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字数:4269 更新时间:09-04-03 13:49
这天外天是本地最好的餐馆,先是位置好,前临明湖,后靠玄霞山,坐山拥水,占尽风光。菜也烧得好,都是本地名菜,烧得最为地道,价格自然也不菲。上学时,同学们一听谁谁有好事,第一句就是:“请客,走,天外天!”似乎这不是一家餐馆,而是某种身份象征。但一般而言,去那儿都是吃公款的主儿,谁没事也不会到那儿烧钱去。
走出门口,多多挥手要拦下出租车,任心骋却在一旁说了:“好好的一个人,坐什么车啊?别把自己惯坏啊。走路!哥们知道有捷径!”说完踅到展厅后面,却是一条小巷,任心骋径直走去,却没有来拉多多的手。不知怎的,多多心里反而有些失落。难道他刚才只是无心之举,平常之极,并非表示亲密?
不多时来到了玄霞山的脚下,任心骋沿着山路走上去,嘴里哼唱着一首歌,却是许巍多年前的《旅行》: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站在这城市的寂静处,/让一切喧嚣走远。”
这歌恰是多多当年最喜爱的,许巍的歌喉清越而略带沙哑,开阔而惆怅难言,最是让她倾倒。这任心骋唱得竟也不错,浑厚的嗓音,有大提琴的音质,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她的嗓音清脆,亮亮的,像小提琴,轻灵的音符跳跃在大提琴宽酽的河床上,让任心骋回过头,注视着她,倒退着走路,与她一起唱到了高潮部分:
“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依。/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总是走在漫长的路上。”
多多跟在后面,久不运动,走得气喘吁吁,歌声有些支离破碎,唱完最后一个字,任心骋与她击了掌,都觉得心中异常轻快,如行云流水一般自在。
多多说:“各种艺术形式都走向审丑,只有音乐依然纯粹美好,让人心魂高扬,得以解脱。”
任心骋说:“没错。永恒的天籁。”
冬天里黄叶堆积在山路上,一阵风过,黄叶纷飞,和太阳的光斑混在一起,居然分不太清楚了。两人一路走去,脚下枯叶沙沙作响,软绒绒的,多多心中荡漾起诗意。这任心骋,果然是任心驰骋,不走平常路。
“你经常来这里吗?”
任心骋回头说:“你知道吗?前段时间我重感冒,整个人就跟死了一样,在房间里呆得都发霉了,画展也是几个朋友捣鼓的。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了,太阳又好,还不得好好走走。”
多多一时也童心盎然,蹦跳了几下,和任心骋并肩了,用很可爱的腔调说:“这么可怜哒。”
任心骋说:“就是啊,一个人在家,没人关心没人疼。不说了。来,我们玩这个!”他弯下腰捡了什么东西,递了过来。多多接过了,是一枚白杨树新落的叶子,她有些不解。
任心骋手里也拿着一枚,掐掉了叶片,只剩下叶柄,双手各执一端,让多多也照做了,两根叶柄勾在一起,而后喊了一声:“嗨!”往回用力一扯,多多的叶柄嘣地断了。他高兴得大叫起来。多多却撒娇说:“你帮我挑的,不算不算,再来一次。”自己去地上选了根粗大的。如此这般,一路上交战了几个回合,各有胜负,撒了一路的笑声,却已走下了山,一座仿古建筑出现眼前,灰砖砌成的墙,黑瓦挑檐,明净典雅,这就是天外天。
找了个临窗的座位,多多坐下后,脸上一阵绯红,还有些气喘,感觉好久没这么开怀过了,胸中天朗气清,像回到童年一般轻松自在。这是个可爱洒脱的男人,和他在一起会忘却世间烦恼的。她看着任心骋,微微一笑,心里流淌着一股清新温暖的芳香。
“要吃什么菜?”任心骋把菜谱递给她。
她刚想说随便,却想起王茹宁说过,世上没有“随便”这道菜,于是想了一会儿,说:“今天就由你做主了,看看你能不能点中我喜欢的。”
任心骋咧嘴一笑,说:“要考验一下我们是不是有心灵感应?有意思。好,今儿就试试我的读心术。老没用了,也不知道还灵不灵。”
双目紧闭,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忽然眼睛一睁,说:“嘿嘿,我全知道了。”然而刷刷刷点完了,服务小姐也觉得有趣,一边记单子,一边忍不住笑。
而后上一道菜,任心骋就胡扯一番,说这个美容那个养颜。多多本来就不挑食,只觉得他好玩,加上肚子确实饿了,吃得颇为高兴。
吃差不多了,血液都到胃里帮助消化了,脑子就有些犯困。多多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眼前之人,就是那个出色的画家?看他的画时,觉得他很远,很远,远到隐居城堡,或密林,让人看不到真身,只有作品不断问世,让人惊叹其才华,让人揣测其行踪。可现在他已经坐在面前,而且这样亲切,随和,有趣,根本不像个神秘感十足的画家。
但正因如此,她有更多问题想问,但又不知从何问起。她终于想到了一个切入点。
“为什么你不肯把那幅画卖给我?”
