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寻常女子

章节字数:5013  更新时间:09-03-27 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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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回宾馆的路上,多多想,要是能与这么有趣的人在一起,生活该多有意思啊。可是,她心里缺乏一种波浪。这种波浪,在与段怀瑾、宁明远初遇时,都猛烈地掀起过,让她顿时慌慌地心跳,手脚变得冰冷,感觉生活从此有了意义,生命像花儿一样绽放,只需静静一回味,就有花香盈满胸膛。而这次却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欺骗不了自己。

    我可能喜欢他,但并不爱他。她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但他毕竟是万中无一的朴见素啊,慧心兰质的诗人,真挚浪漫的痴情人!多么可爱,多么值得爱。我难道不应该爱他?她在这样说的时候,忽然想起宁明远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的反应是,爱情怎么能是“应该”的吗?它应该是胜过一切的力量,宛如雷鸣,宛如暴雨,狂放而不可阻挡,瞬息间就淹没了一切理智,即使是战火烧过,冰川冻过的土地,也该应声抽出绿苗,撑开圆圆的叶子。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如期出现。

    想到这里,她的心里浮起一团阴云,浓酽酽的,堵在胸口,沉闷迟滞,似乎血液也流不畅了,四肢感觉有些乏力。车窗外正是夜景,四处都是灯光,绿的,黄的,红的,像一块画室里试油彩的画布,色彩驳杂,漫不经心,不规则的一团或一抹。可是,正式的作品又放在哪儿了呢?

    回到宾馆,紫菱和紫姬早已回来,专门候着她。一见她进门,就急着追问见面的情况。

    多多淡淡一笑:“挺好的。”解开丝巾,准备洗澡。

    “咦,情绪一般嘛,”紫姬说,“没有发情的迹象。还不如当初与宁明远见面呢,那时候脸蛋潮红潮红的。现在这样可不是好兆头!”

    紫菱也觉得奇怪,说:“可能是盼得太久了,加入了许多幻想的成分,希望难免过高,见了面反倒失落。不过没关系,以后多接触就会好的。”

    “就你们俩讲究多,也不嫌麻烦!要照我的意思啊……”

    多多也不说话,拿起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紫菱果然体贴,在浴缸里灌满了温水,她脱净了衣服,泡在温水中,十分舒坦,舒坦得让她觉得全身都化了,化作了一股子清烟,缓缓地散着,荡着,和蒸腾的思绪缠绕在一起。

    为什么不爱朴见素?莫非正如紫菱所说,是期望太高,难免失望,相见不如怀念?或者仅仅是朴见素的外表让她不喜欢?这太可笑了。当初不让朴见素看她的照片,就是想避免他以貌取人,反倒不珍惜她的内在,她的实质。她希望他爱的,是剥去一切外在修饰的自己,真实的自己,是即便年华老去,甚至在灾难毁容后,依然保留的让他心动的自己。那种爱,更接近于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没有条件,也没有期限,可以天荒地老,可以海枯石烂。既然男女本是一体,被宙斯生生分裂,但毕竟曾经血肉相连,就像母亲和孩子一样,那么,这种爱是可能的。

    可现在呢,犯了这个错误的,恰好是自己。

    她拍了一下水面,顿时水花四溅。她忽然想,也许朴见素不是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又或许——她不由地这样绝望地想下去——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实质。人们爱上一个人,看中的都是外表、言谈,以及地位之类,这些都是外在的,都是宁明远说的“动物性”加上一些“社会性”,甚至是像某位生理学家所说,一见钟情的发生,是因为一方的弗洛蒙素散发到身体四周,直接作用于对方的延脑,不经过大脑理性分析,若是相互契合,顿时产生爱慕之意。

    那么,爱情到底是什么?自己苦苦追寻的爱情,它到底是什么?如果它根本不那么神圣,只是粗蛮原始的欲望,或是有所贪图的算计,那自己即使长生不老,花容永驻,那只能像一个美轮美奂然而空空无人的房子,还有什么意义?

    她怎么也想不清楚,似乎内心有一间圣殿,正在慢慢倾塌,先是泻下细碎的砂土,而后坠下大块的墙面。她昏昏然爬出浴缸,擦干身子,换上睡衣,昏昏然上床。她对自己说:“紫菱说得对,接触多了,就会好的。”心里却又在想:“要是这次不行,那下回,我该怎样开始一段感情?”但立即又被头脑驳斥了。她不是朝三暮四的女孩。连想一想都是罪过。

    最后她说:“随缘吧。”她似乎记起,以前处理段怀瑾的追求,也是这套方法,结果是两败俱伤。不过,她此刻的脑子已成了一锅浓浆,再也周转不灵,于是一整夜的似睡非睡,迷梦联翩。

    次日醒来,手机就适时地响了。是朴见素的短信。

    “今天有空吗?远一点去兵马俑、乾陵、华清池、法门寺,近一点的大小雁塔、博物馆、钟鼓楼、回民街,怎么样?”

