲大人总记挂着他的民他的百姓。
时不时地还会因为偏心黎民地多了跟他娘争论几句,不过他性子软又疼极了发妻,总是不攻自破投降的极快。
他娘亲也是,嘴上说着计较,其实心里头是心疼他爹的。
还有他啊,说来多余也不算多余,反正他娘亲也疼极了他,总会在他浪出去一整日饿了溜回来的时候、给他做上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就算平日里他总惹她生气,她也不大计较。
他那时候就觉得,他们家应当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一家子了。
可惜啊,这世上所有顶好的东西都是容易破碎的,凡是叫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东西,总持不得长久……
虞辛汜是被五脏六腑的辗转疼醒的,先前风蚩给他那掌挨他的实,事后极力忍着又问了几句话。
他受了伤脑袋昏昏沉沉地记得不大清楚了,如今这会儿晕了几个时辰缓过来才零星想起来些。
他记得他当时含着口腥血问了风蚩一个名字,那不是一般人的名字,那是当朝最举足轻重的朝臣胡丞相的名讳——胡不闱。
但楼主风蚩并没有回答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在他问出这个名字时不屑一顾地冷哼了一声。
其实根据他这番反应、他就已经知晓答案了。
无论当年指使的人是谁,高位重禄、天恩泽沃又岂是他区区一个混了几年江湖的虞家余孽能够撼动的,就算他怎么折腾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罢了。
着眼眼下,他被锁在风月楼的水牢里,全身叫几条极粗的铁链子给捆着,一动弹四周的出水孔就会止不住地往下涌水,那些冰凉刺骨的冷水就那么横冲直撞地拍打到他的脸上、灌进他的衣袍里,毫不吝啬地卷去他身上所有的温度、将寒意不要命了地贴到他的皮肉上。
虽然正值夏日,但这地牢常年不见天日,阴森潮湿地很,原本他穿的就是薄衫此刻又被刺骨的冷泉浇了个透,寒冷从皮肉渗到他的骨子里,将他在血脉里流动的滚烫血液都给凝滞了流速。
肺腑的伤仍旧还疼着,那感觉如同千百根钢针一起以着势如破竹的威力往他肉里扎似的,每根钢针还都带着倒刺,只要扎进他的肉里偏都有了灵性一般地带出许多碎肉出来,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内伤淬炼出火一般的疼,周身的冷不断往他肉里钻,两种痛苦交缠久了他反而麻木了,反而觉得这具身体都有些不像他的了。
方才醒过来时还想为何风蚩会这么好心地留着他的命,敢情人家是为了专门再多折磨他一段时日。
照这样下去,他不需要多久,就能“一步登天”了。
可惜了——可惜了什么?
想到这里,虞辛汜忽然脑袋清明了一瞬,他方才有过诸多可惜,可当回忆起某个画面的时候、脑海之中天花乱坠一样的册页却突然停住了。
那画面里,商家的府苑前前后后被好多盏长明灯给围得水泄不通,在一片黑压的长街之中亮得跟个招摇过市的显摆大户似的。
显摆大户的主人就执着一卷经书,趁着晚风、坐在府中最亮的那一处院子里待着,时而抬抬眼眸往那院墙上瞧,摆明了是在等人。
等谁呢,虞辛汜心知肚明。
他第一天留居商府的时候,便稍微留神了这家院子院墙的布置,作为一个常年习惯性摸清地形好给自己留后路的杀手,他这点职业操守倒是从来都不会忘。
后来晚间回去,离着老远、就能发现院墙外多了好多长明灯,但他记得、这些白天里还是没有的。
商府来往的人极少,他家的主子是个腿脚不好使的不常出去,点灯也是浪费银子,所以,这些灯是给他点的。
可他二人之间又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那小公子给他点灯作甚,难不成还怕他找不着回府的路了?
他原本心里是这样想的,直到离得近了,走到了院墙下忽然发觉那些灯挂着的地方都刚刚好——
不会叫他看不清脚下,也不会碍着他翻/墙的时候撞到碰到。
这般,他反而越发疑惑了,难不成这些灯当真是给他点着怕他摔着绊着?