“因为那幅画有魔力,一到深夜,画上的女孩就会走下来,陪我画画,然后共度良宵,黎明之前又回到画里去。这样的画,我怎么肯卖给你?”
说话的时候,任心骋的表情一改先前的嬉皮笑脸,非常认真,一点不像在开玩笑。这就极大地加强的幽默感,多多被逗得笑起来。
“很聊斋。”
“我知道你会笑,但世上很多事,你只能说没见过,不能武断说没有。”
“想不到你还很会讲笑话啊,面不改色。”
“那你觉得我该是怎样的?”
多多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说:“闷声不吭,特立独行。一天到晚和画笔打交道,都快忘了话是怎么说了。”
“你说的那是和尚吧?不过,现在和尚可享福了,上回我去一名山,白天我上山,看到和尚敲木鱼,下午我下山,他们也下山,脱去僧袍,穿上西装,嗬,一个个像模像样,肥头大耳,脑门油光发亮,跟大老板似的。太可乐了,回来我就作了幅画。”
“就是展厅一楼的那些?”
“没错,我管那一组画,叫作‘浮世绘’,为了那些画,我没少跑地方,有段时间天天在街上写生,偶尔也用相机捕捉画面,就是那会儿,我见过你。”
“可我看不懂那些画到底想说明什么。”
“说白了不值一提。我们总是关注着传奇、英雄,好像那种非凡的事和人,才是真正的人生,于是一代又一代口沫横飞地津津乐道,却忘了打量自己平淡无奇的琐碎。所谓日光之下,本无新事。你说世界上尽管风起云涌,可具体到我们自己,哪有什么大事啊?都是芝麻大的事儿,一件连着一件,挤公交,逛超市,搓麻将,说起来都不值一提,但却是生活的主体。”
多多心里起了共鸣,她前段时间观察生活,不也是这样的体会?