    一连串的地名,像一串糖葫芦,让多多几乎听到朴见素说这些地名时清脆、活泼的样子,还有一种迫切想见她的热情。她心里暖了一下,就发了一会儿呆。

    紫菱起得早,拉开了窗帘,让阳光金晃晃地照进房间。窗前是一个茶几,茶几上摆着一个花瓶,插着一朵粉红的玫瑰,昨天还是花苞,一夜不见,却已打开了两片花瓣,匀称而端雅,在阳光里几乎晶莹剔透。多多情不自禁地从床上下来,细细端详着奇妙的造物。她看见了纹理,在天鹅绒般的质地上,粉红色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像颜料在水中缓缓洇开。上帝怎么会有这么巧妙的手笔!

    “上帝用世间万物写诗,而诗人用心灵抚摸万物,体察上帝的意图。”

    多多的脑中响起这样的句子,然后顺理成章地想说给朴见素听。这已成为习惯了。没错,他是唯一的知己。这时,心里有一种东西刹那间释怀了。自己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太迷恋一见钟情,确实太理想主义了。其实爱情就像鲜花,春天到了,阳光暖了,水分滋润了,自然会绽放,何必急于求成。心里一阵舒展,顿时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

    我是太情绪化了,小女人。她对自己说,带着淡淡的微笑。

    “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吧。”她回了短信。眼前顿时出现一片关中平原,一眼望去,遥远的边际上,只有些淡淡的山影。这里一马平川,向来是英雄纵横之地,她正适合去那些地方走走,拓宽一下心胸。

    约好了时间,他在宾馆门口等她。两人一见面,顿时一阵惊奇。原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穿了运动服,连颜色都极其相似,都是藏青的裤子,乳白的上衣,只是多多的衣服上缀了许多蓝色的星星。双肩包的颜色不同,但居然同是耐克的。

    朴见素明显地喜形于色,如此默契,是他从不曾想过的。多多也觉得温馨,看朴见素比昨天整洁得多,头发也梳理过,脸色十分……明亮。她想出了这个词语。

    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吗?

    朴见素是本地人,所有的景点都熟悉。于是二人爬了骊山,看了兵马俑。多多不喜欢这些古迹,充满着杀戮的气息,凶暴的男人的气息。但对华清池里的杨玉怀、乾陵中的武则天却十分有兴趣。这两个绝色的唐朝女子,一个靠献媚于男人,一个靠打压利用男人,都成为人上之人。

    在乾陵前休息时,她问朴见素:“你对这两个女人怎么看呢?”

    “我对女人没研究。”

    “随便说说嘛。”

    “嗯……她们都能主动追求,最终改写了命运。”

    “可主动的女人,在男人眼里不是挺恐怖吗?社会上把女博士视为男人女人之外的第三类人,而女强人总与单身结缘,成为可悲的‘剩女’,不都证明这一点?”

    朴见素哈哈一笑,说:“你说的是感情方面吧。女人好像都愿意守株待兔。可兔子要是不来,就没办法了?”

    “那你是要女人也主动追求男人?”

    “喜欢了就去追求,这才是新一代嘛。多多,你不就很勇敢吗?”他说着,大眼睛凝视着多多,脸上似笑非笑,有点狡猾的神色。

    多多看了他的眼神,顿时有些脸红,自尊心受了挫伤。莫非他看出来了她此行的目的,然后就得意了,觉得自己非他莫属了?这太荒谬了。

    于是脸色一正,转换了话题。“我就觉得女人也该有事业。”煞有介事地谈起自己到西安的工作来。她自称是自由撰稿人,一部小说写完了草稿,前来西安某出版社洽谈出版事宜。

    “我上飞机之前,忽然想到你好像也在西安,就给你发了短信。认识了挺久了,见见面也不错。”她说得轻描淡写。

    朴见素听她这么说,也是心领神会,明显收起了刚才的表情,就目前出版行业的情况与多多进行了交流。

    “现在的出版业比较功利。我有个朋友,诗歌写得那是真好,去年不幸死了。我们一伙人整理了他的遗稿,想要出版,留个念想。不料没一家愿意,都说现在谁读诗啊,出版了指定卖不动。好说歹说,他们让了步,但一定要自费出版,光书号就要一两万,还不包括印刷费。我们哪有那么多钱?所以事情就搁下了。对了,多多,我那朋友的诗你可一定得读。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多多嘴里应着,心里却想,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喜欢,太自信了吧。“我最讨厌以己推人,自以为是的人。”于是对他那朋友的诗也生了点反感,尽管她还不曾读过。她抬眼看着周围的树林,都种着石榴树,矮矮的,树枝纤细,刚刚开了花,火红火红的,像喷吐出来的心事。

    在回去的车上,多多问他:“今天你穿得挺干净,昨天为什么一副颓废的样子呢?到底哪个是真面目?”

    朴见素一笑,说:“我平常都穿得颓废。”

    “你颓废吗?”