还没等他想清楚,他常年翻/墙的自觉便叫他先开始了动作,才翻到墙上,便瞧见院里坐着个人。
他起初有些发愣,心下是有些堵的,随即那些愣了的神儿便从脑门儿往他心底窜,窜的又急又猛,一下子就通开了他心里头的堵。
可惜这一下并没有缓解他心底的异样,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反常的情绪——酸。
他心里发酸,一酸酸到了鼻子,酸到了眼眶里,酸的他差点就想叫一声院子里坐着的那个人了。
上一回有人给他点长明灯的时候还是十数载前了,那次他虽然跟守门的执事提了,可他毕竟不是直接领头管事的,后来搁置了好几日,还是他娘亲自去集市买灯回来给挂的。
那以后,虞府门口亮了许多,他每每看到就能想起他娘亲,十分安心,便时时跑出去都走的是正门了。
这世上给他点灯的没有几个人,可以说,在那日之前,从来只有他娘一个人。
后来的十数载他吃了许多苦,知晓他爹娘走后这世上便没有人是他最亲最近的了,便懂事了很多,从来不会提许多要旁人满足的事情,哪怕是在宋拂春面前也一样。
可他倒是没料到,风雨飘摇十数载之后,他会遇见一个商吟。
那日,他坐在墙头上盯了商吟许久,直到那人再抬眼将眸光同他对上,他才出声。
他记性不好,如若要问他那日开头的第一句是什么、他一定忘的一干二净了。
不过那句话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反正他原本开口也是为了不叫商吟瞧出什么异样才说的。
只是,他那时候确实还有一桩唯一记得清楚的东西,算是个打算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他想…商吟可以这般给他点一辈子的长明灯。
说来可笑,他活了这几十载,从来也没想过、平生三十多年飘摇流离,到头来他最庆幸的时刻,竟然是坐在满是长明灯的墙头上看着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
虞辛汜又有些昏沉了,这水牢当真是冷极了,冷的叫人浑身麻木,冷的叫人意识模糊,冷的叫人不知今夕何夕。
他现下总觉得已经是晚上了,天色已经黑了,时间过的很慢,慢的跟停止了一样。
捆着他的铁链很沉,他不能动也不想再动了,五脏六腑如同淬在能够叫人灰飞烟灭的烈火之中焚烧一样,滚烫的火舌一遍又一遍地卷过他的血肉,烧干了他骨肉里的鲜血。
可他整个人是冷的,冰冷的如同没有温度,渐渐地他不知道自己该热还是冷了,几个时辰像是过去了好多天,度日如年的感觉当真是一点儿也不好受的。
他脑袋里的一丝清明叫他现下有些后悔,不,是很后悔,他后悔许多事情,忽然发现那些事情多得他想不过来,可个中叫他想出更多的难受来的只有一件——
你说倘若商吟不需要人给他找到那七苦树,那他是不是就没救了?倘若他就要死在这里了,那是不是就没人替商吟找那七苦树了?
他想来想去,渐渐变得只担心这一件事了,可就算只有这一件事可担心、他还是想的更加糊涂,结果糊涂着糊涂着便沉沉地昏了过去……
他熬的不久也不短,足足半夜,不过几个时辰,却也够人赶过去了。
兴许是心里的焦灼太过一时盖过了病痛的折磨,商吟一路奔波赶到风月楼时竟丝毫没有前几日的病态。
且一上门便眸光凌厉、凛然不惧,叫手下的暗卫将整整一楼的一般、镇楼杀手都揪了出来。
两方的人都不是什么吃素的主,这一战死伤不论却也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
直到风蚩是真心心疼了自个儿多年培养的人才,这才怒不可遏地露了面:“商公子果真是雷霆手段。”
他满口假话胡言多的很,商吟没空同他废话,便直接勒令道:“放人不放!”
他从未在外人面前露过脾气,这是第一回,可见事情有多严重。
风蚩盯着他说一不二的眸子,心下也是一口大气,他逍遥自在了这么多年,有什么人敢这样跟他说话:“商公子好大的口气!”他怒道。
“我命不久矣无甚所谓,可倘若他有事,我定叫你死。”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来的。
人一般在遇到极为迫切的事情时,实际上是没有太多的机智可以撑着的,商吟现在的脑中刚好就只剩一丝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温润如玉的儒雅公子,是个九天之上冰清玉洁的谪仙人,是秋水为骨的柔顺客,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骨子里从来都是杀伐果断的。
但凡是他想要跨过的坎,就不会有横陈在间的山峦,他固执又泯顽不灵,他如今觉得再多的生死有命都不重要了,此刻他只想要见到一个毫发无伤的虞辛汜。
“商单行你敢!”风蚩从未听过这么直白又叫他没有底气的话,他看着商吟的眼神,确实没瞧出来任何叫他这句话不成立的迟疑。
旁人可能不知晓这位商公子是什么人,可他多少知晓一些。
能在京都混成首富、还养那么多私卫叫天子别无他法、并不是什么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事情,况且他的身后并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权贵支撑,这就更叫人忌惮了。