任心骋说:“以前我也喜欢宏大场景,什么名山大川,什么古战场,我都去走走,发点思古之幽情,或是提炼高远的意境,觉得那才入画。可我渐渐觉得无聊,觉得虚假,尽管让人心潮澎湃,但都不是我真正想表达的,很是苦闷了一段时间,画了一些不知所谓的水墨抽象画,后来干脆就去看书旅游。直到那天,我看了世俗的和尚,忽然开了窍。我没有批判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凡人的生活尽管庸碌,但却是最重要的,而且远比想象的要有趣。”
“那些画很古怪,人物表情呆滞,精神慵懒,让我想到了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
“没错。”任心骋拍了一下桌子,“我要画的这些人,都是历史的匿名者,他们所有的声音,都只能汇聚为沉默。但他们又是坚韧的,有着巨大的生存能力,即使生活再难,他们也能慢慢熬过来,满足于一点点的娱乐,比如搓麻将,比如观看街上的美女。”
“说到美女……”任心骋忽然注视了她的脸,半晌不语,说:“什么是笑靥如花啊,什么叫语笑嫣然啊,你这就是。”
赞美也来得如此直接,真是天马行空,不讲逻辑。幸好多多从小就是被夸着长大的,倒也泰然自若,但心里甜甜地十分受用,脸色愈发红润光洁。
“不过……”心骋语气一变,皱起了眉头,“不过你虽然长得很美,五官长得都标准,也长对了地方,可就是没什么特点,缺少一种让人一眼就记住的神采,像一名手艺精湛的工匠的作品,但绝非大师之作。”
而后开始评论影视美人们的相貌,奥黛丽•赫本美在天真,有纯美的大眼睛;安吉利娜朱丽虽然长着香肠嘴,但因为身材脸型配合得好,反而性感迷人……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等看见多多渐渐变得生硬的表情,这才刹住车,讪讪地笑着,说:
“我这纯粹是学术性的,从绘画层面来说,美和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特色,是外表后面的沧桑故事。”
“还是接着说你的画吧。”
“哦,对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他们很坚韧。”
“对,坚韧。你看过贾樟柯的《三峡好人》吗?太对我胃口了。矮小的主人公,木讷的表情,古铜色的肤色,特别真实。里面有个场景,韩三明要赎回媳妇,就到山西去挖煤。几个同伴听说他一天能挣两百,都准备跟去干。三明说:‘那活儿可危险。’同伴们一阵沉默,但还是卷着铺盖跟去了。生活再难,他们也无声地过下去。”
多多想起了王茹宁和滕华杰。
“这是多么伟大的精神。可偏偏都被忽略了,连他们自己也熟视无睹。所以我觉得应该用画笔唤醒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才是历史的主体,是时代的脊梁。当然,我的画还是不够完善,总有点雕琢之气,浑然天成,寓意无穷,才算是成功的画作。”
“看那些画,我觉得压抑。”多多这话只说了半句。对于绘画,她完全是个门外汉,她一直喜欢吴冠中的绚丽色彩,林凤眠的清雅唯美。他们作品中有着朦胧的理想主义,还有淡淡的哲思,都十分投合她的胃口。
“压抑?”任心骋朗声一笑,“当然,我的作品从不说教,也无助于人们去追求更纯洁、更高尚的生活。原因是什么呢?因为压根就没有那种生活。我们的生活就是眼下这样的,尽管琐碎,卑微,但生活从来都是这幅样子。”
“可你的那幅少女画像,不是特别写实,而且完美吗?”
任心骋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说:“不是告诉你了吗?那是魔画,应该另当别论……”
正说着,任心骋的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说:“呀,是琳妹妹……”接通了电话,声音居然开始发嗲。
“你怎么才来电话呀,前几天我都可怜死了,一个人在房间里生病……哦,你刚从香港回来,还给我带礼物啦……我要什么礼物啊,只要你来看我就行了……嗯……要来的,补偿一下,前几天我都可怜死了,你都不来看我。现在啊,我和一美女坐着聊文学艺术呢。纯学术性的……我行吗?哈哈,我的学问啊,高了去了,你没发现啊?那是你只缘身在此山中,才不识庐山真面目的……”
多多坐在那儿,表情越来越不自在。不想听他的话,却又躲避不掉,心里却在勾勒电话那边的女孩的形象。肯定是漂亮而又有特色的吧,或许很会撒娇,也许像舒乐思一样性感撩人。她向来自信,这时却有些露怯了。于是一个劲地喝着橙汁,越喝胃里越凉,咕噜咕噜往上冒酸气,酸得她几乎要流下眼泪了。
任心骋终于打完了电话,对多多说:“刚才我们谈到哪儿了?”
“谁的电话啊?”
“一个朋友,刚从香港回来。”
“是女朋友吧?”
“女朋友?别开玩笑了。女朋友马上就催着结婚。要知道,婚姻和艺术是不相容的。我才不会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花花世界,多少赏心乐事……”
“那,我只是一片叶子了?”多多想问,但终于没有说出口。这太明显地表露心思了。作为爱情的一方,她要是一旦承认爱,就立即沦为弱者,任由对方摆布了。
“你不想谈谈那幅少女画像了?”
“嗯……改天吧。”
多多也忽然没了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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