    “嗐,说白了不值一提,就是想做出叛逆的姿态。我爸是中学英语老师,我妈是小学语文老师,极其中规中矩,从小把我管得很严,还早早地替我设计好了一辈子。好好读书,考上名校,毕业后出国镀金,回来到高校执教,再写几本书,体体面面得过日子。这么说吧,就差给我选坟地了。”

    “那你听话吗?”

    “能不听话吗?他们让我学英语,我就学英语;让我写作,我就写作;让我考托福,我就考托福;让我申请留学,我就申请了。我啊,也只能在穿着打扮上叛逆一下了。”

    “你说……托福,出国?”

    “是啊,去年考的,报名费那个贵啊,顶我几个月的生活费,还好考得还不赖。刚过完年,我就忙着申请英国的一所大学,写自荐书,托老师写推荐信,好不容易都弄完寄过去了,他们又来电话面试,我啊,就是口语差劲,叽里咕噜一堆的语法错误,人家楞是听明白了,要不怎么说外国人聪明呢……”

    多多却不说话了。考托福,出国镀金,回国任教,著书立说,多么美好的前程。可这当中,哪有自己的位置呢?是啊,自己又算什么?凭什么忽然进入别人的生活?她感觉身子沉下去,沉下去,被流沙吞噬,却还不至于没顶,但呼吸已越来越困难了。她竭力抑制住情绪的变化,脸上依然挂着笑,饶有兴趣地听着朴见素海阔天空。

    “我呀,现在相通了,出国就出国呗,也不为镀金,就是想出去看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到外面呆几年,换一个角度看中国,估计能活得更明白。你知道,诗歌不全是语言,毕竟是要有内容的。”

    朴见素果然没有发现她的情绪低落,说完宏图大志,又说起他父母的趣事,这恰好又是多多的伤口,气氛自然是闷闷的,朴见素也觉得无趣了,看多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也许是劳累了,就不再说话,独自看着窗外。尘土飞扬,路边的小白杨疾速向后退去。临下车时,他约请了多多次日一起用餐,地点换了一下,是西安一家西餐厅。

    “那儿安静,适合聊天。”他说。

    当晚,多多也许过于疲劳了,四肢酸麻,反而一时睡不着,心里回响着朴见素的话。他要远走他乡,在更辽阔的世界舒展翅膀。刚刚有了心动的感觉,却立即遭遇了寒流。对于自己而言,最理智的做法,莫过于趁着用情未深,早早悬崖勒马。可是,与朴见素交往的一幕幕却十分明晰地从脑海中出现。也许是即将失去,心里起了珍惜之意,感情反而立即升温,像疾风中迅速窜高的火焰,在脑海中噼里啪啦地烧着。

    午夜很安静,厚重的窗帘又拉得十分严实,窗外偶有车辆跑过,也只有微微的声音传入,像一条隐秘的河流,也像一丝冷笑,从墙壁上阴阴地渗进来,覆盖了多多的身体。

    忽然,她听见一点声响,像春蚕进食,像夏夜蛙鸣,柔软偏又急促,缠绵翩又激昂,宛如春雨细声,但溪水却在暴涨,鱼儿在奋勇地抢滩,黑暗中甩动着尾巴。她仔细寻找声音来的来源,却是一旁打坐的紫姬,呢呢喃喃,发出一些奇异的声音。她的道行不深,随着灵魂的所作所为,真身自然也起了反应。

    同时,多多也觉得浑身发热起来。她记得,在紫姬的山洞里,她也有过这样的反应。那时靠了几枚莲子,和紫菱的法力,才定了心神。这次却无遮无挡,在半睡半醒之中,脑海中浮现出一片山坡,大片大片的虞美人,火红的花瓣开得肆无忌惮。大风掠过,花丛出现了波浪般的起伏,层次分明地扩开去,美得惊心动魄。她在驻足观看,忽然花丛中出现朴见素的身姿。他兴奋地张开手臂,腾跃时臀部有着好看的弧形,嘴唇丰润潮红。连那一头她向来不赏识的红头发,也有了一种别样的光彩。她心里有一种渴望,觉得要是能把这头发搂在胸前,肯定能让身心都沸腾起来吧。事情就这么成了。朴见素发现了她,微笑着走过来,神态庄重而恬静,有着王子一般的气度。他们凝视,明眸相对,忽然紧紧相拥,像常春藤一般互相攀缘,将一大丛虞美人压在身下,流出青的草汁,红的花汁,青涩味扑鼻而来……

    “见素——”她轻轻地叫道,心里一块冰碎了,正在融化,将全身的热量都吸尽了。她的身体微微战栗,眼泪滑过脸颊,濡湿了枕头。

    她心中忽然洞明,自己不过是个寻常女子,渴望的,也不过是个温软怀抱。恰如骄阳如火,终究要披了大红嫁衣,融入稳妥的大地。于是黑夜上升,寒气下降,爱的缠绵宛如宇宙的运行,浩大而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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