“我再问最后一遍,放人不放!”时间再多拖一秒,他的理智便会被他的急切给吞噬的更彻底,他晚来了几个时辰,他半分不知晓虞辛汜在这之前受了什么苦。
“好你个商单行!”风蚩有些气急败坏,不过又想起什么,便有多了几分底气:“放人可以,拿你的一样东西换。”他说道。
“说。”商吟几乎能想到他要什么,哦不,是他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想要什么。
“你在朝中安插的官职在职名单,你把这个交给本座,本座便告诉你虞辛汜在什么地方。”他看着商吟,眼底是志在必得的神情。
商吟好看的眉头紧紧拧着,凌厉的目光看着风蚩,几乎是一刻也没有犹豫地从宽大的袖子里拿出来一本手札朝他丢了出去。
风蚩双眼放光,面上顿时见喜,一接住那本手札便紧紧握着,直到察觉到商吟极其冰凉的目光才反应过来:“水牢。”
他说完便使了轻功蹬着楼顶,两三下没了踪迹,似是楼中这些人都与他毫无干系了。
“不留活口。”他自然说的是这楼里的人。
无辜的人的命,其实跟他毫无关系的,谁叫他们效忠的人手脚不干净动了不该动的人,哪怕自损八百,他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且慢!”突如其来从楼中冒出来了一句喝止。
商吟没空理他,自顾自的朝着风蚩所说的水牢寻去——
“我知道水牢在哪,你不必做到这般!”银辰说道。
他现了身,站到了商吟面前。
“带路!”商吟眼里心里只有虞辛汜,他自然是希望能够更快找到人的。
银辰自然也担心虞辛汜,他走的比商吟快多了,到后面压根儿不管这坐着轮椅的贵公子了。
至于今日之事他先前半分也不知晓,他确实察觉出来了异样,却被楼里所有人瞒着,直到方才楼主和那小公子对峙他才知晓事情前后。
可他想不明白,他明明都那样警告过虞辛汜了,为何他如今还会只身涉险独自闯楼、还被关进水牢?
他心下百思不得其解,脚下却未曾慢过一步,没出多久便寻到了水牢的中央,那里的水闸开着,虽水流不大,却已经盖过半个人了。
“辛巳!”他这般喊的惊心动魄,还在后面的商吟也听得更加惊心动魄,他脚程不快,却也是丢了轮椅站起身尽力再往这边赶了。
直到听到银辰那句颇为担忧的辛巳,他仿佛天塌下来了,脚下差点没踩稳,只好唤了经年:“去看!”
言语之中还有怒意,倒不是气风蚩该死,却是气此刻的自己有多没用。
经年瞧他那副模样一点儿也不放心,但到底明白现下应该做什么最妥当,便皱着眉头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去了。
商吟依旧是那般赶着,不快也不慢,他下地走了几日,其实走跑已经与常人无异了,可他现下却觉得他的双腿像是拖累一样拼命拽着他不叫他赶去看虞辛汜。
他使了平生最大的力气也没有将他二人的距离缩短多少,距离还是那般远,远的宛如隔了千万崇山峻岭、沟壑延绵,从始至终半分未相连。
“哗啦哗啦”的锁链碰撞声清脆地像是响起在耳边一样,伴着涌动的水声他心下猛然一疼,喉咙堵的喘不过气来,肺里像是有人突然给他扎了一刀。
这样还不够,那刀子被人紧紧攥着在他的肺里搅动,生生是要他疼死一样,紧接着他咳嗽了几声,伴着剧烈的咳嗽又咯了口血出来。
他又听到有人出水的声响,心里当即松了一丝气,觉得肺里没有先前那般疼了,脚下移着步子终于踱到了水牢一边、瞧见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那一刹,他好像心下更紧了,好像又更害怕了,他从未发觉自己的眼神有那般好过——
虞辛汜被人拖着露出水面,浑身缠满了漆黑粗实的锁链,那些锁链禁锢着他的四肢叫他在水里怎么也动弹不得,他脸色苍白的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冻的乌紫,眼睛闭着没有一点生气……
他突然脚下有些发软,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傍边,虞辛汜就那么躺在他面前。
他低下身子,半跪在他面前,伸出有些颤抖的指尖抚了抚他的眼睫,恍惚之间听见一道声音说道:
“受的内伤很重,又在水牢泡了几个时辰,得尽快送出去医治,我背他…”
商吟仿佛只听见了受伤很重几个字,他瞧着虞辛汜苍白的面容被害怕这种他从极其少有的情绪笼罩着,慌乱之中他紧紧握住了虞辛汜的手。
那手冰凉的冻人,他从未碰到过那般凉的手,那凉意仿佛是条有意识的毒蛇一般,钻到空子便顺着虞辛汜的手掌缠到了他的手腕上,再从手腕到整只胳膊、到整个胸膛再到整个人。
那毒蛇一路顺到他的心底,在他的心脏最热烈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冰冷刺骨一瞬间穿透他整个人最柔软的血肉——
他原来是极其怕冷的……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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